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鸣见了也不免诧异。
敖殷乃是四渎龙神,一眼便知其中奥妙所在。其实这银杏树下有一眼地泉,潜藏极深,并不受地表酷燥影响,加上五岳四渎各路神仙时常在树下小酌,树身受水属仙气滋养,银杏树早已有了灵性,故不受旱孽影响。
银杏树下阴凉清爽,仿佛隔绝了外界枯燥的酷热气息,就见九鸣打打伸了个懒腰,扬声叹息:"好凉快!果然是个好地方!若早知道有这好去处,我便不用蹲在那干池底吃灰尘了!"
看这家夥完全没有罪魁祸首的自觉,敖殷不禁嘴角微抽,倒是黑龙王早已习惯,趁他只顾留意其它,在敖殷耳边细语道:"九鸣性情凶厉,杀性甚重,你要小心。"
敖殷感其关怀,不禁探手过去稍稍捏了捏他的手心,而後施然迈步走到树下,笑著挽起长袖,修长的食指朝下,虚空轻点画出一个圆弧,指尖过处留下一道光晕,待成了形状,敖殷抬掌在圆弧中心向下一拍,只见自圈中有碎光如水泄下,所落之处,现出青石桌身,碎光落地後又在四角喷涌升起,眨眼间,已变化出一套青石桌椅来。
桌上佳肴丰盛,鲜果香溢,引人垂涎。
九鸣一见便笑了,一屁股坐到位子上,拿起筷子在桌上敲顺了,抬手便是一阵风卷残云,边吃边啧啧称赞:"嗯!这个肉味道不错!这个清汤丸子也不错!"黑龙王见状只觉好笑,与敖殷一同坐下。
想著他们二人一路奔来也没用过早点,便挑了些清淡的菜夹到敖殷碗中。
九鸣嘴里还含著两个大丸子,边嚼边古怪地看著他两叔侄,末了咧嘴一笑:"黑虬,要不是知道他是你侄子,我还以为是你的老婆呢!呵呵!"咕噜吞掉嘴里的东西,转过脸去对坐在他对面的敖殷嬉皮笑脸说道:"小龙太子,你是不知道啊,当年军中多少妖女觊觎这条黑龙,可这家夥愣是板著张脸,别说给旁人布菜,就算是美女给他敬酒,也是从来不给面子!後来最不甘心的赤炼蛇女,还半夜脱光衣服爬上他床去!"
敖殷神色一沈,心中冷哼,一条蛇妖居然敢觊觎黑虬,莫若让他给碰上,必定要将那不要脸的蛇妖剁成!辘段,拿去熬粥!!
倒是黑龙王表情安然,半点不受影响。
九鸣丢了一块肉到嘴里,嘴巴是绝对不让闲著:"不过这家夥真不懂怜香惜玉,竟然把赤裸美豔的蛇女给一掌轰了出去!浪费,实在浪费......"
敖殷闻言心情大好,满意地看了一眼仍旧木纳表情的黑龙王,随即笑道:"既是故友相聚,岂可有肴无酒?之前东海瀛洲上青梅果熟,父王托人捎来几筐,正好拿来煮酒!"言罢探手虚空,隔空取来一个竹篾小筐,里面放著颗颗圆润的青梅鲜嫩清新,确非凡品。又见桌上变化出煮酒器皿,仙酒潆满碗边,敖殷往碗里放入几颗青梅,燃火慢煮。青梅果香馥郁,混与酒醇滋味,未饮已叫人回味无穷。
黑龙王乃是好酒之人,自然兴致上来,兑了一杯仰头饮下,当即大赞,与九鸣对饮起来。这两人酒量非浅,按说这小小煮碗应很快喝干见底才是,然无论他们如何兑酒,酒仍然溢满边缘,从未稍减,那几颗青梅经由烧煮,也未见变色,依旧翠绿鲜嫩,沈在酒中如同即刻翡翠圆玉。
酒过三旬,九鸣更是多话起来。这妖怪表面看来不过是二十五六的男子模样,可谈古说今,言辞凌厉,特别是上古神怪之事,甚至是黄帝蚩尤之战,禹王治水伏妖,说得是头头是道,犹如亲眼目睹。
敖殷听著听著不禁在心里嘀咕,这家夥......到底有多大岁数了啊?!
再听了一会,终於忍不住问道:"不知九鸣先生年岁几何?"
九鸣听他这麽一问,伸手抓了抓他那把有些蓬松散乱的红发,另一只手的手指点来数去,末了笑著摇头:"你倒是把我给问倒了!若问年岁几何,我当真是回答不上来。只记得张目时天地混沌初开,山岳见形,江河雏成。宇宙间万籁俱寂,唯见星斗满天相伴......"
黑龙王似乎也初次听他说起身世:"原来是上古神兽,难怪你身上的法术非属五行。"
九鸣讽刺一笑:"什麽神兽?我还比较喜欢被叫做妖怪!只要跟神字沾上边的,必受天条所限,哪有当只野妖怪自在?"
"既然先生这般说法,我又有些不明了。"
九鸣拍了拍吃饱的肚皮,翘起二郎腿,手肘压在膝上,侧头托腮,看著敖殷,那双黑中略见绯红的眼瞳隐约可见调笑之意:"我说小龙太子,你什麽时候对我这麽感兴趣来著?我还记得上一回见到我时,你还吓得腿肚子发软哪!"
若是以前,这位东海龙太子早就气急败坏,暴跳而起,只是如今,已经过千年洗礼,青年早已不是当年青涩任性的少年,九鸣言词挑衅,敖殷非但不恼,反而俊颜带笑,一言两语转开话题:"让先生见笑了!我只是想,既然先生不喜拘束,为何离开锁妖塔後,又在王屋山盘桓多日,聚集妖众,如此一来,岂非有勃先生初衷?"
九鸣摆摆手:"我哪有什麽初衷?再说那些妖怪是自己靠过来的,我也懒得打发它们。"
"如此说来,先生是偶尔路过此地,莫非是见王屋山景致优美,故而流连?"
九鸣转头打量了一下被他旱息所累,变得一片枯林的王屋山头,堂皇地点头:"可以这麽说!"
敖殷几乎被他气炸,想不到这妖怪看上去笑得没心没肺,却原来像河里的水蛇,滑不溜湫,难於拿捏。
倒是旁边的黑龙王突然冒出一句问话,叫那九鸣持杯的手略是一顿。
"对了,既然见你,却为何不见飞帘?"
敖殷也想起当初将他擒住的另一只干巴巴的冷脸妖怪,与九鸣张扬英俊的容貌相比,那只妖怪相貌平平,若非力量极强,只怕在人群中转个身便被人遗忘干净了。
却见九鸣并不回答,嘴角的笑纹稍见收敛。
然後竹签挑起一颗被仙酒酿得晶莹的青梅,咬了一口,嘎吱嘎吱的爽脆,笑哼道:"其实你们不必拐弯抹角......小龙太子,你故意把我引至山颠,远离妖众,不过是想摸清我的底,再图收伏吧?"
敖殷笑容骤凝,随即笑开了:"先生过虑。你是二叔的朋友,再怎麽样,我也得看著二叔的面子。"
"然则,若非有黑虬在,你便要出手伏我了?"
敖殷不语。
九鸣闻言嗤笑,满不在乎地说道:"小龙太子,你大可不必计较这些!我跟黑虬也不过两千年前共事一主,非亲非友。再者,我们这些妖怪本来就是善恶不分,即使转眼为敌,也是寻常不过!"
敖殷心中打了个突,想不到这妖怪竟然如此直白,一时竟也拿他没有办法。
九鸣笑得张狂:"说白了,我有我的打算。可不单要枯干济水,只要是天下之水,都要蒸干!"然在眼底深处,却隐藏了一丝狠意,只是一闪即逝,再看已然消失无踪。
"若是小龙太子不甘愿,大可出手阻止......"他瞅了瞅依旧高状骠悍的黑龙王,跃跃欲试,"说起来,当年一直不曾与黑虬交手,还真不知道是你的偃月刀厉害,还是我的挽月弓强?"
敖殷哪容他挑衅黑龙王,登时拍案而起:"要降服你这般的妖怪,何需二叔出手?!"
"就凭你麽?小龙太子,莫非是忘了教训......"
"哼!那早是两千年前的事了!如今本太子位拜四渎龙神,你侵我济渎,岂能容你?!"
话音一落,平地卷起水龙卷,焦燥的地面受水气一燎,竟像油落热锅,顿时吱吱冒出烟尘。
九鸣倒也想不到旱地百里,他居然也能平空生出水来,不禁也有些惊奇。
"哟!想不到多年不见,小龙太子的法术也长进了!"
"好说!"敖殷突然抬脚一提,挑在石桌边缘,整张桌子被他翻起,幻术变幻,哪里还有什麽石桌,顿时化出一条水龙直扑九鸣。
九鸣飞身而起,避开水龙攻击,但那水龙一击不中,便翻转而起,向上冲去。九鸣在天空中灵巧跃动,身形飞窜,每每眼见水龙就要噬中,却偏就让他惊险避开。他嘴巴还不闲著,在天空上边跳边叫:"喂!小龙太子!这样还不够看吧?还有什麽厉害招数,快些使出来嘛!不然爷就要睡著了!"
敖殷仰起头看著天上忽高忽低,忽隐忽现的火红身影,漆黑的瞳孔骤然焕发金黄,只见平地一声巨吼,仿佛被盘踞在地底的猛兽在怒嚎,震得那棵银杏树摇摆不定,落叶一地。
四周地表突然激出十条水体巨龙,张牙舞爪,从西面八方向九鸣撞去。九鸣一时也料不到有此一著,水龙封死了所有出路,哪容得他再施逃脱,只见十条巨大的水龙同时狂猛地碰撞在九鸣所在之处,激起水花飞射。
青年嘴角噬了一抹冷酷的淡笑,抬手张掌,十条水龙顺势绞缠,溶成一个巨大龙卷漩涡,水浪急卷,翻涌白浪,困在里面的人只怕是铁人也得被撕碎。
想不到能轻易降服这只妖怪,敖殷正是高兴,却听到身边的黑龙王轻叹道:"你们两个要闹到什麽时候啊?"
敖殷错愕,一时失神之际,突然水龙卷中隐隐闪动一点莹莹光芒,即刻从水下射出一道烈光,直向他面门打来。
那光急似流星,敖殷正操纵法术,哪里防备那水中竟有兵器射出,加之距离甚近,又在正面,察觉时已不及躲避,眼见要被射中。
紧急关头,一条强壮的手臂从旁闪电探出,稳稳擒住那物。
光芒在黑龙王手中飞散,敖殷定睛看去,原来是一支箭。箭身碎金点粉闪烁耀目,看来华贵,然那箭矢三翼三棱,棱刃前聚成锋,簇锋小而锐,也不知是何物打造而成,表相银白,却幽幽闪著渗人的锋利寒光。
上空中水龙卷从内猛然暴破,水浆哗啦坠落,那赤发红衣的男人臂挽长弓,施然而立。虽然头发及身上的衣服一片湿漉,但一双绛色妖瞳凶厉带煞,邪气逼人。
只见他翻转弓身,倒靠背上,红衣张扬,一股炽燥之息倾巢而出,眨眼之间,全身水气蒸干,赤发蓬松。及至地面,被水龙卷浇湿的地面,眼看著那水线收聚,片刻之後,再也不见一点水湿。
九鸣朝敖殷邪魅一笑:"小龙太子,虽说你法力不弱,可惜临敌经验太少。阵前临敌,遇者必诛。敌人尚未死绝,便不能有半分松懈!否则死的是谁,尚未可知哦!"
黑龙王放下握住箭身的手,慢慢转过身来,抬头去看九鸣,表情平静,淡然问道:"九鸣,我问你,若方才我并未出手拦阻,这箭会否伤及敖殷?"
九鸣凝视黑龙王,片刻,咧嘴一笑:"我的挽月弓,强五十石,射出的箭,力有万钧,必定穿颅而过。"要知弓之力以石为量,凡人有载者,弓至强不过梁人羊侃,其人臂力惊世,所用弓亦不过十二石。
敖殷闻言才觉心惊,他确实料不到这妖怪如此厉害,一时大意,适才若非黑虬出手相救,自己已被利箭穿颅,对方既然是得道的妖怪,所使也必定是诛神的兵器,若当真被击中,饶是四渎龙神,也不能避过重入轮回。
黑龙王握箭的拳头忽然烈火腾起,烧得那赤金打造的箭身慢慢溶软,最後像柳枝一般弯曲垂落。
黑眸不知何时已化成龙目金瞳,怒意渐渐释出,平日温厚的男人一旦发怒,更比暴风骤雨,不可抑压。
天上的九鸣收了笑容,二人早在两千年前於妖军齐名,知晓彼此实力深不可测,虽未有机会交手,但亦不敢轻乎。
天地间仿佛也感受到异常迫力,荒野变得寂静无声,仿佛连空气亦已静止。
第十三章
龙虺焰狂乱阴阳,万年修为转眼空
九鸣先动了。
弯腰探身,反手剪背,弓搭左臂,右手指拈弓弦,那弦也不知是何物所成,看上去如银丝柔软,然开弓之音嗡嗡震耳,自空气中振荡开来。
但见弓开之时,九鸣扣弦的手指所过之处,一道笔直的金光缓慢画出,待弓弦开尽,已成一支锋利的箭,矢头寒光闪烁,仿佛一尾毒蛇盘踞弓上,虎视眈眈。
黑龙王目光未离九鸣,稍稍侧脸与敖殷吩咐道:"敖殷,你先去太乙池等我。"
敖殷皱眉,恶战在即,他如何能撒手而去?心中有些不甘,难道他仍是不能信任自己的能力吗?!
正要争辩,却见伟岸身躯缓缓腾出一股炽烈火息,丑脸上神情严酷,瞳中再无半分情绪,唯见火息掩映的侧脸,带著一种无法言喻的煞意,叫人心惊。
这才是两千年前傲啸九天的狂龙将军......
令下如山的威压,让敖殷无法说出一句话来。拳头一紧,只好转身跃落云头,飞往太乙池去。
敖殷一走,黑龙王再不压抑体内力量,足下鼓出一阵烈风,吹得地面飞沙走石。
九鸣见状,不禁调笑:"黑虬,你也就是在小龙太子面前抑压本性!如今他一走开,便凶性尽露了!呵呵......"
黑龙王浓眉一皱:"千年不见,你的废话还是那麽多。"
弓弦嗡响,金箭离弦如流星飞骤,破空之间,一箭幻化百箭,箭似如飞蝗兜头罩落。黑龙王一步不退,右臂抬起自左而右一拉,一道火焰随手画出,顷刻化作滔天火壁,金箭穿入火中,无不被火势阻挡,全部凝在半空之中,眨眼烧成焦炭。
"只是,功夫不见长进。"
焰心之处,赤红火焰瞬间转暗,竟是一片漆黑!明明火焰跳跃,却是黑芒闪烁,诡异非常。
天地间,火有白、赤、黑之别。
白焰为佛,赤焰为凡,黑焰为魔!
然佛火灭世,凡火灭生,这魔火,灭的是......魂!
火息跳跃,映在他黝黑的脸庞上,黑光与阴影同调,唯有那双龙眸闪烁金辉,那是主宰天下生灵的霸气,便连锦黑蟒袍上的五爪狂龙也仿佛在黑焰中活了一般,几欲冲天而起。
但转眼间焰心黑焰重复红光,光芒重新照亮了黑龙王的脸庞,再看不到前一瞬的阴煞之色。
九鸣见黑焰消失,挑眉道:"黑虬,你这是什麽意思?"
黑龙王坦言道:"此番相斗,不过是要你放弃旱枯四渎之举,无意害你性命,自然不必用到此著。"
九鸣闻言沈默片刻,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得几乎折腰捶地。
黑龙王冷眼看他发狂大笑,亦不制止,见他好不容易止住笑,擦掉笑出来的眼泪,英俊的脸居然扭曲得近乎狰狞:"我可真是没见过像你这般老实客气的神仙。与你相识一场,你是仙是妖,我本来也不在乎。可惜如今......"瞳孔尽染赤红,毫不掩饰心底恨意,"我是非常讨厌仙人。"
此时太乙池旁,那群小妖早被山上声响吓得惊惶失措。
敖殷从山上下来,已是心情不好,哪里管得它们,站在池边发著脾气。
突闻山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大炸响,地动山摇,火焰冲天而起,从山顶铺天盖地倾泻而下,火舌如同百条巨龙从顶峰处疯狂爬下,所到之处触者皆焚,枯树残枝摧毫化灰,便连坚硬的石头以溶化成火岩淌流。
便连敖殷,亦不禁看傻了眼。
就见山颠烈火之中,龙啸震耳,黑龙在焰中张牙舞爪,威武非常。
又见一异兽,看是赤色巨蛇,背有三翼,蛇身游长粗壮,鳞片油亮,张开血盘大口,上下颌著生的门牙又粗又长,锋利犹胜锐剑。
二者於火中缠斗不休,全不惧火焰炽热。
闻巨蛇发出磬磬高鸣,扑上前去将黑龙上身绞住,张口就咬。
黑龙吐出一串烈焰烧在怪蛇面门,张开龙爪向蛇胆抓去。巨蛇慌忙松身退开,但锋利如钢的爪子,虽未抓中,却已在坚韧的鳞皮上留下五道爪印,顿时鲜血喷涌,赤色鳞片更是深红。
伤口被烈火烧烫,更痛得那巨蛇嘶鸣不休,长尾如钢鞭在黑龙额上。黑龙被他抽中龙角,顿震开颇远,随即扭过头来一声长啸,又吐出一卷暴火。
此时天顶之处,大气中波动剧烈,雷声大作,一道道霹雳在四周山体上炸落,电光耀眼,所落之处,炸得碎石四飞,巨岩化作齑粉,石壁劈出深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