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你怎么说都好,但是不要妄想赶走我。我可是赖定你了。"
道父总算放弃地在那个发黄的沙发上后仰了下去:"随你的便好了。"
荣男撒了一个没有多大欺骗意义的谎。他对那个只有在古装戏里出现的土不拉稀的名词(求道)的玩意儿没有任何兴趣。真正想要寻求的是,与道父相处时,道父身上那个隐约激发出自己使自身潜能恢复的根源性的东西。毕竟再怎么说他还是在这么一个追求事理且又寻根问底的年龄阶段。
第十四章
道父每天五点半便在一片半晦不明的晨色中睁开眼睛,起床后便坐在屋子外的沙地上,沐浴着朦胧的晨曦所飘送而来的海风,煞有介事地开始打坐。打坐之时颇为具备如同道士修道那般职业操守的雷打不动。那情形仿佛就算眼前汪洋上突涌巨浪扑来,也做好杀身成仁的觉悟任其淹没。
祷告则紧随其后,模样荣男却无缘得见,毕竟是祷告是在道修院貌似教堂的另一边的房厅里进行的,荣男觉得背着父母来见道父已经问心有愧,如果更进一步,进入那个异教建筑,更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他认为道父打坐时候的形象,才能与自己所了解的神职人员相吻合。这与荣男从前见到道父时候的样子大相庭径。荣男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前跟道父的相处的短暂时光和认识过于狭小片面。先前只是想着如何能在道父身上重新找回从前的自我缘由。
不曾想的是,自己反倒被道父与平日不同的一面所吸引住了。那份虔诚不是从前那个随随便便给自己盖的建筑冠上一个教派的名号,平日里没几句正经的那个男人所能做作出来的东西。即便是这样,荣男看着道父诚心打坐的样子,没有发现任何做作的瑕疵而感到不真切。相反地,他已经在这样虔诚的修行面前,不经意中萌发了一个连自己也未能发觉的意识倾向--从道父身上寻找自己转变为寻找道父的过程。
荣男唯一没有看走眼的是,道父对生活上的观念,一如既往的漠不关心。这些从言行举止上便不难看出。既没有外出打工消耗时光,也一副从不关心柴米油盐的样子。加上没有多少人缘,就连电水费的帐单,都是由荣男从屋外的自制信箱带进来的。时间已经越期一个星期之久,荣男甚至怀疑在他不在道父身边的日子里,道父的生活究竟是怎么维持下去的。
除此之外,道父所过的也不过跟普通的闲人一般貌不惊人的生活:要不就是爬到礁石上钓鱼,要不就是一个人躲在屋外一边的角落里高声低调地将二胡胡乱拉上一通。有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拿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画板,对着蓝天白云描绘着与风景无关、同样莫名其妙画。道父的画工很有一手,虽然单从画技方面无法媲美一流的画匠。但其以两手同时作画的伎俩,恐怕即便在世界上再难找出几个来。只是画的内容难免令人哭笑不得--这便与两手作画有关。
道父原本画的是风景画,在两只手的交流描绘中,徒生生地增加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色调--原本被右手画出的眼前那幅阳光秀丽的海湾景色,被左手加上了浓郁的黯淡色调的背景色,到了最后竟徒生生地变成了污点处处恍若世界末日的边境场景。而对此,作画者本人毫不避忌地称之为:"意识流画风"。
饶了我吧,这哪里算是什么意识流了?无论怎么看,根本就是在胡乱涂鸦嘛。荣男用两个食指揉转着太阳穴,大脑几近崩溃。
画是铁定卖不出去了。唯一的用途在于好歹可以用来当装饰用。道父的房间里就挂了三张。其它的,荣男只有在一家名为"Bridge"的酒吧里才看得到。那家酒吧长期在道父的嘴里为荣男所耳闻。荣男原以为不过是一家普普通通的酒吧。可真到自己去看的时候,顿时傻了眼,从外观上来看,却是一个摆着两个加油器、从外观上看十分地道的加油站。所谓的酒吧只是在原本作为加油站办公室的后边。一定程度上说,跟道父不伦不类的新教建筑有异曲同工的地方。荣男仰视着整个加油站,心想: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臭气相投不成?
半T型对折式酒吧内部的规模相当的狭小。除去一个吧台,四张四角圆桌以及其所配备的圆椅之外,所剩下来的空间,只能摆上从外表上看历史悠久的游戏机和弹子球机而已。有时候两个相向而过的人都要不由自主地斜着身子擦身而过。四周墙壁上满布不同标志着各国时间的不同造型的挂钟和被铁定固定住摆设,再有就是道父的"意识流"的画。
整个酒吧内部,长年累月地酝酿着各种牌子的香烟沉积的烟雾。白天倒还是好些,到了晚上,原本狭小的空间就会被挤个水泄不通。那些人当中有渔民、有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头戴安全帽的工人、在加油站前的马路上往来的过客、还有附近村镇里的常客。酒吧的作用在于,可以把这些来自各方各地的人身份按照他们的喜好随意的刷新改造,于是便有了四人围成一桌打麻将的人,自然也有打扑克牌的人,玩投掷飞镖的人、全神贯注打游戏机的年轻人、穿着工人服装两三成群在一起聊天的人、坐在吧台上与酒吧主人开着无厘头玩笑的人。而道父来此基本上是在打牌的(包括打麻将)。
酒吧的主人是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头,平日颇具工作性质的穿着衣帽一体、大体上深褐色的牛仔全套服装,满布在脸上崎岖深陷的皱纹,却无不神采奕奕得曲线分明,面容身形丝毫没有那个年月的人所流露出来的腐朽不堪的倦怠感。来到酒吧的人大多都管那老头叫Peter。那次,荣男第一次来到这里的那次,道父聚精会神地在打牌,荣男对那玩意儿不甚了解,只得只身来到吧台,点了一杯酒精浓度不太高的扎啤。Peter便乘着准备扎啤的那一阵,边忙活着,边向荣男答话。
"你跟那个男的是什么关系?"
荣男原本对陌生人没有多少说话的动力,在休闲小站打工时也是如此,应付那些来往的过客说得全是些没心没肺的东西,甚至不动声色地扯谎也再所不惜。他原本潜意识打算在此随口说出一个谎话随便应付了事。但终于在Peter可掬的笑容面前打消念头。但这么一来,自己便陷入了尴尬的困境中。究竟对于道父而言,自己是什么人来着?这样的关系就连他自己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
"是叔侄吧?"Peter装好了扎啤,放在荣男的面前,试探性地说出了一个可能性比较高的答案。
"这个嘛......"
"远方的亲戚?"
荣男苦笑着把头轻轻歪斜。
"难不成是父子?"
"怎么可能?!"
Peter这才把心放下来似的说:"我就说嘛,如果是父子的话,那样子怎么说也差太多了。"
荣男最后用勉强的笑容挤出一个好歹令自己满意的答案:"怎么说呢?算是认识的人吧。"
Peter了然于胸地点了点头,很快地脸上又抹过一丝不大明显的疑惑:"跟一个只算是认识的人出入酒吧?"
"不可以吗?"
"倒不至于。只不过感觉有些奇特就是了。"
荣男笑笑,喝了口扎啤,实话实说:"有的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Peter沉默了稍顷,再次点头:"大概有些明白就是了。那个男人,身上确实有些可以可供捕获他人的地方。就说他送来的画吧,咋看之下诚然莫名其妙,但是感觉有什么更为深邃的东西隐藏在里面,令人感兴趣。"
那个就是所谓的意识流画风。荣男心下戏谑地想着。不过他隐约能够体会Peter所说话的含意。从另外一个角度上说,这正是道父引起他潜在兴趣的地方。
第十五章
Peter来自大陆西方的某个城市。十七岁开始偷渡到美国打工。在某个华侨聚居的社区当了将近四十年的保安,并且于其间与当地的一个相似际遇的华人女子结婚生子。到那之后几年便拿到了律卡,由于语言障碍,过了将近二十年才拿到了那里的身份。
就在几年前,长期与国外生活环境格格不入的他,突然想乘着自己还没死回到中国看看,甚至想要死在生育自己的国家里。但其老婆不同意。两人在这方面意见不合,甚至于吵架。老婆也好,子女也好都留在那边。他们不可能因为一个老人几近幼稚的顽固想法,而放弃在美国长年努力的结果。
最后Peter只得只身回到中国。当他回到故乡一看,发现自己从前住过的地方已经没有多少人烟。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沦为孤家寡人了。只是还是没有回到美国的意思,在现实中踌躇不前之际,发现了这个加油站上贴着一个把办公室腾出来召租的告示。长期身在国外的Peter从很早就想自己开一个酒吧试试,便租了下来,于是便有了第一批的客人,这多少籍慰了自己在国外一定程度上长年沉积下来的孤独。
这么干下来,Peter发现自己的确适合这方面的工作。虽然没有不比城市里的那些针对白领阶层所开的利润颇丰的酒吧,却也干得得心应手,这么一干,便持续了五年之久。事到如今,也丝毫没有将Bridge关门大吉回返美国与家人团聚的意思。
荣男认真地听着Peter讲述自己的故事。从前自己觉得老人家的陈年往事骗骗懵懂的小孩还算可以,但对于已经懂得人情世故的荣男来说实在过于俗套而不屑一闻。但这和听着祖辈讲家族史和街坊邻居日常琐事不同。听Peter讲这些东西的时候,荣男觉得能从他所述说的故事中寻找到什么似的。Peter把自己的故事讲完之余,道父也常常被当成两人之间的话题。毕竟追溯根本,道父才是将他们两人之间关系联系起来的最初纽带。与之前述说自己时,那些具体饱满的说辞不同的是,Peter说起道父时,简单明了。
他说:"那个男的,绝非一个普通的人。那样子有时看起来就像是背负着一般人所没有背负的东西似的。不但如此,令人觉得他身上仿佛有什么已经残缺了。可是从平常表现出来的人体形态偏偏完整无缺。甚至从平常这般对待生活的态度看来,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唯独他一个人沉默的时候,那缺憾就自然而然地爬上他的脸上或者从身体的地方流露出来。当然,那些所谓的缺陷,并不仅仅形体上的缺陷,更多的潜伏在身体里的某个地方,沉睡也好,隐忍也好,总之有这么一回事。我看了半辈子的人,想必不至于看错的。"
门口开门的铃声一响,Peter职业反射地说声"欢迎光临"地就地起身招待站在门口的客人。荣男朝道父望去,他正在燃烧着尼古丁的烟尘中紧皱起眉头,犹豫了半晌才叫了声"八万"地把牌打了下去。对家万事具备地把牌推了下来,兴奋地叫道:"胡了。"道父这才懊恼地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前额,有些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
到底,他身上所谓的"缺陷"是什么呢?荣男注视着正一门心思放在牌局中的道父,心下想着。
第十六章
往后荣男又跟着道父乘着夜色来到Bridge几次,每次道父一到酒吧里,就再也不去理会荣男,只是专心致志地打牌。荣男便只管在吧台上喝酒,最多不过就跟与Peter聊天。只要没有什么需要服务的客人,Peter就会一边清洁整理吧台一边半带酒保事务性质地跟无所事事的荣男答话。
Peter总是十分空闲,跟荣男所聊天的范围也非常的广泛。荣男喜欢这个被国外的文化熏陶了近五十年现今依然不显老态的外向老人,也喜欢听他说起外国的情景,他觉得至少这个比较真实。很多中国人总喜欢国外的情况。可真正在国外转悠过的没有几个。那些外国情形完全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即使如此,他们仍然自以为是地将国外的情况划分成自我定义的几个等分,这些予以抨击、那些予以称赞,没到国外身临其境,就妄自尊大地坦言所有东亚其他某几个国家的英语发音是世界上最难听的发音,未曾亲眼目睹便在还在种族问题上刻意夸大了种族主义在国外肤色群体中的迫害等等。这些东西都被Peter予以更正。
Peter说,国外固然有种族主义的思想作祟,但不至于影响涵盖到对于社会来说的所有细节上。很多老外还是友好的。反倒是一些中国人由于自己在国外的不得志,心态失衡之下刻意抹黑了原委,在所谓的种族主义上大做文章。
荣男听Peter说到这里,想起了学校里那些没有迈出国门半步,却把自己标榜成国际百事通的那些人,不由发笑。很快地Peter的话题又转到道父的身上。毕竟一定程度上来,道父怎么也是正把他当话柄的两人之间的交集。Peter说起道父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景。那时候,Peter也跟对待荣男那样的凑过去答话。
"你很面生啊。第一次来?"
"不是第一次就不能来吗?"
"......倒不是这么说。"Peter不曾想自己的好客反倒被泼了一身冷水,一时间被反问得哑口无言。
道父倒没有对此表示任何歉意,他环视了酒吧一圈,最后将眼神落在几个正在打八十分的人身上。
"这里打牌有赌真钱的吗?"
Peter狐疑地盯着道父看了一阵:"你该不会是便衣吧?"
道父这才笑了:"你看我像吗?"
Peter也迎之一笑:"不像。不过就算是也无妨。本店只提供记分用途的筹码牌。至于客人之间算不算真钱,事先需得由自己约好,等到出了这个店门后相互算清楚。一切有赌博嫌疑的东西与本店概无关系。"
"哦~~考虑得挺周密的嘛。"
"倒不是周密。不客气的说,只不过耍点小聪明,钻了钻法律的死角而已。"Peter颇为得意地说。
那以后道父便经常来到这里打牌,Peter对道父的了解也就仅限与此。
"不知道别的东西?比如他的生世或者过去什么的。"荣男问。
这个问题荣男很久之前就想当面问道父了。可惜他心里明白,道父明摆着是无可非议的孤家寡人。这样的人的过去未必见得是什么好事。他无法像那些整天想议论八卦新闻的三姑六婆那样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对别人的事情刨根问底。不得已之下,只好通过自己在学校期间,与道父存在的可能熟识的人--也就是Peter打听,希望能摸出一些门道来。
Peter耸了耸鼻子表示无奈:"有是有。但是老实说不说也罢。"
"哦?随便说来听听嘛。"荣男语气中带有一丝央求的口气。
Peter叹了口气,而后才勉为其难地说:"他说他出生于文革后期,从小家境贫穷。也正因为这样他在逆境中锻炼了钢铁一般的意志。注定把自己献身于大事迹当中。基于这个原因,89年学生运动那会儿,高举旗帜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之后留洋到了美国,进入美军正巧赶上海湾战争,成为唯一一个在美军效力的华裔外籍雇佣兵。95年旅居日本的时候,正巧赶上神户大地震,实实在在地体验了一把生死一瞬间的快感。哦对,最让他自豪的便是911事件,当时他就是现场的救援人员,拯救了7个成人和3个小孩而受到一等功勋的表彰等等完成了诸如此类般传奇的经历后,只身回到了中国,过上了隐居的生活。"
"......简直是天马行空......"荣男喃喃道。
"何止啊,说白了就是瞎扯。但是不可否认,这样那个男人过去更加耐人寻味。有时清闲下来,我也偶尔会想起这个问题。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过去会让他不惜以完全不负责任的说辞予以掩盖?怎么说他跟一般那些只懂得以吹嘘为乐的人不一样。至少不难看出,那样的过去一定是一个非同凡响的过去。"
荣男再也没有说什么,他默默地旋转着酒杯,两眼紧盯着那里面逐渐形成的漩涡。酒吧里依旧满布消散不得的喧闹的烟尘。
第十七章
纸包不住火。荣男与道父的关系,终于因为频繁出入Bridge而被村子里的人发现。这样的小道消息,自然不会错过荣男母亲的耳朵,更不用说在整个宗教信仰统一村子里的流言蜚语更是让她怒不可揭。两人因此大吵了了一架。母亲理所当然地站在母教的立场严厉地斥责荣男并且要他发誓以后不要再跟有着异教信仰的神职人员来往。荣男则讥讽母亲对佛教的信仰只不过停留在肤浅的表面上,所谓烧香拜佛保家平安之举与拿着钞票向政客要员等辈行贿索取好处无异,可谓是玷污了佛教本真的教义。母亲听完大怒,气也不打一处地抽了荣男一巴掌。荣男一时羞愤难当,喘口气地避门出走。原本这个普通的家庭闹剧只会以荣男的暂时出走而平静下来。亲人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的?可问题出在荣男走到门口时,母亲说的一句话,这才让局面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