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飞急道:"住手!"
何为可回头道:"陛下,他不会杀他的,这二人相互勾结,陛下不要上他的当。"
晋还双嘿嘿一笑,剑尖往下戳了一点,戳破了萧云颈间皮肤,渗出几粒细细地血珠,萧飞急忙道:"撤剑,何为可!"
说著抽回自己的长剑,对晋还双道:"你要怎麽样?"
晋还双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突然轻薄地笑了两声:"别说,你长得还有七分像他,十年前他初到我宫中时,和你这时候差不多,不天知高地厚,以为这个世界就是为他而存在的,小子,你这样的人拿来我调教调教,几年後便又是一个销魂蚀骨的小云儿。"
萧飞面无表情,对他的话无动於衷,冷冷地道:"晋还双,你手下的黑武士还有多少?这是你最後的本钱了吧?你放开他,我让你好好地死,按国君之礼安葬你。"
晋还双仰头大笑起来,手里的短剑又戳下去几分,血线顺著萧云脖子流了下来,萧飞的手紧紧攥成拳:"晋还双,你想怎麽样?"
何为可在一旁急得不行,萧云勾结外敌,谋刺皇帝,皇帝自己也认输了,这时候却似乎还对萧云有所顾忌,如果再放走晋还双,以後要捉他就难上加难,而且对萧梁国始终是个隐患,他再度上前,萧飞目光直扫了过来,眼神凌厉之极,何为可止住了脚步。
晋还双哈哈笑了一声,低头对萧云道:"宝贝儿,他问我要怎麽样,你告诉他,咱们要怎麽样。。。"
萧云看向萧飞,後者也正看向他,那眼神没有憎恨,可也没有温暖,有疑惑有冷淡,还有被伤害後的痛楚,这样被伤害过,就永远都不会原谅的,萧云知道,尤其是被自己最亲近的人最信任的人伤害,这样的伤害不会得到原谅。
他目光涣散,双眼望著萧飞,仿佛看到十年前的自己,天真烂漫的十四岁少年,以皇太子身分在宫中无忧无虑长到十四岁,突然间被派往敌国为质,离别故国的伤感还没有平息,转瞬间被人压在身下,那个时候他哭过喊过,挣扎过绝望过,等死过一次之後,终於明白,他是被人抛弃了,被故国所弃,被自己最亲的人最爱的人最信任的人抛弃了。
当他被晋还双救回来後,作为惩罚,光著身子被关在黑屋里,被人轮流的蹂躏与侮辱,痛与苦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他的面前只有黑暗,无边无际,在黑暗中他笑出了声,绝不原谅,不原谅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包括他自己。
他的世界在那个时候崩溃得一塌糊涂。
一个人在黑暗世界里呆得太久,得见光明时,只会憎恨光明,因为光明像一柄剑,戳穿一切被黑暗所遮掩的丑恶与肮脏。
萧飞又怎麽能够明白。
他那麽好,那麽美,那麽神采飞扬,就连眼中那受伤的神色,也显得光明磊落,萧云咬住牙关,他不能让他太美好了,他望向萧飞:"放。。。放我们走。。。。。"
"放。。。。。。你们?"
萧飞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著萧云,萧云面色惨白,颈间流著淋漓的鲜血,双目却前所未有的明亮:"。。。是。。。我们。。。。。。。。。。。放我们走!"
是的,我们,我和晋还双,我们是只配生活在黑暗中的一对恶鬼,一样的丑恶,一样的卑污猥琐,我恨他,可我只能和他在一起,就像幽灵永远只能在黑夜出没,我们都是生活在无边无际黑暗世界的人。
41
外面的侍卫们陆续地回来,倾刻间团团围住屋子,寝宫虽然宽大,可站了这麽多人,仍然让人觉得房间太小,压抑得每个人的呼吸都变得重而急促,每个人都看向萧飞,只要他一声令下,萧云与晋还双便顷刻间化成肉酱。
良久,萧飞再次问道:"你要我放你们走?你觉得我会答应你?若是我不肯呢?"
萧云叹了口气,身子往晋还双身上靠了靠:"不放,就死在一起好了。"
晋还双哈哈地笑了声,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脸蛋:"乖,我一早就说过了,生也好死也好,小云儿,你这一生都和我纠结在一处,这可不是吗?"
萧云不再说话,靠在晋还双身上闭上了双眼。
萧飞静静地站在原地,直直地看著萧云,像是要把他的脸画在自己的脑子里一般,每一个细节,每一根线条都不肯错过,萧云靠在晋还双身上,闭著眼,长长的睫毛翕动著,看起来是荏弱的,易碎得像薄脆的琉璃。
是琉璃。
一直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生怕失手就打碎了,到头来还是护不住,也许那琉璃原本就是碎的,自己看到的不过是个幻像,细心呵护著的不过是一堆碎渣子,一堆被那疯子亲手碎掉的渣子。
自己一定是错了。
他呆呆地想著,何为可走近他说:"陛下,不要放他们走。"
萧飞看了他一会儿,何为可微微一愣,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似乎有什麽东西碎在里面,发出散乱的光芒,萧飞摸了摸何为可腰间才挂上去的玉璜,掐著上面淡绿的流苏,好像梳理他自己的心绪一般,一条条细心地理过去,微微叹了口气:"何为可,朕输了。"
天黑沈沈的,四月里怎麽会有这样黑的夜。
被晋还双背在背上,萧云一直在抬头看头天,黑得看不到一丝云彩,黑暗里什麽也没有,是了,这是属於他和晋还双的世界。
他抱著晋还双的脖子,只要他肯,双手合拢就可以掐住这个人,掐死他不要很大力气吧?他慢慢地合拢,双手刚刚够掐住他的时候,晋还双身子微微一晃,一只手便拉扯开他的双手:"宝贝儿,这样掐著我,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萧云咬牙道:"是。"
他张口咬住了晋还双的耳轮,是真正地咬,毫不留情,一口花板下去便有血腥气在口中蔓延。晋还双痛得嗷地一声叫,猛地将他拽到身前,只一扑,便将他扑到在地,双手按住萧云的手腕,压低了嗓音吼道:"妈的,是不是欠操?!"
萧云咯咯地笑出了声:"你敢吗晋还双,萧飞不是你,你在此地耽搁多一刻,他追过来的人便离咱们近一程。"
晋还双狠狠压著他道:"你以为我不敢?小云,我在这里就能活吃了你。"
萧云放声大笑,笑得肆无忌惮,黑夜中这笑声犹如厉鬼嚎哭之声,晋还双心硬手狠的角色,听了这笑声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扑上去就去撕萧云的衣裳,衣裳是上好的锦缎,声音是真正的裂帛之声。
萧云全身脱力,完全无力反抗,晋还双狂暴的侵犯,下手又狠又凶,身体上的痛楚终於压过了心里的折磨,等到再醒过来,已经是清晨。
东边天空有薄薄一层云雾,发出浅淡的白光,萧云坐了起来,辩认了一下四周,昨夜摸黑出城,晋还双黑暗中撞进了一处杂木林中。
身边开了一朵不知明的花,晨曦中看不清颜色。
他穿好衣裳,身上四处是晋还双施暴後的痕迹,其实一点也不痛,他是想用这痛来抵挡另一种痛的,原来还是不行。
远处有一口小小的水塘,他站不起来,四肢并用,慢慢地爬过去,身边敞著胸怀大睡的晋还双全无知觉。
他爬到水塘边,双手正要掬水起来,蓦地里看到浅绿水塘里自己模糊的面容。长发披散,脸色苍白,双眼却异常地明亮,像有火苗在里面跳动,清晨的光线昏暗,他脑子里也昏昏沈沈,蓦然见了这麽一张脸,突然呆住了。
他怔了片刻,突然捂住了脸,萧飞,萧飞,才离开不过一夜,我竟然开始想你。
42
李明轻手轻脚进了内殿,偌大的寝宫内悄无人声,所有的太监宫女都被萧飞赶了出去,连李明也被赶出去,眼睁睁看著晋还双抱著萧云出了寝宫大门,萧飞面无表情地喝退了所有人,然後关了大门,这一夜,不知道到底是怎麽过来的。
李明不敢大意,守在外殿,一直不敢睡觉,到天亮时,实在撑不住打了个盹,睁开眼便见内殿的门大开著。
他大著胆子进了内殿,轻轻叫了两声:"陛下,陛下。"
屋子里没有声音,龙榻上垂著帐子,他再叫了两声,仍然没有反应,轻手轻脚摸过去,撩起帐子来,榻上被子凌乱地堆著,还是昨晚萧云躺过的模样,床上根本没人。
这一惊,惊出一脑门子虚汗, 拔脚便往外走。
龚小弯站在院子里发呆。
这里是忠王府,虽然忠王已经被证实不忠,和那个亡国之君晋还双一起走了。但是萧飞并没有撤销忠王的名号,也没说查封了忠王府,所以这里仍然是忠王府。
正是春天,阳光明媚的一天,花开得绚粒,风吹过来都是温柔的,龚小弯却只觉得无趣。他背叛了萧云,萧云推开他那一掌力气并不大,却将十年来生死相随的情分推得干干净净,他站得太久了,忍不住蹲在地上,地上落著粉红色的花瓣,小弯不认得那是什麽花,他认得的东西少得很,他记得他十岁的时候,冬天下著大雪,他就快饿死了,在雪地里,有个小孩子在摸他的脸,那孩子子有一双温柔的黑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著,那孩子对身边的美丽妇人说:"母後,他要饿死了,咱们带他回宫去吧。"
就那样,他跟著萧云进了东宫,他天生不爱说话,跟著东宫里的侍卫头儿学了很多本事,太子不知道怎麽失了势,东宫里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他去晋国,只有小弯,要跟他去。萧云问他:"小弯,你为什麽要陪我?"
因为那个大雪天,那双温柔的黑色眼睛。
他带著新婚的妻子和萧云一起去了晋国。
有花瓣滚在泥里了,沾染了一身肮脏的污泥,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这一去,就什麽也没了,他看著抬回来的萧云,刚刚十四岁的孩子,嫩得如水一样的皮肤上全是粗暴的红色伤痕。
小弯不是傻瓜,他知道那是怎麽回事,他去刺杀晋还双,然後被捆上断头台,萧云一步步爬到晋还双脚下,求他饶了龚小弯。
晋还双饶了小弯的性命,可是他的新婚妻子受了刺激,与没有出世的孩子一起撇下他,那以後的十年,只有他和萧云在一起。
再痛再苦再绝望,他不离开萧云。
萧云伏在他怀里痛哭,他说他被所有的人背叛了,自己的故国,亲人,父亲兄弟,最亲的,最近的,最信任的人背叛了,小弯抱著他安慰他,殿下,不是的,不是所有的人,还有我,小弯,永远不背叛你。
他以他死去的妻儿的亡灵起誓,永不背叛他。
可是他倒底还是背叛了他。
太阳一点点移上来,蹲在地上的影子长长的,小弯想,他们能到哪里去?晋还双,那个疯子。
萧飞为什麽要放他们走?为什麽?
面前突然出现一条人影,一双穿著明黄色短靴的脚停在他面前,小弯抬起头来,阳光晒在这个人年轻的脸庞上,小弯一阵恍惚,喃喃地叫道:"殿下。"
来人脸上浮现出一缕微笑,那笑容,好像是心上插著一把尖刀,才会笑得如此痛楚。
"龚小弯,你看清楚,我是不是你的殿下。"
44
萧飞醒过来时,脚被一堆奏折压著,他一时没从恶梦中醒过神来,神思相当昏乱,把那堆奏折踢开,这才看到案上的奏折已经有大半全部掉落在脚下。
房里四处都是灯,然而对一个才从恶梦里醒过来的人来说,这光线仍然阴暗。
因为房间太大,灯太多,而人全被他赶出去,这时候突然觉得冷。
不知道是什麽时候就成了这样的习惯,习惯晚上做事,把白曰里的奏折一分分打开来看,一一地批注,起初不过是借以忘掉曾经有过的许多算得上温柔甜蜜的夜晚,萧云含著笑的眼睛,优美的身体,床帐间种种旖旎风情,把这些统统用繁琐而杂乱的政事来替换掉,似乎就没那麽多的功夫来对月长吁,临风洒泪。
这个方法是很奏效的,毕竟在没有萧飞的十多年曰子里,他一直被当做一个储君在培养,他有充沛的体力,敏锐的头脑和判断力,处理这些事实在太容易,只是这样做的结果,他常常会在夜深到万物俱睡的时候也睡过去,又在天将明的时候醒过来。
他赶走所有的内侍,他不喜欢有人守在身边,那个曾经守在他身边的人已经不在了,他不愿意任何人来代替他。
所以他醒过来时,往往只有满屋明亮的灯光,一地散乱的奏折,还有梦里带来的情绪陪著他。
五月里成王不出所料地反了,叛乱被镇压得很快,才七月,乌察罕就给他报来了好消息, 成王兵败,叛乱被轻而易举地镇压下去,前去颁布嘉奖旨意的何为可,带回了几封书信,是成王与萧云来往的信函,他将这些书信全烧了。
然後他对著灰烬出了一阵神,不知道什麽时候睡著了,梦里萧云本来仍是在笑的,在芙蓉树下吹笛子,笛声清亮悦耳,少年秀美动人,转瞬间便换了脸,苍白的脸上,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像两个窟窿,呆呆地看著他,萧飞去拉他,他笑了一笑,笑容嵌在惨白的脸上,像足幽灵,萧飞又惊又怕,萧云就突然不见了,他一个人立在花树下,听到他叫了一声:七弟。。。。。。。
那声音里有留恋,有渴求,更多的是悲凉与无奈,萧飞心一沈,就醒转了过来。
他定了定神,心慌意乱全掩饰在一张镇定的面孔下,手肘下还压著一道奏折,是何为可上的,用了绝密的蓝色封皮。
这种奏折,是皇帝的心腹重臣上密折用的,这种奏折内容包罗万象,从朝廷的重大机密事件至皇帝的个人私事,都有可能出现。
他抽出来看,奏折很短:西溪口沈屙难起。
八个字。
成王的军队中,有一支特别凶狠的队伍,黑衣黑甲,黑布蒙面,衣甲上映有血色木莲。 被成王当做尖刀利刃使用,那是晋国皇室的秘密武士,黑武士。
成王与晋还双勾结颇深,那是昭然若揭,兴庆宫的毒酒事件,萧云不过是他们利用的棋子,成王最多用他当几年傀儡,然後取而代之,晋还双雪了灭国之恨,成王与晋还双的目的,萧飞能想得通,想不通的是萧云,为什麽?
他不会不知道他是个棋子,他毒杀萧飞对他有什麽好处?
"他不是恨你,他恨的是将他推到地狱里的那只手,陛下,你虽然不是那只手,却是那只手所要维护的最终目的。那是践踏了他的心他的尊严他所有的一切换来的,你今曰高高在上的地位。"龚小弯平静地这样说。
自那曰起,萧飞明白,他是萧云一切不幸的源泉。
他如果不是萧飞,不是父皇中意的继承人,也许会幸福得多吧?
他要毒杀萧飞。
但是萧飞没有忘记,那酒萧云是用自己的唇渡过来的,他不知道酒已经被龚小弯换过了,那麽他是想和他死在一起。
萧飞想了很久,才明白过来。
萧云是爱他的,但他不能容忍自己爱上他。
如果容忍了,那地狱般的十年,就成了笑话。
不能爱,也不能恨,那麽就死在一起。
45
想到这里,萧飞打了个寒噤,在七月炎热的夏夜里,这个寒噤来得很突兀。
不,他将头探出窗外,月白风清,夜空里飘浮著淡淡的香气,花园里各种喜欢寂寞和黑暗的花正在盛放,看不到那花是否美丽,但能闻到沁人心脾的幽香。
这种夜晚,和爱人并坐在一起,看月亮,数星星,那会是多麽恹意而幸福?
他咬住了嘴唇,不,不能死。
他十九岁,萧云二十四岁,都是无比美丽灿烂的年华,无论有怎麽样的痛和苦,人生毕竟还有相当长的时间可以渡过,消弥痛楚,慢慢去爱。
哥哥,我会你让爱的,用我的全部让你学会爱,你会知道爱远比恨更适合你。
他缩回头,拍了拍手道:"来人,去叫何为可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