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大吼:"有种的滚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
老掉牙的肥皂剧对白。可是就是这样的一句话,惹得荣男果真头也不回的离家出走了。
第十八章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这几天可要在这里讨扰了。"
"知道是讨扰,你也不问我一声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过来啦?"道父满不在乎的表情中流露出一点刻意伪造的不满。
"没办法。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上哪里去。所以只好来这里了。"
"来不来是你的事情。但是我事先声明。我没有跟别人睡在一个屋子里的习惯。"
"那我睡哪里?"
"道观厅或是教堂厅咯。"
"不行。"
"为什么不行?反正你已经因为宗教的事情跟你妈闹翻了。按照逻辑,现在改投他教也不算离经叛教的吧。"
"一码事归一码事。这个总之不行。"荣男执拗地说。
"那没办法了。你只好去睡帐篷了。"
荣男没有接受道父施舍的帐篷,而是心甘情愿自己买了一个新帐篷。这么做一半是因为赌气道父的有意刁难,另一半是因为道父提供的所谓帐篷年代实在久远的几近过分了。单从它的尊容就让人由衷地升起难以接受之感。暗黄色的帐篷上面乌漆麻黑的油渍,一股刺鼻的气味,仿佛曾经被扔放在某个满布废旧器材的仓库的某个角落长达数十年之久一般。还不用说上面还毫不客气地标出出产日期:1980年4月。
乖乖,比我出生的时间还要早。荣男心想。荣男利用自己从前在休闲小站的钱在道修院一处大小相宜的墙缝夹角边上,利用两个折角的墙面搭起了帐篷。南方的冬天不至于太冷,有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便可以无拘无束地安宿下去。道父看到这玩意也不禁称奇:"没想到帐篷还能这么搭的。"这句话毫无调侃之感,道父颠沛流离的半生也没有在流浪的时候用这种方法夜宿过。比起嘲讽,只怕赞叹的成分反倒要多得多:这小子弄不好比他自己还适合做流浪那档子事。荣男依旧赌气没有理他,按照自己的构想组建了这个露宿点。
帐篷很快大功告成,荣男迫不及待地钻进自己帐篷里,一种由成就所引发的兴奋从心底油然而生。帐篷外边阵阵海风轰劲十足,偏偏对这个在由道修院两个势成犄角墙面下搭起的帐篷丝毫无可奈何。荣男突然之间竟有一种一如基本成形的九月婴孩蜷缩于胎腹之中那般妙不可言的安全感。
就在这样的兴头下,荣男甚至蒙起往下一生便在这里度过也与愿足矣的念头。荣男觉得这一刻,自己至少是自由的。没有什么限制着自己,自己也没有为什么所牵绊着。这种一如空谷中响彻云迹的回声一般的欣喜感,正如实现了很久以前,甚至是孩提时期一直延续至今的愿望一样,让自己久久回味不已。荣男认为这是最为纯净的释放,没有任何污垢,也没有任何的阻滞。
住的地方算是有了,剩下的就是一些锅碗瓢盆之类的生活用品,食物自然也不可缺少。但如此算计下来,顿时发现即便是自己在校期间打工的钱怕是不够了。倚仗道父自然是妄想。那老小子没有连累自己就算是不错的了。荣男踌躇了一阵,还是决定找Peter帮忙,在那边赚些小钱来帮补家用。
Peter略有些为难地皱起眉角说:"打工是可以。可是报酬怕是难以可观哦。"
荣男坦然拍了拍胸脯道:"价钱倒不要太过为难,只要饿不死就行。"
这么着,荣男便在Peter那里找到了生平第三份工作。
荣男用从Peter那里预支的工资把所有的基本生活用品添置妥当。于是便开始了他的"新生"。荣男喜欢把这次的变故称之为新生,这种前途渺茫的抉择无疑颠覆了荣男从前习以为常的生存理念。因为一旦选择此路,必定得要放弃包括学业在内、作为一个人生所不可避免的将来甚至是与生俱来又甚至是理所当然的家庭等所有条件。可真当他走到这一步的时候,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远超于离家出走的茫然无措和负疚感。他觉得自己的年轻气盛的个性固然是主要因素。但更重要的是,自己开始向着道父生活的准绳靠拢。而这些,恰恰正是荣男原本从一开始想要接触道父那些起源以及朦胧的东西。帐篷的形成,使荣男很快清楚地领悟到这一点。
□□□¤□自¤由¤自¤在□¤□□□
由于在Bridge打工的时间,基本上都是晚上。因此荣男早上一般都要睡到很晚。虽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才是一个普通人为之准绳的正常生活作息。然而夜生活对荣男来说更加的心动不已。因为这同样象征着打破禁忌的生存方式。这一点不限于荣男本人,大学之中倒也不乏通宵熬夜漫游网络之辈。只是荣男对那种虚幻的厮杀生活完全提不起兴趣。真正打通他阻塞已久的那个内心深处那根轴心脉络的,正是"夜"这个通常为世人所抛置身后的生存空间。
打开Bridge的大门,缠绕着深夜气息的冷风一下子扑面而至。沙地远方的海浪声清晰可闻。夜空中些许白云恰如其分地点缀着漫无边际的天际,从天而降的夜风、那同样没有轮廓的海风以及来自身后山丘茂林中倾泻而出的嗖嗖作响的山风肆无忌惮地在这个世界的夜间相互缠绕碰撞。荣男沿着公路往回走,带着星点灯光的火车时而从不远处的铁轨上缓缓驶过,很快地风停滞不动,火车的机械声遁没在早已被黑夜掩埋的铁轨上远去,隐匿在草丛暗处的万籁方才重新处处作响。压挤在海天之间的犹如晨光咋现般的白色光带,仿佛正在酝酿着某种深意地预示着明天或是更远未来的预言。
每天酒吧打烊之后,荣男或则孤身一人,或则与看似尽兴而归的道父两人一道踏上归途。但无论什么时候,目穷望去,哪里都是这般无可挑剔的完美夜幕。每到此时,荣男总是一而再地重复先前那般地闭上双眼,任由风在耳边呼喝,他近乎其近地感受着万物的摇拽,聆听着四下空野中呼之而出的寂静。夜空中的繁星点点缀缀,仿佛在潜意识地带动着漫无边际的空间中潜藏的生机跳动不已。这其中惟其凝止不动的,便是在这个世界中央的他的心中--其心甘情愿在这片夜间的空野中孤独着的那个影子而已。
荣男就这么越来越喜欢这样的生活,不仅是夜间所流传在他心中的类似于隐喻的所在。站在道父房间前的阁楼上所看到的昼日海岸,同样让他的心境和煦荡漾。大海的吐纳、沙鸥的翱翔、目穷极眺的那些貌似来自大海源头的难以窥见的岛屿以及永无休止朝着岸边赶来半途皆败兴而归的海浪。南方海岸的冬天的白昼永远不会感到怎样过分的寒冷。整个世界吹拂着就像是不管哪里教科书上都无不记载的三月和煦阳光下温暖的春风--那种闭上眼睛就能由远及近地感受到、伸出手去又似乎就触手可及的空然的风。
荣男甚至忘记了时间的存在。这样的日子没有计算的必要,日期或是某一周里的星期几已不复重要。荣男每天都身在这样的日子中任由时间流失掉,又不断的迎来新一天的初晨--又一天的新生。
但有需求,大可以自由地选择时间隔三岔五地坐乡村客运公车到附近的城镇购物,回来自己只管动手做饭洗衣,按时到Bridge上下班。Bridge忙的时候工作量非同小可,洗碗端盘子接待客人往往应接不暇,但就这般只管工作的生活也乐得充实。空闲下来自有跟Peter闲聊的内容。白天一觉睡醒无所事事之余,就悠然自得地坐在道修院前面的海滩上听道父说一些似是而非的同时却又恍似牵强附会的禅机。此外心血来潮之际还可以无所顾忌地跑到海边冬泳、用小木棍鼓捣沙穴抓螃蟹。
就连工作也再得心应手不过。
每天到Bridge去的基本都是熟客,那些人多于荣男熟识,没有多少人与荣男为难。甚至相处的颇为融洽。荣男除了平常的做完一些本职的小工之外,还学会了麻将、扑克牌之流,半工作半娱乐性质的以备人手不足时的凑角之用。荣男发现这边的人与城市里的那些人很是不同。当然在打手机时为了一两千块钱骂遍对方祖宗十八代的人并非乡村的土生土产,打牌时为了些许小事争议不休的在城市也不难看到。但这一切在牧城看来却在本质上有所不同的。牧城觉得这与城市里面的人在利益关系和一些"社会规则"上纠缠不清的生存方式有着天差地别的差异。Bridge聚集的都是一些心性耿直的人。言行一致、表里如一正是他们一贯的特征。因此一两下子口角不合的吵架也发生得轰轰烈烈,事后也不伤一丝感情,彼此之间照旧没有世俗观念下所必须产生的隔阂,两两之间一如往常、大大咧咧地吹牛拍马。
荣男由衷感受着这与之前不同的人生际遇,无论是从前在村子里也好,还是待了半年的城市也好。可是这样的生活终究不会平平坦坦地一直过渡到生命的尽头,毕竟从主观上来说,人生最为稀少的永远都是自己以为美好的时光。
荣男的家庭并非放弃了荣男。至少他的父亲没有。荣男的父亲自荣男离家的第二天就在道修院找到了荣男,并且尽全力劝他回头是岸。荣男也没想过为难他的秉性纯良的父亲。从小时候起,父亲待人随和、勤恳顾家的形象为他树立起正面光明的形象。荣男无比地敬佩这样的父亲,尤其在母亲不可理喻地大闹脾气的时候。
即便如此,荣男也没有在父亲面前妥协。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劲地搪塞父亲。说是自己不过在外住上几天,等到母亲怒气全消便动身回去。到了后来,这理由再也靠不住脚了。荣男干脆跟父亲坦言唯独这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荣男心里清楚,家里甚至是整个村子里头,能够忍受自己这样几近荒诞的意愿的,恐怕唯独父亲而已。
"那学校怎么办?再也不去了?"父亲干涩的声音不难听出这个好好先生的焦虑和无奈。
荣男虽难以启齿但最终仍然态度坚决地回应他:"暂时没有去读书的打算了。现在这情况,就算让我去读书,也读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暂时作罢。我想过一段时间再说。"
父亲自然知道上大学的重要性。但由于性格的原因没有多说什么。荣男的基因里正是有着父母两个人共同契合的结晶。既有父亲的和善的一面,也不乏母亲的固执。要不然两人也不会因为一场吵架就弄到如此田地。父亲拗不过荣男,只好颓然而退。但锲而不舍地隔三岔五的就来劝荣男回去。荣男总是以母亲为借口,予以拒绝。实质上,荣男总也舍不得这样的可以探索自己灵魂的日子。虽然自己也知道,这样的生活必然不会长久。终有一天自己将会回归现实,过着不能理解自己同时自己也难以理解的那些普通人的普通生活。然而,他却在本能地拖延着,潜意识中像是希望出现什么转机似的,亦或只是目光短浅地想要能够拖到几时便算作几时。
第十九章
荣男连过年都没有回过家。大年三十那个晚上,Peter在自己的酒吧里举行了一次Party,免费招待那些一定意义上"无家可归"的老客户。大家在酒吧里闹得不可开交。打电动的跟玩扑克的因为一点大伙儿产生的话题相互唏嘘,坐柜台前的相互间也调侃得不亦乐乎。荣男陪着一个经常来酒吧的一个姓张的工头玩着飞标。打麻将的人时不时地传出一阵呼叫,紧接着就是一阵掠笑。两三工人模样的人以仿佛在夹缝中求生的样子,坐在吧台上穷尽耳力地看电视里播放的春节联欢晚会。Peter的食物和饮料供应,从头到尾都是应接不暇。荣男看见了,忙放下手中的玩意儿,跑过去帮忙。工作好容易在两个人的相互协作下告一段落。
"真不好意思。本来今天是放你假,让你来好好享受的。可是没想到会忙成这样子。"
"没办法。谁让你是我老板?平常拿你薪水的,关键时刻岂能昧着良心见死不救。"
"我说,你家里人没有教育你吗?大过年的,提什么‘死不死'的,很不吉利的啊。"
Peter的话让荣男想起了他的母亲,尽管他总是抑制自己去想她,但此刻脑海里还是一瞬间闪现了一下她老人家的尊容。
荣男一看Peter,发觉他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只得苦笑地说出实情:"确实,要是被我妈听到就不得了了。就算不挨上一巴掌,也会被臭骂的体无完肤。"
Peter耸耸眉毛,将嘴撅了起来,表示惧怕和哀悼地说:"好在她不在。"
无论是Peter也好,道父也好,都具备一种察觉别人内心的能力。每当遇到他人不便说明隐私的情况,他们总会巧妙的避开对方的尴尬地转移话题,又或者干脆立刻将话题按下不表。但这样一来,谈话往往会陷入僵持中。荣男这时候借花献佛地发挥了自己在Bridge学到的应变能力。
"为什么花这些代价,搞出这样的Party,这可以没有什么利益可言的哟。"
"人活着,怎么能时时刻刻都往利益看齐啊。赚了钱就是用来花的不是?再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逢年过节的,难免害怕寂寞。搞出这些东西,当作娱乐自己也好,或者是告慰自己也好。老年人啊,心态是很重要的。"
"说白了就是倚老卖老。"
"算是吧。"Peter看了看坐在角落独自喝酒眼睛却平视麻将桌的道父,而后说道:"怎么样?根据这段时间跟他住在一起的观察,有没有察觉出什么东西来?"
"有吗?完全没有这一回事吧。"荣男眨巴着眼睛装蒜。
"别装了,你住在那边不就是想要从他身上寻求出什么吗?上次你不是也问过我。那破绽再明显不过。我说你啊,只不过是一个区区二十来岁的小屁孩。还是不要妄想逃过我这老头子的眼睛比较好。"
"都二十多岁了还叫小屁孩啊。"
Peter表情一顿,说:"也对。那就大屁孩好了。"
荣男一个重心不稳,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
Peter笑着说:"好了玩笑就开到这里。你还是说说你观察的结果好了。"
荣男也笑了:"你不也是。自己问不出个所以然,却又好奇的想知道原因。所以故意放出风来让我去试探他。自己好做收渔人之利。"
"得了吧。说得好像我们两个人好像在明争暗斗地进行宫廷斗争似的。"
荣男噗哧笑了出来:"也是。不过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说。就好像原本在探索他。却又好像被他渲染似的。最后连自己都融入到那种生活中去。到了那份上寻求什么的也就不挂在心上了。"
"也就是说在一定意义上一无所获咯。"
"从初衷上来说是这样。但客观上却也不见得如此。我觉得至少我喜欢上那样的生活。至于道父究竟在想些,过去怎样以及正如你当时所说的‘身上所缺失的那些东西',说实话,在与他接触之后,你就不见得想问清楚了。因为我有一种直觉,他似乎不愿提及那些东西。甚至就连他平常为人处事所伪装出来的笑脸也掩盖不了他潜意识中避开那些东西的事实。这很不好说,总而言之,我跟你一样已经没有什么探究那些东西的动力了。总觉得那样会触及到什么禁忌似的,到头来将会犯下本该可以避免的过错。"
Peter点点头:"这倒是。这给人感觉就像一个赌注。不过赌注的结局就算不是显而易见,也是可见端倪。主要的不在赌博的过程。而在于庄家到底想要开大开小。只不过他的意愿再明显不过,那与我们的意愿毫不吻合。尽管究竟埋藏在他心里的是大是小,就无人知晓了。"
荣男仍旧听得似懂非懂,这是Peter说话时候的特性:暗藏的比喻性太强。但好歹还是抓住了那大概模糊的概念。他用酒杯碰了碰Peter的酒杯,先干为敬。
"大概......就是那么回事吧。"荣男以尽量不让Peter听见的声音小声对自己说。
第二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