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璟俯下身打量他的睡颜,月光在淡去伤痕的同时却刻出眼角的痕迹,细密的纹路一路蜿蜒着直到鬓角。
寂静无声的下半夜,即使是最轻的叹息也比往常响得多,许璟的手指探到赵昶的眼角,轻轻划过,紧跟着手心贴上去,睡梦中的人感到温暖,眉心动了动,却未曾醒来。
他静静看了良久,一直到察觉到寒意袭人这才重新睡下,倦意侵上,一觉天明。
天蒙蒙亮,许璟再一次醒来,这次射入屋内的已是晨光。赵昶还在睡,手臂搭在许璟身上,整个人也好像终于感觉到冷似的贴着他。并不眷恋这份温暖,许璟挪开赵昶的手要起来,但那只手却仿若有知觉般牢牢勾住他不放。许璟无法,偏过身子点亮榻边的灯,把昨日就放在手边的书拿起一卷,难得地在榻上读起书来。
不知不觉天光大亮,朝阳都投在东边的窗子上,窗外不知名的鸟吱吱喳喳叫得正欢,下人走动的声音也开始有了。
许璟看书看得入神,赵昶手臂一动也不曾理会,看完这一面,方想起什么似的偏过头--赵昶枕肱侧卧,默不作声看着他,已然醒来不知多久了。
"你几时醒的?"二人不约而同问出,又不约而同笑了,倒都忘记回答。而看赵昶已醒,许璟推开他要下榻,赵昶手臂一伸拉他回来,正好碰到许璟的手,立刻皱起眉:"怎么冷成这样,非着凉不可。"
经赵昶一说许璟发觉自己的确没披外衣就靠在榻上看了近一个时辰的书,双手和肩膀都冰冷,但嘴上不肯认,只说不冷。
赵昶哪里肯信,硬是把他拖回被子里:"声音都变了,还说没着凉。就是冬天了,真染上风寒,又是几个月......"
许璟含糊应了一声,赵昶的手这时停在许璟肩上,轻轻用力,想把许璟肩部的僵硬揉捏开,同时说:"这里都僵了......等揉开了自然好了。不要再看了,多睡一会儿。"
确实温暖而舒适,许璟一时失了神,手中的书也在此时被赵昶腾出手抽走,他暗自叹气,默认了这一早的放纵,躺着合起眼,身体暖和之后,也有了气力打趣:"这又是何处学到的?"
"小时候着凉不肯吃药,只要病得不重,母亲就这样医我......"赵昶答完,凑近在许璟后颈印上个吻,"还有半辈子,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其他事。"
许璟合眼微微一笑:"要问什么?"
身后半晌无语,许璟心里有数,等了一等轻语:"后来我反复思量,还是去找她,但回到紫泉才知道那几个月中她被人赎走,从此就没了消息。"
赵昶的手一停:"你犹豫什么?"
这次换许璟犹豫,良久后徐徐说:"阿连的事我自小看大,何必重蹈覆辙。"
"既然如此,又为何还回去?"
许璟虽然闭着眼,当日情形历历在目--许琏笑吟吟看不见一丝阴影:"我一切都好。祖父偏阿兄不足为怪,父亲严厉也是为了我好。阿兄既然心仪她,怎么倒在这些小事上犹豫不决。你若真带她回来,祖父也不会责怪。只是将来有了孩子,记得多偏一分心哪。"笑着归笑着,却绝口不提出身乐户又早亡的母亲。
许璟压下往事,说:"少年游历时的一夜因缘,我连她真实姓名都不知,过了就过了。嗯,还有半辈子,以后再慢慢告诉你。"
说完便笑。赵昶无法只得也笑了。身上越暖睡意也越盛,许璟觉得肩上不再僵得厉害,真睡过去。赵昶听他气息的转变,手脚热了肩也松弛开,就停下手上动作帮他掖好被角,小心翼翼,生怕惊醒许璟。然后才起身穿戴整齐走出屋子,在长廊转角止住几个不知就里要往许璟住处方向走去的下人,不紧不慢地踱回空了一夜的主屋。不多时梳洗更衣完毕,赵昶习惯性地四处走走,想看看宅子的构造,昨夜闹得狠了,其他人大多还在黑甜梦乡,宅院里安静得很,只有鸟雀的欢鸣,等到走到花园,才听到属于孩子的笑闹。
51
孩子们睡得早起得也早,天才蒙蒙亮,就已经抖擞起精神,问前来服侍的下人今日几时出去游猎。下人们说不准,三个人等着等着没了耐性,甩开下人首先去找白令。
白令前夜喝得有七分醉,睡得正好,不料三个孩子冲进来,在耳边说闹不停,硬是把他的睡意生生逼走,无奈之下只得起来。他心知赵昶也喝高了,几个孩子又不敢去吵他,定是未起,于是梳洗完毕陪着孩子们吃了些东西,才想着怎么先稳住眼下,就见何戎踏进堂来,看见白令后眉一挑,笑语:"明举起得早啊,看来昨夜未曾尽兴了。"
白令苦笑一个,当着孩子不能多说,只是朝何戎暗暗使个眼神,何戎会意,也坐下,装若漫不经心与白令说笑两句,就把方才还吵得最凶的赵臻赵琰安抚下来,说说笑笑地走到花园学下棋射箭去了。
赵昶隔得很远已然看见开阔处白令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射箭,孩子手上没劲,张不开弓,白令便极有耐心地帮他们拉弓,瞄准箭靶,叮嘱两句,再飞出箭去;何戎和许沂则分坐石桌两侧,由何戎指点着下棋。另两个孩子都好,惟赵琰定不下心来,总是射了几枝箭又跑到许沂身边看他们下一会儿棋,东张西望偏偏没看到南边廊下的赵昶。
赵昶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渐渐入神,嘴角勾出一丝笑,索性不叫他们,袖手远远站在一旁。但眼看着赵琰越发失了耐性,显出心不在焉的神情来,赵昶脸色一沉,缓缓踱了过去。
这边赵琰体味到单调乏味,看赵臻和许沂依然全神贯注乐在其中,更是无趣,嘴一撇,拿着弓在泥土上拖来拖去,划出一道道深深的痕迹。白令虽然看得分明,却不能说什么,只笑道:"小公子累了吗,那就到一边歇息罢......"
赵琰才百无聊赖应了一句,忽见父亲走过来,顿时浑身一个激灵,再不敢多说,低着头躲过赵昶的目光,老实回到白令身边,一声不吭地张弓。白令正暗自诧异他转性,目光稍稍一偏,见了赵昶,扬声招呼:"将军今日也起得早。"
赵昶仅是淡淡唔了一声,径直走到赵琰身边后俯下身子替他拉开弓,一面道:"持满方能制弓,然后定体,箭才射得准。"
他娴熟地开弓,羽箭正中靶心,赵琰被他带着,彷佛轻飘飘不必着力箭就出去了。赵琰眼见箭中红心,笑逐颜开地回头道:"中了!"
赵昶正视着箭靶,继续道:"要记得身端体直,用力平和。从容一些,慢慢来。"
然后摸了摸赵琰的头,退开几步。在他凝视之下,赵琰硬着头皮架箭,丝毫不敢偷懒,这样射出十几支后,双臂酸麻不已,可看赵昶的神色却并无叫停的意思;偏这时许沂笑语传来,"何叔叔,这一手下得对么",这一来分了神,手上劲道一撤,箭就歪歪斜斜跌在地上。
偏是最后一支。
赵琰暗暗叫苦,趁拣箭的间隙偷觑赵昶,只见他负手而立,还是淡淡神色,但赵琰却知父亲有所不满,而白令又无前来调和的意思,只得一言不发继续练箭。
不到十岁的孩子,臂力难免不济,后面一箭射得不如一箭,赵琰此时更是连看都不敢看赵昶,埋着头不敢抱怨分毫,奈何力不从心,射得更差了。
"这半年你母亲又是一味纵你。"赵昶叹了口气,喊了停。听赵昶如是说,赵琰倒不好意思起来,低着头半晌不说话,站在原地不动,惹得赵昶又无声叹了一句,又说,"去看看你白叔叔的手。"
这话说得突然,赵琰听后立刻抬起头来,眼中一片迷茫;赵昶于是又重复一遍,声音较上次稍大,白令听见也是诧异,下意识地问道:"我就一双手,将军要小公子看什么?"
赵琰左顾右盼一番,最终还是迟疑地走上前,依赵昶所说去看白令双手。白令起先有些窘,但很快明白赵昶用意,也就伸出手来--
这是赵琰第一次注意他人的手,手心纹路很深,像被利器凿过一般,双手虎口上都布着厚厚的茧,射箭时要用到的手指也皆被弦勒出深深的痕迹,细小的伤疤手心手背都是,只要略一走神,就和手掌的纹路混作一块。
赵琰静静立着,把握成拳的双手缓缓伸到眼前,除了方才勒出的几道红痕一无所有。
他扭过头,说:"父亲,我想看看你的手。"
赵臻也凑过来,看过白令的手后下意识的第一个动作也是伸出自己的手,白令不由笑了:"你们才多大,这有什么好比的。"
赵昶不允,赵琰于是转问何戎,何戎面上的笑一凝,也没开口。就在赵琰无奈又好奇之际,余光瞥到那边廊下另一个人,欢笑着跑过去,牵住不知到了多久的许璟的衣袖,央道:"许叔叔,借你的手一用。"
许璟也笑了,而赵琰不等他应允,先一步牵着许璟的手,掰开,仔细地看:劲瘦的手上十指修长,食指指节上是被笔磨出的茧,摸上去竟也不比白令手上的薄;其余的,也就平淡无奇了。
赵琰不死心,再看左手,接着讶异一声,想也不想就要把许璟左手拇指和食指上两条细细的黑迹擦去。他擦了又擦,痕迹依然如故,于是满目询问地抬起头,许璟还是笑着,却只说:"擦不去的。"
赵琰年纪还小,自然不会明白这是许璟长年埋首案牍之间,剔除笔尖散落的笔毫时落下的痕迹。长年累月,墨迹渗入皮肤,便再也消不去。
由他看了一会儿,许璟收回手,对赵琰耳语了几句,赵琰听后强忍住笑,乌黑的眼睛往庭园中赵昶身上一转又迅速闪开,也附在许璟耳边说了句什么,听得许璟颔首微笑,然后一大一小才走到园子里。何戎看许璟过来,放下手上的棋子,对许沂说:"你爹爹来了,他棋下得好,让他教你。"
许沂先向许璟见礼,适才何戎夸他下了手好棋,兴奋尚未褪去,行完礼后指着花园一角的荷塘道:"父亲,这荷塘与家中的有几分像。"
残荷枯立,随风瑟瑟。
他指的其实是扶央祖宅外的一大片荷塘,但许璟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点头去看棋盘,看罢便微笑:"你何叔叔一直让你。"
"那父亲你来下。"
许沂让出位置,许璟就坐下来,沉思片刻落下一子,何戎拈起黑子,放下之前看了眼许沂,温声提醒:"沂儿,好好看着。"
见状赵昶和白令也走过来围观,他二人下了几手互不相让,已不是许沂目前所能看懂,兼之几个长辈下棋看棋的间隙时不时说上几句,更是让许沂听得一头雾水。而不远处赵臻赵琰因无人约管已打闹开,他渐渐也心有旁骛,盯着棋盘出神。
忽然白令一拍他的头:"好了,去旁处玩罢。"
既不见许璟出言反对,许沂也就无甚犹豫地离开鏖战正烈的棋盘,与赵家兄弟一并玩去了。等他走远,赵昶忽地叹气,许璟因而一笑,目光没有离开棋盘:"他体质偏弱,夏夫人多放几分心也不足为怪。"
何戎也道:"小公子生性机灵,等到再大一些心性就会定下来,将军过苛了。"
而白令心下素是更偏赵琰,这时倒什么都没说,只跟着呵呵笑了两声。
赵昶反而无语,索性片字不提,目光专注在棋局上。先前何戎虽然一直在让许沂,但胜负之态一望可知,待到许璟接着来下,竭力而为也不过使局势更为混沌,下到愈后,黑子的布局愈见精妙,而执白的许璟则越下越慢。
这一手已停了颇久,许璟还是凝神不动,眉心微微蹙起。何戎知他为难,神情顿转安逸:"不如重来一盘。"
"就下这局。"
许璟口上应着,手还是不动。而旁观的赵昶却看到一步,手才略略抬起,何戎已笑着摇头:"将军,观棋不语......"
未尽的言语却被突兀的水花声与尖叫蓦地盖住。
52
闲闲说笑的几人听到异响不约而同偏过目光,继而大惊,离得最近的白令第一个奔过去,看清在荷塘里沉浮的人是许沂,步子不由自主稍缓了一下;就这一瞬的工夫,又听见两声落水声,是何戎与许璟一先一后跳进去,白令下意识地跟了一步才猛地收住,咬咬牙,扭开头疾步叫下人去了。
荷塘的水并不深,但为植荷花积了厚厚的淤泥,许沂没有防备地掉下去,一时乱了手脚,既看不清又触不到底,内心一慌,几口水登时呛了进去,扑腾着离岸更远了。
赵昶在塘边看他呛水也变了脸色,扫一眼吓得发抖的赵臻和完全呆住的赵琰,心里顿时明白过来,正要发作,塘中的何戎已站稳,在齐胸深的水中抓住许沂双手,把整个人扯出水面后在怀里抱牢了,给他顺气的同时深一脚浅一脚地淌到塘边,直到将咳得岔气的许沂递给赵昶,才与一样浑身湿透的许璟从水里上来。
许沂吐出几口水后就好多了,只是还未从这突来的变故中缓过神,死死抓住赵昶的前襟不放,稍有风吹草动就抖个不停。许璟向何戎道过谢后接过许沂,许沂先是不肯松手,待看清是自己的父亲,双臂勾住许璟再不肯放开。
初冬天气池水冰冷刺骨,这点赵昶即便未下水也清楚。许璟一把许沂抱走,赵昶的目光转到自家两个孩子身上,神色愈发淡了,赵臻不敢正视,低低吐一声"父亲",赵昶只是慢慢走近,又看了眼赵臻,便毫无预兆地扬起手反手甩了旁边赵琰一巴掌,顺势再甩,许璟却不动声色把赵琰扯在身后,避掉第二个。
这一耳光打醒赵琰,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疼,因被许璟挡住,也望不到赵昶的神色,但声音还是听得见的,他听见父亲冷笑了一下,看见身前许璟的衣袍尽湿。懵懂地四顾,又蓦地清醒,一张小脸无可避免地转作煞白。
赵昶盯住许璟不作声,许璟也不让开,僵立时许沂忽然喊了一句"我冷",赵昶怒气中挣离几分,收回目光,这才发现无论是何戎还是许璟,都还湿淋淋站在秋风里。
下人纷纷赶到,看见这般景象吓得魂都少了半条,根本不用白令吩咐,就急着上前递上干净的外袍手巾,擦水擦泪。许璟看着大夫把许沂带走,牵住赵琰要回去换衣服,但赵琰看着赵昶,根本不敢动;许璟心思一转,忽然对何戎笑说:"仲平,我们几时这样狼狈。"
何戎亦是一笑,脸色发白,但还是过来拉住赵琰,说:"到时候向许沂认个错,打闹也要小心。我知你是无心之过......"
"好了。"赵昶脸色稍霁,"你们先把湿衣换下,这件事稍后再说。"
......
一场风波终于安然收场。许沂本是受惊居多,服过药洗了个澡又睡上一觉再无大碍,他睡着的半天里赵琰除了禁足半日也未多受罚。于是到了晚上,正堂上添灯开筵之时,三个孩子又毫无芥蒂地聚在一起。
接下来几日依然是游猎远足,转眼之间就是最后一夜。因想到次日就要返回雍京,早早的孩子们就没了精神,嘴上不敢问,心里却还指望着忽然有谁说一句多留上几句,但直到入夜就寝,也未听见哪个长辈说出类似的话,于是知道再无还转,只能垂头丧气老实去睡。
十三枝的灯台才点起,许璟就说太亮了,赵昶即刻着人换了盏小的搁在案上,室内顿时晦暗下去,光正好罩住几案四周,黑白双色棋子在光下熠熠闪耀。
约好了下棋,就是抱定一夜不眠的心思,煮好的浓茶热在几步开外,二人隔着棋盘默然相对良久,许璟先伸出手取子,他本欲取白子,但赵昶按住他的手,默默递过盛黑的棋盒,等着许璟落子。
昏暗中彼此的神情不免模糊,下棋子敲在棋盘上的声音反而清晰起来,宴时的微薄酒意渐褪,下棋的间隙偶尔呷一口茶,看对方几眼,却无交谈。
棋下到中盘,赵昶说了后半夜第一句话:"怎么想到这个。"
"前几日在花园时猛想起,久未与你下棋,回去怕是再难有这样的闲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