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且说天下五湖,彭蠡、洞庭湖、巢湖、太湖、鉴湖,除彭蠡,即鄱阳湖乃四渎龙神府邸所在,其余湖域均各有龙王管辖。
有道是,千里江淮,巢湖最美。
太湖八百,鱼虾不尽。
洞庭九州,厥大谁与。
鉴水迢迢,如镜中游。
各有其长,各有其名,龙王之间,自也少不得多有往来,今日比比凡间得名的诗人为自家的湖赋诗最多,明日较量谁家的龙王庙又多建了一座,总是闹个不可开交。
这日太湖上,大清早便是晴天朗云,湖上碧波荡漾,少不得作乐的画舫,岸上也多了做买卖的货郎。到了午後,突然自西北方向卷来一片乌云,毫无预兆地哗啦下了一场暴雨,把湖上湖畔的人淋了个措手不及,画舫上的才子美女正打算败兴而归,可也就两刻的功夫,云开雨收。
之後万里无云,本以为不过是过云雨,兴致又回来了,湖上依旧热闹如昔,又过了半个时辰,晴空之上从西南方向又卷来一团厚重的雨云,雷电霹雳一阵,倾盆大雨哗啦一洒,把人淋个湿透,不到三刻锺,雨又停了!
人们瞪著老大的太阳,和地面坑坑洼洼的水泽,还在盘算是不是继续做买卖,正南面又开始乌云密布地卷过来,这回老人家是先会过意思来了,今日想必是龙王爷宴客,这买卖是可以收摊了!
且说太湖震泽底,龙王水晶宫前,确实来了不少贵客。
先来的是巢湖龙王,一来便先声夺人,龙子龙女在身後跟了一群。紧随其後的是洞庭湖龙王,这位龙王脾气暴躁,来时少不得带起一阵风雨雷电。最後是鉴湖龙王,虽说鉴湖地小,但排场却是十足,先头一队虾兵仪仗,金鲤拉著华贵无比的黄金车銮,後面还跟随一队蟹将,领了一众鱼美人前来。
不过太湖龙王也早有准备,水晶宫到处是金碧辉煌,四周装点别致,只怕连点在茅房里的灯盏也早换上最名贵重的夜明珠。
太湖龙王一早便在宫前迎候,几位湖龙王一见面,少不得寒暄一番,虽然表面和睦高兴,却也是暗自较劲。洞庭龙王看了看左右,问那太湖龙王:"我说老弟,怎不见四渎神君?"
巢湖龙王连忙点头,道:"对啊!你来信不是说四渎神君在你湖中作客!本王正为此而来,家中几个小女不曾见过世面,此番正打算带她们见识一下四渎神君的风采!"
言下之意,便是有意将引线,将几位龙公主介绍与四渎龙王相识。可不是麽?龙王有几位龙妃有何奇怪?可偏偏这位四渎水域中位尊至高的龙神爷却只有一位侧妃,正妃之位一直悬空。
太湖龙王闻言心生怒意,却又发作不得,忍不住回头瞪了一眼懦弱地站在一旁的女儿,见她低眉顺目的模样,跟巢湖龙王身後那几位娇豔美丽的龙公主简直无法相比,若当真让巢湖龙王如愿,嫁了一两个女儿给四渎龙神,只怕这正妃之位,他的女儿是绝对争不过了。
扯了扯嘴角,太湖龙王一挺胸脯,笑道:"各位多虑了,本王的贤婿确实在宫中作客,只是公事繁忙,一时抽不开身。各位也知道,四水广大,事情也真是多,是故未能前来相迎。晚宴之时,贤婿自会相陪。"
他一口一个"贤婿",可气得巢湖龙王七窍生烟,他怎也想不明白,当初怎麽就没选上他那几个貌美如花的女儿,瞧瞧在太湖龙王身後的那个四渎龙妃,相貌柔美,充其量也不过是小家碧玉罢了,焉有龙妃威仪?
还是那边的鉴湖龙王出声圆了场:"几位老兄,有话好说!何必吹胡子瞪眼睛的?"
洞庭龙王也叫了起来:"怎麽还不见奉茶哪?我说老弟,可别吝惜你那些什麽苏州碧螺春、常州阳羡、湖州紫笋啊!我可知道你私藏了不少好货!"
太湖龙王连忙笑脸相迎:"当然!当然!几位这边请!"
第一章
洞庭橘熟烟笼火,镬潭大鼋吊金钱
回头来说那位太湖龙王口中,繁忙公事抽不开身接待几位湖龙王的四渎龙神,如今身在何处?
且看这太湖边上苏州地界,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所谓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可知此地物阜民丰,鱼米满仓的繁荣景象。此处刺绣丝织更是享誉天下,走水道运出的苏州织锦一船接一船,从无停歇,有道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
苏州城内,更是繁荣昌盛,只见是织锦如画挂,美女如云来。
却见闹市当中,有一位英俊不凡的白衣青年,此人目若朗星,眉似飞剑,面容白皙。一身华缎剪裁贴身足见潇洒,白缎银丝线,玉螭穗环腰,举手投足间更有一股说不出的高雅威风,与这杂七杂八的街市多少有点不协调。
可他偏偏不在意,站在一个摆卖橘子、枇杷的挑担前,仔细地亲自挑选熟透的果实。街上出来采买蔬果的丫鬟仆女忍不住红扑著一张俏脸偷偷看他,却很快吓得煞白地匆忙跑开了,而附近的货郎虽有好奇之心,但也不敢随便直视。
何以如此一个俊美公子爷,竟让人不敢驻足观望?
究其根本,便因为他身边栋了一尊高壮堪比铁塔,面黑可胜镬铹,五官丑如夜叉的门神!有人不禁猜测此人许是这位公子爷的保镖,但这个黑面门神身上穿的黑缎显然价值不菲,绝非一个下仆可穿的行头,加上此人虽然面目丑陋,但眉宇间不怒而威,蕴含著一股内敛的霸气,非常人能比。
他正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看著旁边吊著酒旗的酒肆。
终於青年抬起头来,注意到男人的眼神,脸色一沈:"二叔!这已经是第四家酒馆了!"
这两位,便正是四渎龙神,与白仁岩的黑虬龙王。
今日他们化成人身到苏州城一游,可黑龙王是逢酒肆必入,见好酒必干,一路横扫过来,所到之处,滴酒不剩,只怕再不制止,这苏州城内的酒都要装进这条嗜酒的黑龙肚中。
敖殷就想不明白,他这位看上去举止稳重,神威无匹的黑龙二叔,怎会一遇到酒便像变了个人似的。
黑龙王闻言连忙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见他挑来拣去可手里还是只拿著一个红橙鲜豔的橘子,卖橘子的货郎脸色都黑了。
"咦?你还没挑好吗?"
敖殷哼了一声,白齿一龇:"柑橘有什麽好吃的?我比较喜欢吃龙肉。"
黑龙王魁梧的身躯不禁抖了抖,他这个侄子向来说到做到,即便他身为长辈,有的时候还是对他无可奈何得很。
敖殷丢下橘子转身便走开了,黑龙王连忙跟上,想解释又偏偏抓不住话题,急得在後面拼命抓下巴的胡须。
身前的敖殷嘴角轻翘,露出一个狡意的笑容,却不曾让後面的男人看到。谁让这个迟钝的男人眼中只有那些圆不隆冬的酒坛子,对他这个玉树临风的侄儿视而不见?!
敖殷一直走出苏州城门,头也不回,都快到荒山野岭了,这才慢悠悠地转过身来,脸上哪里还有什麽笑容,全是委屈难过的神色:"侄儿今日撇下众多应酬事务,特地陪二叔进苏州城游览,二叔若是不喜,大可直说,侄儿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
"不,不是!"黑龙王连忙打断他的话,心里这一著急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看,这,我今日是非常高兴!"
"真的吗?"
黑龙王连连点头。
敖殷这才露出愉悦的神情,这一笑,似满山野花盛开的灿烂。
"可是......"敖殷有些为难地看著身後已经相当远的城门,"那些橘子我没买到。"
"我替你回去取来。"
敖殷摇头:"刚才挑的一定都被人买去了,那可是洞庭红橘,人道橘非洞庭不香......"
"这样啊!"黑龙王也怪自己惹了敖殷生气反而没买到他挑拣许久的橘子,便道:"你喜欢那些橘子,我去洞庭替你带来便是!"言罢转身,见荒郊无人,竟就此化出龙形!
却见黑麟在阳光下烁烁生辉,更似黑钢塑身,龙头须鬓狂张,龙角棱起分明,爪利臂粗,矫长壮硕的龙身在空中卷盘三圈,龙尾摇摆风生云动。
龙王气势霸道,方圆十里走兽飞禽,无不俯首噤音,精怪妖物,谁敢张声造次。
敖殷抬头不禁看呆了,看著他恣意飞翔的自在,险些忍不住亦要变化真身与之共舞长空。
荒郊绿野之上,那头巨大的黑龙停留在白衣青年头顶,人形与龙王真身相比,确实渺小。那巨龙垂下头来,在离青年不到半尺的地方,张口吐出低沈的人言:"你且在此等候,我去去就来。"
也不等敖殷回应,黑龙一声高啸腾空而起,地面被升龙之势所震,四下压出一席狂风,地表弱草被吹得茎弯著地,树摇枝摆,鸟兽惊逃。
乃见黑龙往洞庭山方向飞去,敖殷盯著天际方向,直至龙影消失,仍径自失神。
四野渐渐平静下来,忽然,从草丛下传来一个细微低弱的声音:"小妖元闳拜见四渎龙君!"
敖殷仿佛早有预知,回过身来,面上神色已不再有半分神往,唯见白袍飘逸,眉眼锐利,威仪凛然天成,目中更见冰冷,仿佛换了一人般冷漠严酷。
"你从本君入城便一直跟到此处,所为何故?"
只见草丛一阵摇摆,从里面慢慢爬出一只大鼋来!
鼋,大鳖也。
此怪看来巨大,竟阔至一丈有余,头颈後部有疣状突起,犹如癞痢头般,古怪非常。
那大鼋爬到敖殷脚边,连连以头抢地,之後抬起头来,口吐人言:"小妖乃是太湖域镬底潭底的鼋精,为因身负冤情,实在是万不得已,才胆敢犯龙君爷法驾,还望龙君爷大量,饶过小妖冒犯之罪!"
敖殷冷笑:"即是太湖水族,自有太湖龙王做主,本君无意行越俎代庖之事。"
大鼋慌忙言道:"龙君爷容禀,此事涉及太湖龙君亲眷,我们这些小小水精鱼妖,也是走投无路,才敢贸然阻拦龙君爷法驾,求爷念上天好生,救救我等微末水族吧!"
敖殷略是一奇,又道:"你莫非不知太湖公主乃是本君侧妃?"
大鼋道:"自然知晓。但闻四渎龙神铁面无私,行事公允,堪得四方水族尊崇......便想龙君爷必不会徇私偏帮,说不定肯为我们这些小妖出头讨个公道!"
"哼。小小鼋鳖,倒是能言善道。"
"小妖不敢!小妖不敢!"
大鼋吓得缩了缩脖子。它们这些小小鳖怪鼋精要见四渎龙神何其艰难,此番当真事有凑巧,昨夜到苏州城下护城河中的表兄家商议,今日一早刚打算离开,便感觉到城门处龙气迫人,不禁好奇往水面探头一往,竟见是两位龙爷爷驾临,它当然不认得两位是何来历,可偏巧那位大鳖表兄的姨舅的二伯父的三叔公就住在鄱阳湖,那位三叔公的亲家又正巧是鄱阳湖龙君座下龟丞相,迎亲那会碰巧有幸见过龙君真容,故此当即认出那位雍容华贵的青年当就是四渎龙君。大鼋见机不可失,便一路跟了过来。
可四渎龙君身边那位龙王爷威武雄壮,丑脸吓人,一看就不是个好说话的人物,大鼋考虑再三,仍不敢上前拦道告状,如今见那位龙王走开了,才敢出声叫唤。
敖殷打量这大鼋精,见它虽然神色怯懦,惧色难掩,但凡水族均惧游龙,想必若不是情非得已,它也断断不敢跑到自己面前。
便抬声道:"有何冤情,尽可诉来。听好了,若当真有冤无处诉,本君自可为你做主。但若是言出无状,砌辞诬陷,可莫怪本君量罪无情!!"
日在当空,大鼋竟觉得如身在冬水深处,寒意刺骨。抬头见这位年轻清俊的龙君,双目炯炯,如剑锋锐,看上去哪里是什麽好说话的主?!
大鼋不敢怠慢,老老实实一一禀来:"启禀龙君爷,这太湖水饶物丰,小妖住的那个镬底潭,虽说潭小偏僻,可也算逍遥......离此地不远有个澄湖,里面住了个大水妖,法力高强,听说是太湖龙王的表外甥,说是皇亲国戚,不过几百年来也相安无事,不曾来过滋扰。可三天前不知为何缘故,突然命令我们附近这些小湖小潭里的水族,三天之内向其贡进宝物,还说一定要天下无双的宝贝,否则便要将我们赶走!!您说这是什麽道理?"说到无奈之处,大鼋忍不住掉下眼泪,"龙君爷,我们不过是些鳖精蟹怪,法力低微,也不懂运财之术......潭里最多不过是凡人不小心掉落的寻常珠玉金银,哪有什麽宝贝,眼见时限已到,这水潭里的小妖能上岸的都已经收拾包袱,就剩下些老弱鱼虾走不出水潭......我见它们可怜,便跟护城河的表兄商量了一下,让它们搬过去住。虽说护城河水浅泥浊,又容易被凡人捕获,不比镬底潭里逍遥......可、可也别无他法了......"
看它神情哀切,确实不似作伪,敖殷不禁微微生恼,那太湖龙王也未免太过纵容亲眷,竟在他在身在太湖之时也敢有此强凌弱之举!
便问:"你可知道那妖怪叫什麽名字?"
大鼋忙回:"他名号骨化,是一条成精的望月鳝!"
"嗯。"敖殷点头,但凡江河水族,他自然无有不晓,而这望月鳝,倒也有些来头。鳝名望月,皆因其喜月望暇,常在有月亮的晚上浮水而眺观看月色,听来文雅,然此鳝剧毒无比,凡人若吃者必在一刻之内化成血水,故又别名化骨鳝。想不到这小小鳝鱼精,竟也敢在他龙神眼皮底下胡作妄为,莫非是近些日子与二叔一起少了脾气,倒让这些自持龙族亲眷身份的鳝精蛇怪忘了四渎龙神的冷厉手段?
慢慢地,一丝冷绝的笑意在俊美的脸上浮现,然而却叫那大鼋看得胆战心惊。
闻他道:"你且先行回镬底潭去,本君自会详加查证,若当真如你所说,必定要那化骨鳝精给这周近水族生灵一个交待。"
大鼋当即感恩带德,连连叩拜,然後转过身来,硕大的鳖身爬入草丛消失无踪。
敖殷敛目闭神,片刻後,抬头看向西南方向,眼中严酷的神色渐渐退却。
天边又起云涌,乃见黑龙矫健的身躯呼啸而至,才一著地,便化回人形,居然在肩膀上扛了一棵橘树,绿枝繁茂,上面缀满了火金般红豔可人的橘子,想必是走得匆忙把这树连根拔起,下面根须还沾挂了不少泥巴。
"你......怎麽......"敖殷倒没想过他居然把树给连根拔来,也不禁吃了一惊。
黑龙王将橘树放下,有些歉意地笑道:"我不懂挑选,只有在洞庭山上选了果株最红的那棵带来。"
敖殷一阵感动,之前不过借词引开黑龙王,他早便发现那只大鼋精跟在身後,水族来找,必定有所求,而黑龙王心肠好耳朵软,若给他听了冤屈必定一力承担,他可不想让一些琐事旁骛引去了他的注意!
可想不到黑龙王却当真以为自己喜欢吃橘,还费了如此心思。
敖殷伸手过去,摘下一个大红橘,剥去橘皮,里面黄澄色泽的肉瓤看上去更是肉嫩汁丰,他掰下一瓣放入口中,细细咀嚼,果然是鲜甜汁美,口齿留香。
甜意慢慢渗透心田,又从他漂亮的杏眼中溢出。
看著他满足的表情,黑龙王不禁也满心欢喜,此刻只觉得,只要能让敖殷露出如此表情,便是让他去取天上星月,他也是眉头不皱,替他摘来。
"二叔,这橘子很甜,你要不要试一试?"
不知何时送到嘴边的手,黑龙王非常自然地张嘴,任对方将橘瓣送入口中。确实非常香甜,但不知为何,却觉得甜不过眼前这个青年嘴里嚼著的那一瓣。
敖殷正一瓣一瓣地剥著吃,红润的橘汁濡湿了那片漂亮的嘴唇,让那颜色更润泽晶莹。素雅食姿让他看不到半分贝齿,只看到唇在上下微动,偶尔吞咽,会叫光滑白皙的颈上微凸的喉结滑动......一个橘子吃完了,意犹未尽的舌头居然探出口外,顽皮地扫过嘴角残留的甜腻味道。
黑龙王手指动了动,突然很想尝试一下,是不是在他嘴里的那瓣橘肉,当真比别的都甜?
天啊!!黑龙王险些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个半死,他在想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