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四姐啊,几日未见,朕也该去看看她了。"
我有意无意地提及四姐,暗示着她的孤寂无助。或多或少,他也感觉到了愧疚。从宫里传来的消息说,四姐告别了形同冷宫的日子,重获皇恩。
"小青,你要帮我。"四姐如是说。宫里的女人,红颜易老,一旦眷宠不再,地位便一落千丈。那段时日的失宠,令她痛苦无助,她在绝望中只剩下我这副筹码,于是孤注一掷。
绝地逢生,她已懂得把握机会,一方面烧香拜佛求赐龙子,一方面求了弘远封我官职。龙恩眷宠下,自是有求必应。我竟然也就官居四品,位列朝班。从那场变故里,她显然比我学得更多。
可我被她深深刺痛,无法释怀。如果连亲人都能背叛,还有谁可以相信?受了太多的欺骗和背叛,我变得谨慎多疑,不敢再轻信。
自然也不会信张思为。
已是深秋,漫山的红枫,满天的黄叶,他就站在纷飞的黄叶之间,神采飞扬,一如前几日的状元游街。他中了秋试的状元,御赐游街。还记得他头戴金花乌纱,身着玉带蟒袍,脚跨朱鬃宝马,前呼后拥,旗鼓开路,所行之处万人空巷,好不威风。
如今的他与我,正如云和泥。
可他对我说,"在我故乡,也有这满山的红枫。秦青,想不想随我去那里?"
第 57 章
我坐在草垛上,抱着双膝,在阳光下眯起了眼睛,浮想联翩。云绕山峦,红枫灿烂,夕阳如火,相映成辉。如斯的美景下,无论是狩猎还是垦荒,都令人神往。
只可惜我已不是昔日的秦青,别人一个怂恿,就可以为之雀跃。如今的我,只会下意识地怀疑:他为什么这么说?他有什么用意?
家变之后,不少以前被我得罪的人闹上秦府滋事。赔付连上道歉,我费了不少心力方才摆平。以张思为的心高气傲,对于我曾经的强迫,必然视为奇耻大辱无法介怀。可是,没有意想中的愤怒与指责,他表现得太过沉静,甚至待我更为温柔,着实令人疑惑。
起初我以为或许是他对秦府尚有几分歉疚,可不是。他的目光坦然清澈,或有几分怜悯,几分柔情,却没有歉意。
一再被欺骗、被背叛、被算计,我已经怕了,我琢磨不出他的用意,只能冰封了自己的心,小心不再被伤害。
我向着山谷打了个尖锐的呼哨,听着四起的回声,偏了头看他,歪着嘴笑,"你那个状元不要了么?"
"那只是为了一个承诺。"他的眸光深远,嘴角微翘,似乎还沉浸在愉悦的憧憬中。
"难道你不想做官?"我笑得有点冷。
他这才从沉思中回转,收敛了笑容,眼眸温润,"我努力科考,只为兑现曾经的一个承诺。相比于功名,我更喜欢闲云野鹤,游历天下名川。而我的故乡,就是其中一个好的所在。那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有益于修身养性。"
我有些发怔,下意识点点头,"哦"了一下,不置可否。
"对你的身体也有好处。秦青,"他犹疑着,"你的病不能再拖了。"
心好象被刺扎了一下,我忍着痛,微笑着摇头,"我没有病。"
"你不用骗我。你中的是冰火掌,生机......"他蹙着眉头,犹豫着没有说完,略顿了一下,又斟酌着说道,"随我去渡龙山疗伤,再为你寻觅良医,或许还......"
我打断他的话,"我好得很,什么病也没有。"
我拍了拍尘土起身,"走的时候知会我一声。念你我这几天一点交情,我可以去送你。"然后掉头离开。
自从被四姐算计,已不再轻信他人,何况是他。
可以言不由衷,可以强颜欢笑。只要不交付真心,就不会被伤害。
对于我的转变,弘远很不喜欢,他说,"小青,你变得圆滑了。朕还是喜欢你以前天真浪漫没心没肺的样子。"
"皇上,人总要成长,臣也不例外。"我略微躬身,恭敬地回复。
"你成长得过于老成了。"他摇头叹气。
我抬眼看他,依稀看到过去的自己,暗自唏嘘。曾经的我,也妄想着坐享齐人之福,拥有最爱,可以博爱。也相信强权可以掌控一切。经历了这许多的风雨,方才知道自己的可笑。君不知,强权可以掌控一切,惟独掌控不了人心。若是真心喜欢,宝马貂裘可与朋友共。卧榻之旁岂容他人睡?
他喜欢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秦青,我喜欢从前那个直言不讳的张思为。可无论是谁,经历了这许多的风波,都已无法回到从前。秦青的心态已经垂垂老矣,无忧无虑已成奢望。欺骗在我与张思为之间划上深渠,难以跨越。到头来,弘远与我所追逐的,都只是镜花水月,注定成空。
第 58 章
青筑的后院,接连添了许多的珍禽走兽。
我去看时,正是百鸟争鸣,狮吼猿啼,虎啸狐嗥,好生的热闹。
弘远牵着马缰,立于一旁。他面带着微笑看我,满眼的期盼。
过去的秦青,见了这许多的希奇玩意,定然是喜笑颜开手舞足蹈。可如今,我只是拘谨地欠身,必恭必敬地谢道,"谢皇上浓恩。"
他的笑容淡了下去,转而眼眸又亮了起来,"小青,今日天气甚好,陪朕去西山围猎去。"
我微笑着,极力表现出兴奋,却勉强得做作。即便是纵马围猎,我也已是意兴阑珊,只拗不过君王的颜面,谨慎地应付,小心地陪侍。
终是无趣。
更多的时候,两人相对无语,他默默地看我,目光空远,眼神带了点哀伤,带了点怀念。他只是透着我看另一个人,一个不再真实的秦青。
燕好之时,意乱情迷之际,会听见他在耳边喃喃低语,"小青,朕该怎么做,才能回到过去?朕许你个大大的贪官好不好?"
一瞬间我顿起恶念,不如就扮成过去的秦青,引诱他,毁了他的江山,以消心头之恨!邪念转瞬即消。过去的无知刁蛮,已殃及多少无辜,又何必重生孽业,连累百姓。
"皇上,这小白虎长大了,倒没有幼时那般好玩,不如放了。"我旁敲侧击地暗示。
"朕不会放手。"他的目光灼灼,语气笃定。
短短数日,弘远就寻了个理由,将我升为三品,又以体恤皇后为名,对秦府屡加赏赐,青筑布置得更为富丽舒适。
我明白他的心思,他想用安乐富足的日子,唤醒过去的秦青。
外人看来,秦府可是圣眷渐隆,又要翻身了。自家变后就冷淡平板的面孔,一个个又鲜活热情起来。久未联系的朋友,忽然又热络起来。连秦府自己人,也觉得扬眉吐气了。
对同僚,我只是客气的应付。对往日的朋友,除了闻路,其余悉数请了出去,断绝往来。然后警告家仆,若是仗势欺人,秦府绝不姑息养奸。
一日瞧见环儿和蓝儿在欺负邻家小孩,我将他们叫开,正色以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或许弘远终归要失望,因为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小青注定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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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没有见到张思为,我以为他已经离京,却意外地在朝堂上见着了他。我暗自冷笑,"果然如此。"
上朝是件无趣的事,所以我时常托病不去。如今倒是找着了乐子,那就是与张思为斗嘴。
凡是他赞成的,我一定反对,凡是他反对的,我一定赞成。尽管他的奏本不多,但是一旦提议,必遭我驳斥。
我的公然作对,没有惹怒张思为,倒是惹恼了张丞相。
这日争议科举舞弊之事,张思为主张严惩众犯,我则力主宽治从犯,以显圣上仁慈。正激辩中,张丞相步出,朗声道,"皇上,臣以为,严惩科举舞弊,有利于招贤纳良,以免不学无术之人,也能混迹朝堂之上。"他说话间,偏转了头,以极其轻蔑的眼神扫了我一眼,动作缓慢得足以让在场诸官看得清楚明白。
我气得浑身发抖,双手紧握成拳,心头有股邪火乱窜,很快灼烧了起来,搅得肝肠灼痛。好象是热毒发作了起来。
很久没有发作,发作起来疼得厉害,几乎站立不住。我正烧得头脑发昏,忽然感觉腰间被人附掌运气,从丹田处升起一股凉意,向五脏六腑渗透。
我偷偷侧目,一旁是神色自若的张思为。
第 59 章
先前我几次托病不去上朝,却在京城里外闲逛。弘远对此心知肚明,不去追究,
"怎么气色一直不好?"他有时也会疑惑,传了太医来看。
"最近秦府事情太多,太过劳神。等过了这阵,歇一歇就好了。"我总是随口敷衍。
害热毒没有发作之时,我的脉络与平常人无异,接连换了几个太医,都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过于伤神,需要静养。"然后开了些补生之药。
小三小四想要说破,被我阻止。
"公子,皇家多备有珍希药材,或许有奇方也不一定。"小三私下里劝我。
"我不稀罕。"瞧他仍不甘心,我又缓和了语气道,"这害热毒发作起来虽然疼得厉害,倒还承受得住。所谓中毒者活不多久,也只是谣传,并无实据。我们只管暗地里努力治疗便是。若是让太医知道,凭太医院向来是非之地,定会传到我娘耳里,怕她老人家承受不住,倒先去了。"
他们也就点点头,不再多说,只寻了各种借口找太医弄些药材,拿回来为我炼药。
弘远也就以为我是在家变之后伤心过度,以致身心憔悴。他颇有歉疚,因此唤人多多开了些人参、鹿茸、雪莲等等补品,叫我好生修养。
但这次上朝给他看出了端倪。
"今日朝上,看你脸色很是难看,莫非真的病了?"退朝后,他关切地看我,眼中有几分疑窦。
"皇上,臣没有病,臣那是给气的。"我避实就虚地答道。
"张丞相过于迂腐,小青莫要和他计较。"
"是。"我点点头。
"朕派人送的补品,可曾用过?"
"一直有用,多谢皇上。"我恭敬地欠身。
"小青,你如今过于生分了。"
见我抿嘴不语,他叹了口气,"你气色不好,人也虚弱,要多多修养,象过去那般生龙活虎才好。"
他看我的眼神有几分飘忽,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又想起了过去那个活蹦乱跳的秦青。
他凝视我良久,神色游离,目光越来越深远飘渺。
"皇上,是否传膳?"沈公公在一旁小心地询问。
弘远这才回神,他点点头,定定地看我,嘴角的笑容逐渐隐去,眼底已是一片黯然。
几天后,宫里传来消息,皇后娘娘有喜。龙颜大悦,弘远择日大犒群臣。
这对于秦府也是件喜事,暂且放下芥蒂,我进宫去看四姐。
"听说,在禁宫的姨奶奶也很高兴,只可惜不能去见她。"我坐在桌边,沉浸在做舅舅的憧憬中,饶有趣味地摆弄着一只虎头帽。
"傻小青,这会子还考虑这些闲事。帝心难测,翻脸无情。趁现在圣眷尚隆,咱们得把握机会。"
我将虎头帽扔下,起身掉头就走。
她在身后说道,"我知道你对我不满、心有不甘,可你总得为秦府打算!"
我抽回了脚步,转身闷闷地坐下。
她放柔了语气,"小青,当初秦府势败,多少人隔岸观火看着笑话,还有小人落井下石。难道你都忘了么?"
"我没忘。"
"皇上对宫中嫔妃皆有分寸,对朝中重臣也是恩威并施。惟独对你,皇上是心怀歉疚恩宠有加,你只消一个暗示,就可以让秦府重新飞黄腾达,让那些仇家灰飞烟灭。小青,你怎么就不懂得把握机会?"她的语气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我垂了眼,用低沉但是执拗的声音答道,"姐,我不需要这些。至于秦府的仇家,我会报复,不过会报复得光明正大。"
第 60 章
晚钟轻扬,暮色渐浓。
我一路行色匆匆赶赴朝阳殿。栖凤宫大喜,弘远定于今晚在朝阳殿大宴群臣。
行近翠竹林,瞧见竹林间,影影绰绰聚了几个华服之人,有笑声远远传来。
行得近了,听得益发清楚。
"我还当他真是清高,原来早就攀了高枝!" 罗文笱的声音在一片笑声显得尤为尖锐。
"嘘。"有眼尖的人瞅见了我。
"秦大人!"
"秦大人!"
原本一个个神色暧昧言语轻佻,转眼间已是眉眼堆笑一脸谄媚。
我轻哼一声,甩袖而去。
入了朝阳殿,弘远和四姐还没有来,席间错落地坐着王公大臣宫眷命妇,有几位夫人凑作一团窃窃私语,见了我来,灿灿地散去。
才一落座,就有了人来道贺,阿谀声不绝于耳。奉承声中益显突兀的是张丞相的一声冷哼,一旁的他起身换坐了对面的席位,几位老臣亦步亦趋,也是一脸的不屑。
再联想起方才的见闻,心中陡然生起一股寒意。
世上果没有不透风的墙。
更觉得四周投来的目光充满暧昧,如针刺一般。索性把心一横,一手压桌,一脚翘上了面前的黄花梨木雕宫桌,然后横眉竖目,眼风左右一扫,将轻浮的目光一一回瞪回去。
不经意扫到宴席的一角,正对上张思为的视线。他的眼神耐人寻味,悲哀、怜悯,甚至还有前所未见的歉疚。
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绞痛,原来他也知道了。
我怔怔然收回视线,连太监们"皇上皇后驾到"的吆喝声也浑然不觉。
"小青,还是这么没有坐相。"一袭明黄色皇袍映入眼帘,袍上的七彩游龙张牙舞爪,凌厉得骇人。我慌乱抬眼,金丝垂旒帝冕之下,是帝王的盈盈笑脸。
他轻轻扣桌,嘴角含笑,言语中透着宠溺,无形间坐实了朝中的猜测。一旁的四姐,凤冠凤袍,冠上金凤顾盼,袍上百凤朝阳,一身的喜气,却已是粉面含霜。
我灿灿地把脚放下,不自觉拿眼角余光向角落瞟去,那个人已经垂了头,看不清表情。
帝后携手落座,群臣躬身,齐贺大喜。
丝竹声响,一队队霓裳宫人步入舞池。舞姿翩翩,绮罗飘香,怎分得清天上人间?
宴席间已是觥筹交错。
隔了宴席遥遥望去。宫灯华亮,烛影摇曳,更衬得那个人眉目如画。他一手托腮,一手举杯,来者不拒满杯即饮,纵是无人来劝,也能够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回转头,却撞上弘远的目光,年轻的君王和颜悦色,却不怒自威。我笑嘻嘻站起上前,持杯敬道,"恭贺皇上皇后大喜,臣祝皇上皇后鸾凤和鸣、白头偕老。"
对我的恭贺,弘远神色淡然不显波澜,四姐已是嘴角微翘眉眼含春,她侧身转眸,向弘远递上款款深情,帝后二人相视一笑。
我仰脖欲饮,却身形一晃,脚下一个趔趄,将杯中之酒悉数灌进了不知哪个倒霉鬼的脖颈之中。
罗文笱正是身边席上的那个倒霉鬼,"你!"他狼狈不堪一脸怒色,却是敢怒不敢言。
我唤来公公,重斟一杯,一饮而尽。
第 61 章
夜深沉,歌舞阑,筵终席散。
恭贺声中,帝后双双离去。杯盏交斛之后,席间多数已是酒酣人醉,三三两两搀扶着离去。
闻路醉得不轻,闻大人携了家眷远赴徐城公干,只得他一人在京。他含糊地说,"扶......扶我到西华门,会......会有家仆来接我。"
我搀扶着他来到西华门,等了一会,未见着他的家人,倒等来了小三及其领来的一乘软轿。
我让人扶了闻路上轿,忽然想起,西域奇驹还栓在东安门外,于是让小三径直送了闻路回府。
我绕过朝阳殿,沿着御花园小径行至东安门。
从偏门出来,按捺住朦胧的醉意,我两眼惺忪地摸到马厩,牵了西域奇驹出来,往正门石阶处瞟了眼,意外瞄见一个人影,又下意识揉了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