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不起……我太冲动了。”拔剑不住地赔礼道歉。
沈默了一会儿。
“你的伤很重,最好跟我下山,我给你找最好的大夫来。”
想让我死吗?如何受得人世的浊气。弧弓摇头。
他们两兄弟真是相象--连摇头也是同样的幽雅娴静。
“不行的,再拖下去你的伤口会溃烂的。”拔剑好心地建议,他觉得如此漂亮的身体上留下疤痕是一件遗憾的事。
不会的,仙人们的打妖鞭不会致命的,鞭子本来就是拿来取乐的,最多疼一阵……
见自己说不动顽固的他,拔剑只得闭嘴。他起身从炉上端下水壶,又到处找锅子,准备午餐。但是找了半天没找到,就拿了温酒的铁圆盒代替。
一切安排妥当後,拔剑又转过头去询问,语调低低的:“那--坟冢在哪里?朋友一场,应该去凭吊一下。”
只是朋友吗?弧弓心里空荡荡的,鼻子里只发酸。
“没有坟墓。你看那漫山的竹林,那就是他。我们都是从泥土中来,从水中来,最终还是要归复於泥土与水。”弧弓幽幽地说。碧落守不住人形,重化为深深翠林了。但是拔剑没有领悟他的话语,而是点头说:“这样也好,干净的灵魂就该长眠於此,让这深林湖水陪伴他,不受浊世的打扰。”
干净的灵魂?呵,我喜欢这个妙喻。
待拔剑下山为其寻医求药时,弧弓翻身而起,走出大门,凌空一跃,直直地跳入湖中,溅起半丈白浪,大幅涟漪。
弧弓褪去衣物,任冰凉的湖水抚过自己的皮肤,任群群鱼儿逐吻自己的脚踝。暗暗的水流涌动著,托载著他上上下下地沈浮游移。渐渐地,他身上的伤痕变淡了,褪色了,如被水洗去一般,肌肤又恢复如玉的光辉。
欢快地与鱼儿游戏了一阵,也喝了个饱,弧弓才心满意足地冒出水面,踏上软软的枯草,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足迹。他找出一套素衣穿上,慢慢踱到竹林。
林中悠悠地飘著变色的狭叶,如蝶一般,轻轻地跌落在地上,竟厚厚地铺了一地,踩上去“咯吱”作响。
“可怜的弟弟,竟至憔悴於斯!”弧弓看著微微颤抖的修竹,心疼得直落泪。可知竹子是不会落叶的啊!
他抚上一枝茎干,额头触著竹茎,低语道:“哥哥太没用了,哥哥没有为你求到仙药。”
一阵风旋过,扫起层层落叶,呼啦啦地堆积在一起。弧弓抱著枝干往下滑,跌坐在厚厚的积叶上。
“唉,要不是你贸然跑下山去找他,也不会染上浊气,加重病情啊!现在变成这个样子,真让人伤心。不过你不要太过忧虑,潜心修炼即可,哥哥为你想办法……”
竹叶轻点,左右翻动,凝聚起无数露珠,纷纷扬扬地飘洒,洒落在弧弓的身上,濡湿了他的头发,他抱著弟弟的化身紧紧不放手,闭上眼喃喃而道:“你放心,我一定要治好你的病。既然仙人不肯救助,那就只有靠自己了,那紫芝……”
话一出口,风陡地大吹起来,吹得叶子漫天飞舞,沙石也扬上了半空。
弧弓一边搂住晃动不已的修竹,一边大声说:“你不要激动!落儿--你不要这样!求你了--”
也许是累了,呼呼风声停止了,林内一片残籍。
“紫芝峰上的紫芝草是千年灵药,能治你的病,这是我们最後一丝希望啊!”他又接著说,“确实,我们是妖精,一碰灵芝,就会魂飞魄散。但哥哥一定要想办法,把它弄下来,这样你才有康复的希望啊!”
说著,弧弓定了决心站起来,抹去眼角残泪:“放心,哥哥这就去想办法,你可要保重啊!”说完,他便匆匆离去,不管身後林中传来的阵阵凄凉哀婉的长啸。
幽篁
第五章 情动弓弦
弧弓回到小屋,换了身明红的绸纱,对著镜奁挽了个云髻。但他没有钗饰,只好用丝带束发,长长地垂了下来。
收拾好灰尘遍布的屋子後,拔剑回来了。他举起包袱说:“弧弓,我去帮你请大夫了。可是奇怪的是山下的人都不愿上山,说是有妖精,没办法,我只有买了一些医术来,看对你的伤有无帮助。”
弧弓正烧著热水,剥著笋子。一听他这麽说,“扑哧”一下笑了起来:“现在怎麽来得及啊?真是个书呆子。”
拔剑吃惊地问:“你怎麽起来了?你的伤还没有复原,快去休息!”说著去拉他。
弧弓顺从地站起来,突然软绵绵地往拔剑身上靠去,发出一声娇喘:“唉--”
“你,你……伤口还疼吧?”拔剑扶他坐下,他却变本加厉地紧紧搂住拔剑,压低嗓音说:“抱我……到床上去……”
低低的嗓音千娇百媚,似迷魂的媚药,听得拔剑差点酥了骨头。鬼使神差般,拔剑打横抱起他走到床边。
“今晚陪我睡……”两人面庞离得如此近,几乎快贴在一起了,幽幽的半句话媚态十足,拔剑几乎有些抱不稳他了。
弧弓闭上眼,嘟起嘴,准备跟他接吻,谁知拔剑把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你浑身是伤,要好好休息,不要玩了。”
拔剑以为他在开玩笑,一边拍他一边为他掖被子。但是弧弓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他一把抓住拔剑的手,摸索自己的脸庞。
“看,一点伤都没有了。”他急切地展示自己的身体,褪下绸纱,半卧在床榻上,含睇凝视著拔剑,神情又是妩媚又是慌张,似乎还带著一丝凄笑。
原谅拔剑吧,他毕竟是凡夫俗子。一个凡间的男子面对绝色美人的投怀送抱,岂有不动心之情?不出弧弓所料,他被诱惑了。
弧弓闭上眼,强忍住欲夺眶而出的泪水。
记住!这就是劫,上天给予妖精最不公平的磨难!
偈曰:世尊甚希有,一坐十小劫。
然而,劫难对於我们而言,又岂止亿万年之久?被人世浊气逼迫包裹得密不透气,每一刻既如一年之久!
昏暗的卧室内,投影散乱,喘息连连。拔剑热情地拥抱著弧弓,而不知他已处於窒息的边缘。
“……水……”他断断续续地呼喊,他需要生命之源来驱赶那窒息的浊气。
“你渴了吗?等一下我去拿水--”
说著,便爱怜地吻了弧弓一下,披衣起床,到前厅烧水。
过了一会儿,拔剑捧著碗走进来,轻声说:“水来了,快喝吧。”
可是弧弓趴在床上,紧闭双眼,似乎没了气息。拔剑觉得不对劲儿,掀开被子,顿时碗掉在地上摔成碎片,他吓得呆住了。
只见弧弓下半身变成了一截竹子。
这时,弧弓醒来,他自知守不住人形,被人类看见本来面目,心知计划失败。他半是遗憾半是自嘲地说:“看来我又失败了功亏一篑。本来--”本来他是想诱惑拔剑,迷乱他的心智,趁机操纵他,然後让他上紫芝峰去采摘灵芝的,可是,“可是--我道行太浅了,受不得人的浊气,否则--”他把头偏向一边,落儿的病就有希望了。
现在可以哭了,他闭著眼默默流泪,等著拔剑的尖声呼救,疯狂地下山搬来道士法师收服他。被炼化也许是一个劫的结局吧?
可是,他感到了一双手在温柔地抚摩他的头发,睁眼一看,那可恨的拔剑仍旧未离开。
“你,不害怕吗?”
“你又不害人,我怕什麽?”连注视弧弓的目光都是温柔的,“再者,碧落是我的朋友,你是他的兄长啊--”说著,拭去弧弓滑落的泪水。
“还有--”他俯身认真地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你我已经是爱人了啊。”
弧弓再也忍不住,伏在他肩上,抱著他大声哭泣,几年来的委屈,苦处一并发泄出来。
“竹妖,你和碧落是竹妖吗?”
弧弓点头:“但我们只是这片山林的精魄,修成人形并不长久。”
“那你的腿……怎麽变回去啊?”拔剑十分好奇妖精这种奇异生物。
“只要把我放进湖水中即可。”
“那岂不是会淹死?!”拔剑惊呼而出。
“你身上的浊气才会淹死我。”弧弓勉强地笑,他又感到拔剑那越来越浓烈的气息了。
半夜时分的黛湖,在弦月的辉映下,荡著慵懒的微波。黑如烟墨又跳跃著细碎的光芒。
拔剑一手托著弧弓的背,一手托起半截竹子,来到湖边,郑重地放下。弧弓无声无息地滑入水中,很快与黑暗融为一片。
静了片刻,湖心里闪了一下。拔剑以为看花眼了,揉揉眼,水底隐隐透著一团光芒,越来越亮,透射上来,映得湖水光亮了,碧蓝了,像一块流动的琉璃;湖面不安静起来,涌起层层波浪。
陡地,一束,两束……无数道耀目的光束刺穿水障,汇聚起来,竟映亮了四周的山林!
拔剑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张口结舌地看著离水而起的弧弓。
只见他恢复了人形,飞升半空,激起的水浪旋转著包裹他。他全身散发著莹白的亮光,晶莹剔透,如被水晶包裹簇拥。
光芒渐渐暗淡下来,弧弓也缓缓地下降,最後又滑潜入水 。湖水又恢复了黑暗沈静。
拔剑惊异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见弧弓游到岸边,赶紧用毛巾裹住他,抱著回屋。
“你好轻啊,像片叶子一样。”
过了两天,拔剑准备下山了。他被弧弓拖住。
“不走好吗?”
“可是--”犹豫。
“不要离开!”眸子中闪烁著希求的光芒。
两人僵持著,一段沈默。
“你真的要走?”弧弓正色问道。
拔剑缓缓点头,又说:“我的家人还在人间啊,不如你跟我一起……”
“你走。”弧弓不想听,把他使劲推出房间,并关上门。
听著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弧弓跌坐在地上,欲哭无泪。
独处幽篁里,但坐颦娥眉;
闭上眼,任泪水一流再流,似乎有什麽在崩溃;
夜来风声急,心动花入帘;
遭受天谴的妖精,不该心存幻想;
长笑红尘里,一夜露水逢;
这是明摆著的结局,为何总也参不透?
可叹明镜里,无处觅朝花……
下山途中,四周的竹林一片寂静,寂静得有些吓人,似乎天地间万物都凝固了,只剩下他一人在奔跑,在大喊。
他分明听到碧落的哭声,不,应是心碎的声音。
步伐停住了,停住了--
那一刻,他似乎也凝固了。
猛地,他转身往回跑,没命地跑。他後悔了,直直地自责自己--真是个蠢物!竟然--将弧弓单独留在山上!
“砰”地撞开大门,顾不上擦汗,大叫弧弓的名字到处寻找他。
没有,没有,没有……
不,我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弧弓!你不要走啊!不要--”他声嘶力竭地大呼,“不要失去你!不要--”
“你在鬼叫什麽?”
一个声音在他身後响起,弧弓正站在门边,提著一桶竹叶青。
拔剑大喜过望,不由分说,一把抱住他,激动地说:“你没有离开,太好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小桶掉在地上,竹叶青洒了一地。
弧弓感到胸口闷闷的,拔剑身上散出阵阵浊气,无影无形,他低头说:“你回来,会害死我的……不是你送命,就是我灰飞烟灭……”越说越小声,以至於最後无法听清。
“弧弓……”
“弧弓?”
“砰”的一声,拔剑被震开老远,重重地摔倒在地,弧弓依旧低著头,不住喘气。
“弧弓……”
忽然弧弓激动地大叫:“我们被你害得还不够惨吗?你还要怎样?你是不是连我也不放过?”说著,他哭了。
“我们只是潜心修炼的妖精,为什麽非要我们遭受这些痛苦?为什麽--”
拔剑顾不上拍灰,赶紧过去安慰。
“别靠近我!”弧弓一扬手,拔剑连连後退几步,“你们人类,作恶多端,罄竹难书。你走,快走!就当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那你为什麽要诱惑我?”
“为了杀你。”弧弓侧头,脸微红,“可惜失败了。”
“你想杀我,为什麽?”拔剑一步步地走近他,眨眨眼,不解地看著他。
弧弓干脆不理他,兀自站起来,凌空而跃入湖中。
“你--?”拔剑傻呆呆地看著他消失在自己的面前。
不甘心他的消失,拔剑绕著湖一遍一遍地呼唤,企图唤回他的弧弓。
突然跃起一尾鲤鱼,掀起一层白浪,他眼花了,以为是弧弓,不顾一切地涉水前进,也不顾水深水浅。
弧弓,你听我说完……
早就上岸的弧弓看见他一步步被水淹没,怨气也消了大半,摇著头将昏迷的他救上来。
我不怕水并不代表你也不怕,懂吗?笨蛋人类!
拔剑醒了後,死气白赖不走,决定装病。现在轮到弧弓来照顾他。
“好了,不要再赖在床上了,你要真关心我,就下来帮忙做事!”
他们相处的时间很短,每天弧弓要花一半以上的时间泡在湖里,他在积攒灵力,将寻仙求药时损失的灵力补回来。
余下时间是两人相处的时候,只要拔剑不要太过於接近他,倒也相安无事。他们泛舟湖上,他们登山临渊,他们吟诗作赋,他们抚琴长啸,总之,愉快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冬天很快离去,惊蛰过後,迎春花儿早早开放。经过霜雪逼仄的竹枝恢复了挺直,春雨滋润,新笋初发。
但是碧落的情况不太好,颀长的身姿倾倾斜斜,似蹙眉弯腰的病西施。青翠的生命本色也晕著一抹枯黄。
弧弓凝神地望向朦胧中的紫芝峰。
竹筏滑向湖心,留下两道渐渐晕开的波痕,无声又无息,平稳而闲适。风儿撩起拔剑的头发,他微眯上眼,坐在筏子的一端,看著站在另一端的正在撑蒿的弧弓。收上来,又缓缓地放下去。
滑到湖心,蓝天白云,微风习习,一切平静如砥。弧弓扬起笑容,往後一倒,“哗啦”一声掉进湖中。
“你……”拔剑趴到边缘俯身看嬉水畅游的他,不再紧张。
弧弓冒出水面,笑著,朝拔剑身上泼水,泼得他一身都是。拔剑叫著“好了,好了,不要泼了”,却仍被泼了透湿。
弧弓一拉他,他也掉进水中,咕咚咚地往下沈。弧弓快乐地绕著他游来荡去,看著他挣扎的样子笑个不停。
拔剑拼命地摇头,表示自己不玩了,弧弓才环住他的脑袋,把他拖上竹筏。
“呼……”吐完了灌进去的水,他缓过劲儿来,躺在美人怀里,晒著太阳,本来很舒服的,但微风一吹,他冷得直发颤。
“你冷吗?”弧弓本想推开他,复又揽住他,“人真是麻烦啊!”
“是很麻烦……但是,”拔剑想不通一个问题,“既然做人这麽麻烦,你们为何还要修炼成人呢?变成其它动物不行吗?”
弧弓微微一笑,笑得有些涩:“让我告诉你吧:天地间有三种生命,一种是人类,一种是神仙,还有一种就是花鸟树木等万物。三种形态,并非界线森严,人可以修成神,花鸟鱼虫也可以修成人。修炼是个很漫长的过程。像我现在这样,只能算妖精,离真正的人类还有差距。”
拔剑一听,顿时坐了起来,睁大眼睛问:“这样说来,你可以变做一个真正的人?”
“是的,只要不断地静修。”
“那太好了,要是你变成了人类,就不怕什麽见鬼的浊气了!你就可以跟我一起下山了!”
“恩……”弧弓闻言,不语低头,看得出他不好意思。
拔剑兴奋地抱住他,高兴得像得到玩具的孩子,大叫:“太好了!太好了!你快变人吧!还要多久?能不能现在就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