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阳寿已尽了么?
他张开嘴巴呼了口气,嗅着自己呼吸中依稀夹带的血腥味,苦笑。也许生命就要停止在这一秒了,或者是在下一秒,灵魂随着喘息化成一缕轻烟弃自己而去吧。这样死或许挺悲惨,但是现在也无所谓了。
就在他想要放弃一切希望的时候,那个令他百感交集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那么近,近到似乎触手可及的距离。千亚似乎一下子衰弱了下来,脸色无比苍白,那曾经看透一切的那双琥珀色的眼里充满了忧伤,一言不发,就那么密切注视着他。
"千亚--"蓝雷叫出了他的名字,顷刻间,四目相对,情感的潮水奔涌而出--有激动,有渴望,还有一丝歉意。过去以为两人之间的系绊极其强韧,怎么可能就这样容易断绝了呢?
看着这个令自己快乐,忧伤,痛苦,幸福的人,看着他轻轻摇头,泪水迷茫的眼里透露出的恋恋不舍,蓝雷感到仿佛有股暖流注入体内,神奇般地融化了心头的冰霜。他颤抖着恢复了知觉。迷雾散尽,擦干泪水,真想和他永远地这样对视着,但这只是短暂的。
渐渐的,千亚的身形模糊起来,随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四散开来,他的身影逐渐涣散。不过随着身影的消散,千亚那双凝视着他的眼睛却像明星般闪耀,尽管表情却还是那种异常的平静,但平静下是不可掩饰的脆弱而坚定。
看着他嘴唇轻轻触碰,几个字坚毅的不容顽抗说出:"坚持住!你一定能做到!我需要你活下去!"
随着千亚的消失,蓝雷只感到五内俱焚,悲痛欲绝,眼眶里有一滴泪水滚落脸颊。但同时,他感到血管里似乎注入了某种神奇的力量,一阵暖流传遍全身,疼痛渐渐消失了。他知道,他的天使将死神赶走了。
时间无声无息的流逝着,秋山面对着荡着波澜的大海,深深吸进一口夹杂着寒气的烟气。起风了,他抒吁着胸内郁结的闷气,任凭海风吹拂鬓发,感觉海更逼近身边。
难道常识伦理都会随着时间而改变么?难道有情人终成眷属不再是天经地义的大道理?作为一个观察者和旁观者,他也早已愤恨天道的不公,更何况此时仍身在车内独享痛苦的千亚?
手机的铃声骤然响起,将秋山从臆想中拉回了现实,电话是仍留在现场的调查员打来的,内容很苍白也很无奈--大火燃尽了一切线索。除了倒塌的废墟,他们什么都没能找到。
吩咐大家可以撤离了之后合上电话。他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他们什么也没找到--"像是问句,又像是肯定句。
不知何时千亚已站在了他的身边,与他一起感受着海风拂面的感觉,任由阴冷的带着咸味的风从口鼻耳眼乃至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钻进体内,再挟带走体内仅存的那一点热量。这感觉就好像是在为灵魂做一番彻彻底底的过滤一般。也许千亚更期望那寒冷带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体温,更多的是以期能带走心底那无以比拟的痛楚吧。
秋山默默地点点头。他们离的是那么近,近到他可以清楚的听到他若有似无的呼吸,仿佛他在藉此滤除心中的无限悲痛。时间就这么静止下来,几秒钟后,秋山轻轻的抬手拂过千亚被风吹乱在脸颊上的几缕头发。"一切都会过去的,忘了他吧。"
千亚缓缓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像要使即将漫过眼眶的泪水吞咽回去一样,接着又深吸了口气,一次,再一次......
秋山关切地看着他,他一直很想宽慰他几句,可是那些毫无用处的话就堵在喉咙深处,无法吐出一个字来。他非常理解他现在的心情,也非常清楚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了他。有时候痛苦是必经的,谁也替代不了的,而要想度过,也同样只能依靠自己,别人是帮不上任何忙的。
十几秒钟过去,千亚睁开了眼睛,忧郁的眸子,松垂的肩膀,显然他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来面对现实。"藤井曾对我说,爱情就要像轻音乐一样,不能太深入。现在我才知道,那家伙所说的话从来就没错过。"
秋山没有接话,但他仍关切地注视着他,像幽灵一般,目光仿佛要将他洞穿。
"我想我这一生恐怕都忘不了他了,也许在他的灵魂消散的那一刻,我的也随之而去了。"
秋山蹙了蹙眉,尽管自己仅仅是试探,尽管这答案是那么浅显易懂,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仍在心底咽下一声叹息。
这世上如果真的有上帝,那他一定是个爱开玩笑的家伙,他让他幸运的遇上了千亚,却让他早已爱上了别人;他给了千亚一个蓝雷,却让他又失去了他;他使他和千亚之间的感情超过了一般意义上的友谊,使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隐瞒和欺骗,连心底都没有任何秘密。可却让千亚与蓝雷彼此不理解对方,让误会、疑惑、焦虑充斥在他们之间。
"你还想怎么样?!"
秋山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出这句话,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问谁,是不知是否存在的上帝,还是眼前的千亚,亦或是自己。
突然,千亚停止了话头,他盯着眼前泛着白浪的海面,他突然感到心扭着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想从他身体内部沸腾欲出,不断挣扎、焦渴万分、痛苦欲绝。一只手不由得紧紧的抓着衣襟,另一只手扶上了面前的大桥栏杆。
站在一旁的秋山也注意到了千亚的异常举动,难道有什么东西正在试图攻击他?他倒吸了一口气,手已探入怀中飞快的抽出一张纸符,正欲将它拍上千亚的胸口,却被千亚一把抓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怎么回事?!"
千亚并没有回答他,因为此时他眼前的场景已全然不再是广阔的海面。他的四周一片漆黑,能感到空间异常狭小。黑暗中一双惨白的手缓慢的伸了过来,伴随而来的,竟是那么熟悉的声间--
"千亚--"
没错,是蓝雷的声音。
千亚想也没想地伸手握住,那双手冷到了极点。一个熟悉的身影被他从黑暗中拉近,蓝雷的脸色和他的手一样惨白,黝黑的眼睛分外空洞,里面透露出的分明是绝望的神情。看着自己,他想开口说什么,可是嘴里涌出的却是鲜血。
"坚持住!你一定能做到!我需要你活下去!"就在他说完这句话,周遭的场景陡然一亮,大海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第 33 章
无论是私底下还是公众场合,秋山从未见过千亚如此失态过。他发疯似的冲着自己吼着:"他没死!快叫人回去!他没死!没死!!"然后冲回车里,几乎是发狂了一样的驾车逆行而去。
当他们回到早晨离开的地方时,天空已经飘起了蒙蒙细雨,把顽强矗立的断壁残垣淋得更加漆黑。
被火焚烧过的房屋更加不像是活人存在的地方,阴霾的天气里,这里简直成了一个阴森骇人的恐怖宅院,那些散落在外的砖瓦残块颜色暗沉,被雨水淋得湿湿黏黏的,就像一只只大型动物的枯骨。空气中夹杂着火焰灰和泥土散发的湿气,外观的变化使得围绕在它外面的警示条似乎在提示着,谁要是不小心走了进去,从此就在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千亚一脚踢开了早已烧毁的搭在门框上的大门。里面飘出一股浓郁的呛人的气味,仿佛一座坟墓。跨进门槛后,一片丝绒般的黑暗蔓延开来。
千亚拿出汽油打火机,他走在秋山前面,将火光高举在头顶。他们脚下的地面盖满了厚厚的灰烬,上面只有他们的脚印,墙壁上除了琥珀色的火光,只有被烟熏的漆黑的痕迹。所有的家具都被烧毁了,这栋宅子只剩下一具空壳而已。
千亚在宅子里转着,寻找着,终于,翻开一大片瓦砾后,一段陡直向下的阶梯赫然出现,尽头完全隐没在比夜色还浓的黑暗之中。秋山知道,他们找到了通往地下屋的入口,面对着通往地下的层层台阶,千亚回头向秋山看了一眼,然而,在幽暗的光线下,他们几乎看不见对方的眼神。
秋山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千亚他愿意跟他一起下去,但当他们真的踏上这阴森的楼梯,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和屋内的冰冷和潮湿无关。
四周没有一丝光亮,伸手不见五指,凭借的只有他指尖的那一点点微光。但千亚依自始至终没有停下脚步,其至没有缓慢下来,他紧紧抿着双唇,琥珀色的双眸平静的凝视前方,仿佛能够真切的看穿一切黑暗。
不知走了多久,千亚停下脚步警惕的聆听着,突然,抬起手臂,手中的火焰如被浇了油一般,一团强烈的光芒倏然闪现又倏忽而逝,但这短暂的光明已经足够他们看清眼前的一切。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他们两个都一动不动。黑暗中,刚才出现在眼前的景象仍然在眼前没有散去。
这里什么都没有。
整整一分钟,秋山和千亚惊愕得不知所措。从他们的神情可以看出,在他们两个人的眼里,这个地方就像一个恐怖、残忍的陷阱。
"这里什么都没有,千亚。"秋山急促的说道。
千亚看着他,脸色苍白,但是仍一动不动。秋山上前抓住他的手臂,想把他拉到楼梯口,然而,就在这时,千亚突然挣脱了他的手。于是,秋山停下脚步,回头一望,千亚站着不动,眼睛盯着一团漆黑的阴暗处。
"怎么了?你发现什么了?"
千亚没有出声,他像灵魂出窍似的,盯着眼前的黑暗。秋山走到他旁边,看着被打火机的微弱光晕染成淡蓝色的角落。这里曾经有一扇门,但是已经被堵死了。那是一面用红砖和泥灰草草砌成的墙。秋山并不了解这代表什么意义,但他已经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阴冷。
千亚缓缓走了过去。他伸出手,摸着墙上的砖。
"千亚,拜托,我们走吧......"毫无疑问,这里散发出的阴冷气息令秋山不寒而栗。
千亚的拳头落在红砖墙上,空灵的回音在空阔的地下室里响起。他拿着打火机的那只手似乎颤抖起来,接着,他示意秋山退后几步。
"千亚......"秋山已经能清楚的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心底的那种恐惧更加强烈起来了。
第一脚踹上去,红色的灰尘如雨丝纷飞。千亚又撞了一次,秋山好像能听到他的骨头碎裂的声音。砖墙仍然完好。他一次又一次地用力猛撞,那股愤怒,就像一个意图撞破铁牢寻求自由的囚犯。当他终于撞开第一块砖时,他的拳头和手臂早已鲜血淋漓。
虽然手指都沾满了血,千亚还是使尽全力,在黑暗中挖开砖墙上的洞口。精疲力竭的他不停地喘气,秋山从来没想过,他竟然会有如此骇人的愤怒。砖块一块接一块地掉落,最终,封堵着门的砖全部被打掉了。
淡蓝色的阴影朦朦胧胧地弥漫在另一头,再往前几步,依稀可见一个通往下面的楼梯。黑色的石阶往下,通往无尽的黑暗中......
千亚忽地回头一望,秋山看到了他的眼睛,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似乎已有不祥的预感,阶梯下有令他无法直面的景象。
秋山默默摇着头,哀求他不要下去。他转过头,决绝地走进黑暗中。秋山也紧随其后跟了上去,看见他跌跌撞撞地走下了楼梯,打火机的火光摇晃着,只剩下淡蓝色透明的光束。
"千亚?"
没有任何回答。秋山看见了千亚的影子,静静地立在楼梯的最底层。他走下楼梯,一个长方形的空间,四面都是大理石的墙壁。一股逼人的阴冷,两座墓碑在打火机火光的映照下,仿佛碎裂的丝绸。
白色的大理石上散布着黑色的斑块,就像凿伤了手的雕刻师傅留下的血滴。两座墓碑并列着,仿佛是被拴在一起的诅咒:
藤井
伊织
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有些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看着生命渐渐破灭。但是对千亚而言,事实的真相却在几秒钟内毁了他的一切。秋山一度想冲上楼梯,逃离那个被诅咒的地方,再也不要见到他......或许,那样会更好。
打火机的火光慢慢熄灭了,千亚的身影在黑暗里消失了。秋山在阴暗中找寻他,接着,他找到了颤抖的、无言的他。他已经几乎站不稳了,踉踉跄跄的走到角落。
秋山在地板上找到了打火机,重新将它点燃。千亚的眼神空洞,茫然地望着蓝色的火光。秋山捧着他的脸,强迫他正视自己,他看到了一双没有生命的呆滞的眼眸,充满了愤怒和失落。
"他不在这儿......"秋山不敢保证自己是不是真的曾说出过这句话。不论是眼下仍然不见踪迹的蓝雷,还是也许就躺在他们脚下的藤井,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死亡,带给千亚的都不再会是安慰。
秋山觉得愤恨已像毒药般在千亚的血管里慢慢流动,从他的眼神中,他可以读出他的心思。他痛恨的不是别人,而是造成这两个人不幸、死亡和悲惨的刽子手:他自己。他开始痛恨他活着的每一秒,和他吐出的每一口气。
千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或是怪物。秋山微垂着目光,想上前拉住他的手,他却忽然往后一退,站了起来。秋山企图要抓住他的手臂,但他却把他推到墙边。
就在千亚转身默默的登上楼梯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有什么声音从他身后的地下传来。他向后退了几步,然后猛地扑倒在地面上,轻轻的聆听着。
秋山不解地盯着他看着。终于他听到了千亚尖锐的叫声:"快!通知他们下来,掘开这坟墓。不管它是谁的......"
第 34 章
睁开眼睛看到的全是一个颜色。白色。
白炽灯的光芒映射在雪白的墙壁上,灼眼。
闭上眼,继续昏昏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张巨清晰的大脸。
"嗨!你总算醒了!"坐在床边的男子向他伸出两根手指问道:"告诉我,这是什么?"
眨眨眼,调整好视线焦距,望着近在咫尺的秋山的那张脸,干咳一下,"耶!"说出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答案,惹来的却不是放声的大笑,而是一声悲泣。
所有人都说,这简直就是奇迹,强烈的求生意志力是常人永远不可理解的能力。只有蓝雷知道,他们都错了,那不是求生的意志力,而是他对千亚的感情。在一切意识都将要消失的时候,只有一个念头支持着他,那就是:千亚需要我活着。
∷∷∷z∷∷y∷∷z∷∷z∷∷∷
银座,早已歇业的酒吧内,千亚依旧冷漠的坐在角落里,透过玻璃窗望着窗外的世界。已经入夜了,外面有些风,雪花漫天飞舞着,飘过窗前的雪花斜斜地流折而去,在窗台上形成小小的雪堆。枯干的道路和屋顶以及环绕着马路的树木枝头都积着雪,宛如一幅灰白相间的水墨画。
对他而言,现在眼前所看到的一切,竟是那么的虚幻,他窗外来来往往行人的世界就像隔着一层玻璃一般,能看到彼此,却无法靠近。
冬日里的下雪街头,别说车声,就连人声和脚步声也听不到了。澄耳细听,静寂得仿佛可以听见飘雪坠地堆积起来的声音。天地都沉浸在了昏暗的夜色中,只有孤零零矗立在风雪中的路灯,把周围的雪面照出一个个白圈。
"就这样下一整夜的雪才好。"千亚似自言自语,把Scotch倒入加了冰块的杯中。
从藤井旧宅的地下坟墓里找到蓝雷,到现在过去了多久,他完全不记得了。‘坟冢里只有蓝雷一个人,他还活着。'这就是他昏倒之前秋山告诉他的话。也许是坚强伴随他太久了吧,在那一刻它终于弃他而去了。
在他清醒之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病房里去看仍在昏迷中的蓝雷。而第二件事就是离开他。在那之后他又鼓足勇气探索了那栋宅子,试图从里面找到属于藤井的任何线索,他带人打碎了刻有他名字的墓碑,挖出了棺材并付之一炬。
没有原因,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疯子似的举动,也许秋山说的对,他仍是不愿意相信藤井死了吧。尽管他的死讯早已经成为了人所共知的事。
在那之后他便关闭了酒吧,整理了好了所有行李,做好一切离开这里的准备,甚至买好了机票。但是,在所有人都以为他离开了的时候,他却留了下来。一天一天的,就在这么坐在这里,抽着烟,喝着酒,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再从西边落下。看着街头的树掉下最后一片叶子,等到大雪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