塔拉后退了一步,看着贝兰特。
"你瞧,我一抬起这个把手--"
"哗--"水流立刻从喷头里面洒落而下。
贝兰特伸手试了试水温,"唔,正好。你可以......"
他一回头,却发现塔拉退到了墙根,后背和双臂紧贴着光滑的墙壁。
"你怎么了?"
"巫术。"塔拉呲着牙齿说。
"巫术?天呐!"贝兰特无可奈何地扬起了手臂,"我告诉你,这个是我们所用的东西,它不会害人的。好吧好吧。"他把手臂伸到水流下面来来回回冲了个够,衣服也弄湿了。
"你看看,我一点事也没有。这是技术,技术!你懂不懂!"
塔拉仍是站在那里没有动。
"喂,过来。"贝兰特向他招手,"我说过来。"
贝兰特伸手要抓塔拉的胳膊,就在一瞬间,塔拉突然用力推了他一把。贝兰特一下子撞到墙上。趁这个间隙,塔拉冲向浴室半掩的门。如果速度快,他可以把贝兰特锁在里面,待了这么些天,他早已知道门锁该怎么用了。他终于抓住了一线逃走的机会。
但他一只脚刚迈出去,另一只脚就被爬起来的贝兰特一把抓住,将他拖了回来。
"你这个不听话的混蛋!我生气了!"
脸颊上被刚才的撞击弄得肿起一大块的贝兰特火冒三丈,把塔拉按在水流下面,水直喷到他的嘴里,呛得他一阵咳嗽。塔拉的手臂在身后乱抓,但是到处都是又湿又滑。
贝兰特穿着靴子,鞋底上的防滑层此时发挥了作用,无论塔拉怎么拉扯他,他都钉在地上似的一动不动。越来越多的水冲到了塔拉的喉咙里面,他已经放弃逃走的计划了,只求不被淹死。他想喊,但刚一张嘴,水就涌进去;他想关上龙头,想把那个把手扳下去,但是身后贝兰特死死地箍着他的胳膊。
"你别想逃跑!你即使能从这个房间逃出去,外面还有无数层的隔离门,我们可以十几秒内就将所有的门都关闭,那些门比你砸的那块玻璃窗还要结实!"
渐渐地,塔拉的挣扎减弱了,贝兰特关掉了喷头。
他一松手,塔拉跌在地板上,猛地咳着,从嘴和鼻子里都流出水来。
贝兰特看他的样子非常难受,心里涌起了一阵怜悯,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做的太过分了。他拍着塔拉的后背,帮他把水排出去。一边说:
"对不起,我不是想杀你。只是怕你逃跑。你实在是太能折腾了。听我的好吗?我们真的没有恶意,不论是要你留下、要你配合我们做研究,还是要你清洁,都不是在伤害你。我们是在帮你......"
塔拉听到这里,抬起头,说,"帮我?你们真的要帮我、我们吗?"
"......我们希望能这样。"
塔拉突然站起来,这动作吓了贝兰特一跳。
"你们能帮我们去和卡伽德瓦人打仗吗?"
这种要求!贝兰特大吃一惊。他被抓住了,还在想着打仗的事情啊!
"你们能帮我们吗?"塔拉贴紧贝兰特,看着他。就像是一只目光敏锐的鸟伸长着脖子,注视着目标。
"......这个......"他怎么回答呢。
"只要你们能答应帮助我们,那我就同意配合你们的什么研究,你们做什么我都不会反抗,只要你们肯帮我们!"
贝兰特的心在突突地狂跳。面前塔拉的脸庞美丽精巧,但是他的眼睛却比先前更明亮了,闪着一道神秘又野蛮的光芒,那是贝兰特在家乡无法见到的,专属于原始部族人类的目光,但就是这种野蛮,让贝兰特觉得他是那么美,充满了生命力。
"......我、我答应你,"他觉得自己的嘴唇已经不再听从理智的指挥了,"我答应你,我们会帮助你!"
"啊......!"
塔拉惊叫了一声,而几乎同时,他露出了笑容。
而这笑容对于已经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的贝兰特而言,带着极强的辐射作用;有如一颗超新星爆炸般的笑容。
"卡罗·贝兰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赛拉指令长狠狠的拍着会议室里的桌子,发出巨大的声音。
全部七名登陆小组的成员都聚在桌旁,六个人坐一边,贝兰特坐在另一边。
他低垂着脑袋,前所未有地陷入了消极状态,仿佛他那迟钝的表现就可以抵挡所有的责难似的。
而赛拉指令长还在说着,"你居然答应了土著的条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考察规则上清楚地写明了--不允许以任何方式影响所考察地域的智慧生物的生活模式。你居然答应帮他们打仗!"
贝兰特小声说,"我们可以先答应下来,到时候一走了之。"
"那你可真是挺卑鄙的啊。"劳格·梅说。
"我看你当时答应塔拉的要求的时候可没想这么多。"安提尔讽刺地指出。
贝兰特的脸红了起来。那天他们扭打的时候浴室门没关,一切都被外面的监视器拍下来了。
"而且你对付俘虏的手法太粗鲁了。"一向对塔拉抱有同情心的奈丽·伯克斯开口说。
"但是在那种情况下,我想贝兰特也没其他选择吧。"菲尔·伯克斯捅了自己的妻子一把,为贝兰特开脱。后者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停、停,"地质学家鲍利抬起手,平放在桌面上,示意大家要保持冷静。
"我们现在不要追究贝兰特当时的过错了。事情已经发生了,重要的是以后怎么办。"
赛拉说,"我已经把此事的经过和当时的监控记录传回给了先驱者号,让克力普队长做裁夺吧。"
"只好这样了,"梅说,"不过,贝兰特,你可以放心,考察计划肯定还会进行的。"
大家其实都明白,贝兰特不像其他领域的科学家有充足的人手,作为唯一的语言学家,即使犯了更重的错误,他仍然会被留在地面上继续研究。克力普队长也知道这点,所以处罚不会很重。不过贝兰特却在担心自己的比较语言学史的课程可能要泡汤了。
会议结束后,贝兰特绷着嘴巴,慢慢地踱回了自己的房间,一头倒在床上,用枕头蒙住了脸。眼前又出现了当时的情景:
他和塔拉达成了协议。一个现代的文明人和一个原始土著达成了协议。这个协议没有写在纸上,没有两个人的签名或者印章,但是这个口头协议却更加沉重地压在贝兰特的心上。他知道自己无法兑现他的承诺。
而塔拉则开始解他头发上的装饰。他轻松快乐。他在获得了贝兰特的承诺后就放心地做自己的事情,从来没有怀疑有人居然可以违反自己说过的话。他的这种天真的信任更让贝兰特难受。
他忧郁地看着塔拉的动作,看着他把头发一缕缕地散开。他做这些动作时的欣喜就像是一个孩子。每个人身上都有孩子般天真的一部分,我们应该看到它,那孩子般的天真。就拿塔拉来说,他刚刚看上去还像个凶悍的铁人,但在他心里,却充满了孩子的天真。
塔拉解开头发花了很长时间,接着他摘下手腕上的珠串和镯子,最后是兽皮裙和缠布。他把这些湿淋淋的东西全都放到贝兰特的手里。而他自己丝毫不介意就那么赤裸着。
贝兰特惊讶地盯着他的裸体。水珠从皮肤上滚落,整个身姿既柔韧纤细又带有五月春光和新开的花朵的青春朝气。塔拉是地球上的雕刻家们所追求的完美的模特。他感觉到在这个人的雕像下应该写上题词:"春天"。这个具有梅花雀外形的人,身上不仅有着春天,也还有着一个炽热的灵魂,透过他那玫瑰色的肉体在发光,像火苗透过一盏灯一样。
而就在那时,贝兰特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在做以研究了:他是在探索一个人。
第二天早晨起床时贝兰特觉得有些头疼,劳格·梅说可能是感冒,给了他几颗药。但他心里清楚,昨晚睡梦里不断出现塔拉的身影,他今天不头疼才怪呐。
早餐过后,贝兰特想照例去和塔拉聊聊,而且他也很希望再看看塔拉穿着现代人的衣服,那种奇妙的不和谐的样子。
但是他却被鲍利叫住了,和他一起来到了实验室。
实验室里,登陆小组的成员都在,而且个个神色严肃。贝兰特强装着笑了笑,说:
"你们又要干什么啊?我昨天不是已经做检讨了么?"
"贝兰特,不是关于你的事情。"赛拉指令长说。
鲍利把一个塑料的实验盛装盒递到贝兰特眼皮低下,问道,"这个是你从塔拉的头饰里拿来的吗?"
盒子里是一个金色的小球。当初是缠在塔拉耳边的头发里的。
贝兰特点点头,说:"它有什么问题吗?"
鲍利看了指令长一眼,回答:"它是镀金的,里面的物质是铝。"
贝兰特张着嘴巴,愣了半天,最后结结巴巴地说:"这个......你们开玩笑吧?不带这样的......"
"你是怀疑我们的实验水平吗?"鲍利说。
贝兰特拿起那个小球。
果然很轻,上面的镀金层非常光亮。他想着它垂在塔拉耳边晃来晃去。
"别的饰物呢?也是这样的吗?"他问。
"我们早已都检查过了。只有这一个是铝质的。"赛拉说,"我叫大家来,就是要讨论一下我们接下来的研究应该向哪个方向......"
贝兰特没有听进去,他仍在自顾自地想着:塔拉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呢?
五
"别人欺负你吗?"
"谁敢!我浑身是力气,我可以揍扁他们。"
"我指的不是打架,而是指你的灵魂受过欺侮没有?"
"灵魂怎么可能受到欺侮呢......你怎么才能接触到灵魂......"
贝兰特把这些都记在日志里。
他想探索塔拉的精神世界。这一方面是出于研究需要;另一方面,贝兰特相信是他自己 的私心。他想了解那个美丽而充满野性的身躯里是否也和他们一样盛满幻想、渴望,是否也像他们一样懂得爱、憎恨和宽容。
他对塔拉了解的越多,就越觉得他和现代人类的距离在缩短。
他喜欢听这个孩子说话,喜欢他谈到自己部落时那种喜悦,仿佛咀嚼着糖果般的甜蜜;他喜欢塔拉在说到灵魂时那种谨慎和珍视。
在贝兰特生活的社会里,人们会经常讲到灵魂,书籍里会说它,电视节目里会讨论它,如同讲面包、工作和女人一样。灵魂,这个词总是会被普通人在谈话中不经意地说出来。可是他不喜欢别人这么随便的谈论灵魂,不论是出于恶意还是好意,他都会感到痛心。
可是在这里,这些原始人却总是小心翼翼地,好像那个词语一出口就会飞走似的。他们知道自己的灵魂有一天会被神灵带到更美好的世界里去,所以他们用一切可能的办法将灵魂的宝石琢磨得光滑明亮。
对待灵魂不正应该这样吗?因为它里面珍藏着爱情、美丽和欢乐。
贝兰特在塔拉身上找到的是人类童年时代才拥有的简单直接的感情。
他开始教塔拉现代语言。教他认字母,发音,识字。
他听塔拉讲他们的神话故事。听他讲极北地区白色的疆土,凝结的大海以及当太阳沉入海底洗澡时海洋发出的嘘声和咆哮。同时塔拉也听贝兰特讲述他们神奇的生活。
也就是从这时起,塔拉渐渐变成了他们两人谈话的主导。他不停地学习,不停地发问。他问贝兰特的生活,他们的社会,虽然那些先进的技术在塔拉看来跟巫术无异,但是他仍努力地记住一切他从贝兰特的嘴里听到的,从图片上看到的。
贝兰特知道他想干什么:塔拉在学习他们的东西,他想用他们先进的知识去和卡伽德瓦认打仗。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棵大树,将根须直插入未知世界的知识的土壤,一直插到很深的地方。
"你觉得这样学习真的对你们有用吗?"贝兰特问他。
塔拉摇摇头。
"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记下这么多东西呢?要知道其中很多知识对于你们根本没有用处。"是的,如果说那些耕作技术,冶炼技术和灌溉方式还有点用处的话,那么全息制版呢?影像传输、星际迁跃呢?对于塔拉和他的部落来说,那些技术除了被当作神话以外不可能有其他的归宿。
但是贝兰特并不了解:那些技术固然让塔拉生出膜拜的愿望,但最令他遐思连翩的,是世界的浩大无穷。他从全息图片里看到那些巨大的城市,那有着不一样的生活的地方。在那些地方,比起部落的缓慢、拖沓、单调、痛苦的生活来,天人的生活纯净、可爱和安乐。这使他更加无法平静,并勾起了他对另一种生活所怀着的执拗的幻想。
他开始感到自己竟然是这么渺小,他的部落、他的世界都是这么渺小。在自己的世界之外居然还有另一种生活的方式,那里的人们不用为生存耗尽力气,不用为私利而争个你死我活,甚至不用战争。
原本他站在自己世界的顶端,觉得满足了,没有其他的了。但是现在他发现身边突然出现一座高大到难以望见顶端的山峰,而自己仅仅在它脚下。于是他心里生出了对那个世界的强烈的向往,以及对自己和自己脚下的世界的饱含着痛切的不满。
他在看着那些书籍和图片的时候,心里生出一张巨口,长着巨大的牙齿,将身旁的山峰一点点的啃下来,吞噬进肚。
一天夜晚,雷雨交加。闪电和雷声在天空中翻滚。火的深渊仿佛在头顶迸裂,火焰般的白光比阳光更强烈,树枝状崎岖的闪电洒满天穹,混合着轰隆声,让人难以忍受。
塔拉坐在窗边,直直地看着窗外那骇人的景象。他喜欢这种自然界的狂野,这让他想起了在塔代奥时的雷雨夜,想起了雨点噼啪打在棚屋顶上的声音,打在海面上的沙沙声。他曾经和祖比亚在这样的雷雨天钻进海水里,从下方向海面上看,雨水落在摇曳的水波上,打出无数蔓延的涟漪。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空气中泥土的香味,感到脚底湿漉漉的水汽。他记得自己曾经在一个雨天把双脚伸到棚屋外面,雨水把脚打湿,冲掉了泥土和灰尘。也就是在那天,他和祖比亚两个人挤在一起,互相擦着湿透的身体,嗅着对方的气味。
想到这,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
身边一个声音问。
那个贝兰特。塔拉想起屋子里并不只有他一个人。贝兰特又来了,也不说话,就看着自己。他为什么要看着他?怕他逃跑?不,他不会逃跑,至少现在不会。在天人兑现诺言帮助他们之前他是不会逃跑的。
但是,他又想,仅仅帮助我们打败卡伽德瓦人是不够的。我想要他们的知识,他们的技术,他们的一切,包括这个飞行器,我都想要。可是如何能得到呢?他们太强大了。
塔拉闭上了眼睛。但他的心里仍在念叨着:我都想要,全都想要。
贝兰特看着他,猜想他的脑袋里在想什么,才能让他露出这样故作镇定掩饰内心的烦闷的表情。
塔拉现在穿着的是原属于安提尔的衣服,草绿色的棉质便服。他原来的那套装束自从洗澡脱下来后就没有再穿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土著开始对人类的衣服发生了兴趣。原来的服装和饰物都装在一个盒子里,放在屋子角落。
他的长头发都散在背上,像早期人类一样。
这让他看上去多少像一个现代人。但仅仅是看上去像。
塔拉额头上的纹身,还有时不时从颈部露出来的后背的纹身,都在提醒贝兰特:他是一个原始人,一个野蛮人,充满了危险,离他远一些,不要接近他。
可是他有人类的感情,贝兰特心里说。
塔拉看着窗外,浓重的睫毛在他整个脸上投下一层奇特的蓝色暗影,睫毛下的眼睛像蛇一样,既非常温存、柔和又具有威慑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