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 上—— 脉脉
脉脉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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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下首之人垂眼静立不肯说话,天子苦笑一下,挥手复言:"卿可退下,拟旨去吧。"

许璟却没动,抬起眼问道:"陛下既进孟竭,也请陛下示下,当如何处置参奏赵大将军的奏折和其他相关人等。"

天子神情不明,居高临下又盯住许璟良久,忽然击案,笑道:"依卿所见,当为何?"

看见天子眼中的期待和不可置信,许璟面上如常,可心中暗暗叹气:"听由陛下定夺。"

"朕诚心待卿,奈何卿却非知无不言。"黯淡和自嘲过去,天子终于激动难抑地走下陛阶,在殿内走动不停,丝履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烦躁下口气刻薄起来,"无怪旁人有此一问,问许令是何人的许令!"

许璟从容作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富有天下,何必出此一问?"

被这句话震住,天子收住脚步咬牙不吭声,额角的青筋爆出一条,歇一会儿哑声道:"由赵昶继任张楚之位,大将军兼御史大夫,不知他可称意?既然是奉旨讨逆,腾州之事,就不要再提了。其余言语,你自行斟酌就是。"

天子表面上沉稳,可说到"称意"二字眼中还是流露出屈辱神色。偏这点小心思被许璟尽收眼底,在得到可以退去的口谕后,许璟上前一步,揖说:"陛下应知彼典,何时而飞,何时而鸣。"

这才再一揖去了,留下天子怔怔半晌方转身对一直藏身帘幕后的人说:"这就是你力荐之人。"

帘幕微动,从其后走出一端丽女子,走到佳德帝身边后徐徐开口,声音清越婉转,令人听之则喜:"微言大义,陛下怎不明白。一飞冲天,一鸣惊人,韬光养晦尚不明白,也就枉费许令方才的言语了。"

佳天子对于女子言语中失却恭敬之处毫不计较,望着许璟离开的方向,说:"他到底是赵昶的私人。"

"适才许令还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怎可妄自菲薄。何况,按陛下的说法,臣妾是赵大将军的家人,陛下也可算作他的连襟。陛下既可信臣妾,何不能信许令?"

"不,你终是不同的。"天子握住女子的双手,用力地把不字说出来。

她展眉而笑,笑中花簪环饰微动,连带衣裙飘抖,前襟、袖口、裙边的雉凤图案活过来一样,笑中她抽回双手,明知再看不到那个身影,依然朝殿外张望一眼,接着盈盈拜下:"臣妾在此谢过陛下。"

许璟回到尚书台,堆积的事物连同前来问讯的下属官吏一并涌来,着实花费了一番力气才理顺堆积公务、寒暄知会下属。处理完手头公务正好近午,许璟从位子上站起来时眼前忽然发黑,知道是昨夜睡得晚而今日事物太多之故,任由自己休息片刻,走到屋外略作调整。

尚书台因在宫内,地势又高,风也比平处来得大。许璟扶着过道上的朱漆立柱,在室外吹风,先前眼前模糊的事物又清晰起来,从尚书台眺望外宫景色,皇家建筑巍峨矗立,金碧连绵,恢弘气势之下,已看不出仓促新建的痕迹。

过了一盏茶工夫,许璟已彻底恢复,正要回屋室,看到正殿前广场上围满了人。虽然是俯视,奈何隔得太远,除了知道有人围在哪里再看不细致,本想找人问了明白,一念之间已经明白,修长的眉皱起,转身回到室内。

这场来势汹汹的参奏风波自此平息,其后外朝内廷各有升贬,也统统掩盖在风平浪静之下。就像风波本身,最初是风起青萍之末,最后则是消弭于无声息间--任凭暗流激荡。

许璟归位尚书台的第一个旬假,就专程去拜访赵昶。为的不是公事,于是直接去了距大将军府百步路程的赵昶私邸。下人见许璟来访,不免有点惊异,但有许琏出入自由的先例,问了一声也就引他去见赵昶。在院子里看到赵昶在教他的两个孩子射箭。赵臻七岁,拿着把小弓已经颇具架势;赵琰五岁才过,身形较同龄的孩子要瘦弱些,拿着两支折了箭头的箭在一边玩。许璟听见赵昶的笑声,制止欲出言提醒的下人,在旁边看赵臻射了几箭,才走下院子,对赵昶说:"恐怕要打搅大人兴致了。"

赵昶没想到许璟会来,喜出望外地迎上去:"真是稀客,怎么也不见下人通报?"

"我见大人和二位公子兴致正高,稍等了一会儿。"

赵昶出征那三年,曾写信托付许璟督促两个孩子,三年间许璟为赵府常客,直到赵昶回雍都才再未来过。两个孩子本与他亲近,又数月不见,不理会他人一味朝着许璟跑来,亲热地说笑不停。许璟瞥眼笑呵呵的赵昶,弯腰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问了几句功课,得到回答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赵昶这才走过来,吩咐侍女把孩子牵走。

在看见许璟的那一刻,赵昶已然知道他来访的目的,引他去书房坐,等奉茶的下人退去,说:"李小姐的那封信,我已读过。派人去接她的人马前日已动身。"

许璟脸色一阴,赵昶又说:"子舒莫要多想。李小姐虽然决心回来,却在信中坚持回归故土只是希望能替李大人看守坟陵,再无颜与你论婚约之事。"

许璟看了看赵昶,赵昶本欲进一步解释,反复思虑还是觉得难以启齿,从书桌上找到李小姐的那封信,坐到许璟旁边的位置后才递给他。许璟看完后脸色发白,把信搁在左手边的茶几上,扭头对赵昶说:"若是如此,那......"

难得的他犹豫了一下,而后平静开口:"当日就说了,我不能负无辜女子。既然她要回来,总是得有人照顾,不然如何堵悠悠之口。"

赵昶慢慢说:"李小姐此时的下落,京中知晓者不多于五人。她既已婚配,与你再无婚约纠葛,我命人送她回故乡就是。"

许璟心想李博慈门下多少弟子在朝中为官,又有多少眼睛盯住赵昶与自己的动静;口头却不愿意与赵昶再争,微微一笑道:"若我未记错,李大夫是留因人,从西北回留因必经冯州,至少让我见她一面。"

赵昶并无异议,倒像松了口气,点头说:"这样最好。我与李家小姐同门四年,一定会妥善安置她,这点你不要担心。"

说到这里赵昶自失一笑:"你二人再无瓜葛,我和你说这个倒是多余。"

可许璟已无话可说一般坐着,赵昶盯着他的侧脸,道:"为何你我可在书信中畅所欲言,见面反而疏远?"

许璟动了动嘴唇,话始终没有出口,两人就这么在书房里坐着,彼此的呼吸声听得清清楚楚,连书房外的鸟叫声,风吹动竹帘吹低屋内兰花的声音,甚至气息的变化也不例外。似乎无人愿意打破这种近于祥和的宁静,许璟低头看信,赵昶悄无声息地走回书桌前,对着书桌上厚厚的一叠信函发呆。这个动作被许璟看见,目光停在信上,他听见赵昶的声音:"一晃数年,你还记得那日国都外我对你说的话么?"

"须臾不曾忘。"

赵昶微笑,手指抚过信函,别有深意地抬起头,眼光飘向许璟,许璟随之也笑:"大人倒提醒了我,尚未恭贺大人加官。"

"客气什么,又一道虚名罢了。"赵昶不在意地笑笑,另一只藏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一团,五指关节全部泛白。

许璟再坐片刻告辞,赵昶想留留不住,只得送他出门。短短一段路走得慢,再说到李小姐的归宿时两个孩子听说许璟就走,追过来央他一起吃顿饭;许璟看着这两个孩子,余光由是总可以看见赵昶,想到李小姐信中提到的不育事宜,笑容有点僵,心里却隐约觉得解脱。

分别时许璟深深一揖:"多谢大人。"

没来由的话竟让赵昶手足无措,看着许璟正望着自己,眼睛里有自己的影子,摇头而笑:"你何必谢我,我要谢谁都说不准......"

忽然觉得这话唐突,说到半途停下,赵昶收敛笑容正色道:"子舒,我终究是有私心。"

许璟眼中似乎有笑,模糊的也不真切,清澈目光中不知可有一丝了然。赵昶见他没开口,悔意开始涌现,心口也开始泛苦,苦笑之下低声说:"我冒昧......"

终究不甘心,正视着许璟不出一言;许璟也回视过去,平静坦然外微弱的笑意正在冒头,终于许璟开口,干净利落一句:"容我告辞。"

远去的背影有些决然,却还是依稀带着挽留的姿态。


24

"听闻已有李大人千金的下落,恭喜许令了。"

汤沐之假过后,许璟入宫听见的第一句问候,就是关于李家小姐的下落。面对来人善意的目光和笑容,许璟抱以微笑,却不置一词继续前行。正是尚书台诸官吏陆续到达之时,一路上凡是有人见到许璟,皆会凑上去问一句李家小姐下落已明是否属实。直到遇见的十来人皆是这样的问题,许璟才问其中一人:"这是哪里传出的消息?"

这倒真把被问之人问倒,思索支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后当着许璟的面去问身旁同僚,得来的也只有一句:"是昨日当值之人从禁省里得来的消息。"

那人回答完有些不解,许璟又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表情,心里没来由地起了怯意,小心翼翼问:"有何不妥么......莫非,莫非是谣传?"

许璟摇头而笑:"不,的确寻到下落。"

"听说李小姐落水失忆,才流落在外数年。现在好些了吗?"

许璟心中愕然,表现在言语上不过轻轻应了一句;于是问话之人喜笑颜开:"恭喜许令,再过数月就该讨许令一杯喜酒了。"

许璟只管微笑,又问一遍:"禁省传出的,是么?"

得到含糊却也笃定的答案后,许璟拱手:"多谢二位。"

看许璟飘飘洒洒走远,留下的二人不禁喟叹:"这位千金下落一定,宫中不知平添多少泪水。"

话给路经之人听见,不免问个究竟;二人揣摩许璟意图,似乎没有任何蹊跷,只当件大喜事说了。一传十,十传百,半日工夫足以传遍宫内外,连带各府亦有耳闻,虽传闻不断,但至少李博慈的千金即将返京一事再无疑议。

......

许璟回家时,许琏早就在家里等着,心神不宁地在书房兜圈,等许璟一进书房就一个箭步抢上前,问:"这是怎么回事,落水失忆、隐姓埋名,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说法,究竟从哪里来?"

许璟已被这些传闻缠了一天,回家后许琏见他的第一句话又是如此,什么也不答地先坐下,不停摆手:"你让我歇一歇。"语气疲惫不堪,许琏愣在当地,虽心中疑惑不断,也实不忍心追问下去。

歇了片刻,精神好一点,许璟这才说:"今天事物太多,我实在乏得厉害,那件事,晚一点再说吧。"

"不能再晚了,再晚人都要回来了。阿兄,现在怎么办?"许琏眉心扭成一团,不依不饶地问。

许璟无奈,只得说:"是不能再晚,事已至此,再说又有什么用。"

"京中知晓李小姐下落的,除却将军、你我和仲平,只有拨出人马去接李小姐的白令......究竟是谁......?"

"消息是内廷传出的。"

"我倒忘了她......"感叹完只剩下苦笑的力气,"我知道赵夫人和李小姐交往甚密,宫里那位倒是有心,这样的消息立刻就散出去了。看来对于当日之事,她还是记恨将军。"

许璟习惯性地单手支额,淡淡说:"她入宫为后,未见得有什么不好。几年前的事了,还说这个做什么。"

明知事无挽回许琏反而笑了:"当日将军以阿兄有未婚妻断她的念,如今李小姐这般景况,她反纠住不放。天下女子的心思,终不是我等能明白的,又是何苦呢,让阿兄骑虎难下,她心里就会好过些吗?"

"你不要问我。" 许璟叹气,"举头三尺自有神明在,我的些许私心,终究上天不容。"

被这话唬了一跳,许琏走到许璟身后,一只手停在许璟肩上:"这件事的起因结果意外都是人为,与上天有什么关系。只是这次将军少提防了一人才有今日局面。"

"不必说了,阿连,既然知道是谁,改日禀明大人就是。"

许琏轻叹,另一只手环上,语气有些寥落:"阿兄,从前你说,想多要几个儿女,绕堂嬉闹,以偿自己是独子的寂寞。可是,这李小姐......"

他语气感伤,也触动了许璟,拍拍环住自己肩膀的手臂,强笑道:"幼时的话哪里做数,小时候你说的那些荒唐话,要是一一追究还如何得了。最初得知她消息时就已经说了,李博慈的千金,怎能流落在外?当时她要回来的消息无外人知晓,若不想再嫁,也就罢了;可是如今满朝皆知,朝中多少人是李博慈的门生;再者,我和她的婚约至今仍在,于情于理,我都要照顾她,她异地飘零,吃苦太多,毕竟自始自终她都无辜。"

"可是......"

"大人如何说?"

"并不曾说什么。"

"是么。"许璟嘴角浮现苦笑,"不过如此。"

许琏黯然:"早知如此,阿兄当初还是娶了夏二小姐,她素倾心于你,二来也不至于记恨将军。"

"阿连。"许璟提高声音,语气严厉起来,许琏知他起意责备,再不敢多说;许璟也就没有维持严肃,缓下语调继续说,"反正李小姐是定要娶的,至于儿女满堂......"

眼底划过的也不知是嘲讽还是漠然,顿了一顿,把后半句说出:"要是只想儿女,也不必等这么多年了。至多从大哥那里过继一个做嫡长子......其余以后再说就是。"

"原来阿兄都算计好了,"许琏惨笑,"你何必委屈自己,不娶又能如何,阿兄不妨和将军明说,既然将军当时有意隐瞒,如今想来也不是多大难事。"

许璟听许琏提到赵昶,眼中冒出冰冷却好像还带着眷恋余温的火焰。火焰很快散去,看透一切的余烬让他的眼睛暗淡一些:"此一时,彼一时,将军的为人,你还不知晓么。"

许琏终于默然,离开前丢下一句:"今日将军托我转达,三日后在他府中设宴,所请都是熟人,请阿兄也去。"

"我知道了。"

......

三日后许璟和赵昶再见,还是一切如常,只是二人绝口不提李小姐之事,许琏与何戎自然不会提。席间说笑也如常,说奇闻逸事有之,说朝局变动有之,行酒令之声更是不绝于耳,只因宴上武将不少,这般的喧哗也不足为怪。

宴席过半,许璟和何戎二人正借日常典故猜《四书》中的语句,猜得兴致大好。从别席归来的许琏觉得有趣,又安心许璟心情大好,遂归位笑呵呵看二人以酒为赌,你来我往各有胜负,甚是风雅热闹。但看着看着笑容收敛,朝何戎使个眼色,自己则去夺许璟的酒盏:"阿兄喝得可以了,再喝就要醉了。"

许璟闻言把酒盏握得更紧:"难得在兴头上,你也来管我么?"

许璟脸上飞起淡淡红晕,眼神也无平日湛然清亮,许琏看着暗暗心惊,悄问何戎许璟喝了多少。他原以为何戎不会醉,实则二人都喝了不少,连何戎都起了三分醉意,只是空的酒壶早被撤下,一时无法点数。何戎笑着摇头,连说没喝多少,许琏暗恼,追问之中白令踉跄着拎了个酒缸过来,眼看是被灌得差不多,坐到许家兄弟这一席后把酒缸把桌上重重一放,中气十足地说:"我还没敬子舒。"

许璟看清是白令,酒给退了几分,静静问:"白将军凭什么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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