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初雪。昊焱说,抬手拂掉落在他眼睫上的雪片。今年的雪下得很早。
[到上海后打算怎么找你父亲?]
没仔细想过。先去广播电台问一下看能不能查到打电话人的号码。如果能查到应该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查不到的话...到时候再说吧。
[要发车了,我们走吧]
好。昊焱应了一声,站起身来,手中拎着简单的行李。
就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一样。当我站在东京的街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上海还是那个上海。依旧是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上海也下了好大的雪。只不过落在马路上的雪被汽车碾过立刻就化成了水,降在人行道上的雪则被匆忙的行人蹋得失去原先干净的颜色变成隐隐的乌黑。这一切让我想起宁静的村庄和寂静的山谷,以及轻柔飞扬的白雪。我告诉越前我想四处走走,我们在车站分道扬镳,约定晚上七点在这里见。
我坐车去墓园看母亲。
寒冷的冬曰并没有很多人扫墓。母亲安睡在墓园一个偏远的角落。我走了很久才到达。那是一块黑色的墓碑,静静竖立在那里,上面覆着未融的积雪。墓碑上母亲的照片略微泛黄,照片的左下角有点卷起,我小心抚平。
母亲死去的时候还很年轻,照片也完美地记录下她的风情。迷离的眼神,游移的姿态,傲慢性感美丽,却又有着致命的毒液。就像风中摇摆的罂粟花。
我没有带很多钱,不能买来拜祭用的花束。于是将墓碑上的雪扫下来,用小木条在墓前雕出几朵花。事实证明我确实不具备雪雕艺术家的天赋,雕出的玫瑰很没有花形。
双手交叉合十,跪在母亲的墓碑前。
妈妈,我来看你了。你在那边好不好?你是否一直在看着我呢?妈妈,这四年我经历了很多东西,我已经长大了。妈妈,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你我所犯下的罪恶祈求救赎。我是不是已经赎清了所有的罪呢?上天应该不会再让我面对什么困难,就这样平静地过完一辈子了吧?妈妈,我过得很好,可是我不幸福...
我漫步到一条熟悉的街道,玻璃窗上映出的身影一如往昔。真的,已经四年了吗?
雪渐渐下大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在衣服上融化后浸湿了衣摆。我撑开伞,有时光倒流的错觉。我回头,只看到漫天雪舞。
路旁的咖啡馆变成了书店。花坛还留在那里,里面是几棵枯死的植物。街角的音响店没有改变,只是扩大了规模。不再播放那首忧伤的曲子,大音响里传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声以及金属乐的摇滚音脉。音响店的大门口挂着巨幅海报,上面是几个浓妆艳抹眼神冷漠造型诡异的青年。我看了一会儿苦笑着摇头。我想搞不好我已经是落后于这个时代的人了。
然后我路过一个巷口。我知道这是条狭长昏暗的巷子。我曾在里面捡到我的猫,我曾在里面无声地倾诉了我的爱情。
我没有走进去,只是撑着伞站在巷口无意识地张望。恍惚间我看到穿黑色制服撑蓝色雨伞的少年走过我的身旁。他径直走进小巷蹲下身。有黑色的小猫从黑暗中跃出伏在他的脚边。少年从书包里掏出罐头放在小猫的面前...我的眼睛潮湿起来,在一片水雾中看到少年抬起头安静地微笑。
单纯、天真、不含一丝杂质,干干净净的笑容。
原来,我竟曾经拥有过如此美丽的笑容。
我在这座我熟悉却又陌生的城市走了很久很久,最后在街旁一家商店的橱窗前停顿了脚步。
大约是一家电器商店,橱窗里是一台液晶电视,上面正在播放财经新闻。屏幕上父亲风度翩翩地微笑着,举手透足间是一个成功男人所应有的高贵气质。明轩在他的身边,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表情却有些不自在。两个人被记者团团围住。父亲看上去意气风发,他潇洒地挥手,像君临天下的天神。
这次的并购案非常成功,双方都获益匪浅...今天我在此隆重向各位介绍凤明轩,我唯一的儿子,也是我的接班人...父亲的声音。 ,
真的,很好呢。接下去父亲说了什么我没有再听。我觉得自己很平静,只是心底有一点微小的心痛。唯一的儿子,是的。我是见不得人的。早就知道这个事实,可是...请原谅我的不豁达。我不奢求走出黑暗宣布自己的身世。所以,暗地里偷偷的难过一下,是可以被谅解的吧?
电视上画面一转,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是东方...
东方景。相比四年前,看上去似乎更成熟了。不过,高傲的姿态和华丽的外表一点都没有变。报道说东方财团最近又有了很大的动作。我看到东方在答记者问时眼中是满满的狂傲和自信。当记者表示恭喜他拿下这么困难的案子的时候他扬起眉眼神情狂妄地回了一句本大爷出手哪有失败的道理。
真是的,还是老样子呢。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碰触玻璃窗,沿着屏幕上的图象在玻璃上勾画出迹部脸型的轮廓。
你看上去很好,那真是太好了...
不知不觉的我游荡了很久,转眼就到了下班高峰时段。街上的行人和车子都多了起来。雪依然没有停,人行道上开出了一朵朵鲜艳的花伞。和越前约好的时间快到了,我夹在熙攘的人群中向车站的方向走去。
在路口,人行灯亮起红色。我停下脚步,随意地四处张望。
看到了傲辰。
十四
傲辰撑着一把墨绿色的雨伞站在马路对面的人群中等待绿灯亮起。我们离得那么近,仿佛伸出手就能碰触到。汽车飞速地驶过,间或遮挡了他的身影将他分隔成一组组的片断。组合起来看到完整的他,冷傲辰。我四年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与我相隔一条马路,就站在那里。
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冷峻的面容和沉静的气质,和我印象中的样子毫厘不差地重合起来。他的神情淡漠,目光坚忍。他并没有看到我。
心里似乎没有太大的起伏,宁静得让我自己都有些暗暗吃惊起来。那种感觉就像是我们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些波澜,只是无意间分离了四年然后又在街道上偶遇。温柔的,平淡的,暖洋洋的。
我微笑地隔着层层人群看他,想象一会儿绿灯亮起我们在马路中央相遇时该是怎样的一番景象。也许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相对无言良久?也许会是热泪盈眶紧紧相拥?我摇头,一方面为那荒谬的镜头感到好笑一方面又佩服自己在这种时候竟然还有心情神游。
见到傲辰后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呢?好久不见,你还好吗?怎么这么巧遇见傲辰了?我们多久没见过了,傲辰?...
如果是傲辰的话,会不会像从前一样,走上前来揉我的头发温柔地叫我的名字呢?
心猿意马的时候,绿灯亮了起来。
随着人流缓慢向前移动,总觉得心跳有加快的趋势。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近--五米、四米、三米...
走在傲辰旁边的老婆婆忽然一个趔趄跌倒在路中心,傲辰侧身去扶她。
我敛眉垂首,有人从身边匆匆而过撞到我的手臂。手上稍稍一松,倾斜了伞柄被伞面遮掩了视线。绿灯闪烁,人群加快了脚步,我被忽然涌上的人潮簇拥着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去。
擦身而过。
雪在身后落了一地。
呐,傲辰...也许我们之间真的缺失了所谓缘分的东西。这样的近在咫尺,上天却还是能安排我们巧妙的错身。
你,没有看到我呢...
其实不是所有的相遇都是为了相见。我忘记了有个词叫做错过。
既然上天都要我们错过,那么,就错身而过吧。
枉费我还想着我们见面的情景,见面后的第一句话。我想得那么复杂,过程却是意外的简洁。简直是多此一举了,真有点不甘心。
我知道此刻回头的话还是可以看到傲辰的。
可是我没有。
我随便走进路边的公园,挑了长椅坐下。收好伞,我看着自己的脚尖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总觉得很高兴啊。傲辰,见到你了呢。我终于见到你了呢。
隔着外套和毛衣试着摸索到肚子上的那道痕迹。这么久了,它虽然已经淡了不少,却依然固执地留着印记。我很少想起它的存在,这一刻它却有些突兀地明显起来提醒我那曾经的遥远的过去。如此鲜明。
摘掉手套,找到一块未被踩踏的完整干净的积雪。用食指在上面写下了冷傲辰,写完后我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觉得不太满意于是又写了一遍...直到几乎在雪面上写满了大大小小的他的名字,我终于写出一个比较满意的。手指冻得通红,有针刺般的疼痛。我轻轻对着手指哈了两口气,在那个名字旁边小心地写下 凤青霜 。
站起身从各个角度看了看那两个名字。嗯,很好。起码,在这里它们离得这么近。
我搓了搓手指,手插进大衣口袋。转身走开。
那两个名字被我并排留在东京某个不知名的小公园里一片洁白的雪地上。那是我用我的心,我的灵魂认真写下的两个名字。也许是一种纪念,也许是一种回忆,也许是一种希翼,也许是...一种道别。我不知道。
最后一片落雪飘飘扬扬地坠下挂在枝头。我抬头看着悄然放晴的天空,看到一缕阳光穿透厚厚的乌云直直地洒在前方的土地上。那里是很亮很亮的一片。
我默默看了一会儿,安静地微笑起来。
雪终于停了。
你迟到了半个小时。
[抱歉,逛得忘记了时间...你父亲那边怎么样?]
不行,完全没有头绪。我们回去。
[好]
...总觉得你的表情有点变了。
[什么意思?]
不知道,反正感觉有点糟糕,没事吗?
[没事,我很好啊]
...不想说就算了,我们走吧。
运气不算坏,我们赶上了最后一班回程车。
昊焱 坐稳后就靠着我的肩膀很快睡去。我想他奔走了一天肯定是累坏了。他偶尔不安分地动动脑袋,嘴里含糊不清地喃喃呓语着。我帮他拉紧了衣领,看向车窗外。
那里是银装素裹的白茫茫一片,夜幕下泛着幽幽的银灰色光泽,有错落起伏的山脉和橙黄孤寂的路灯。我看到我和昊焱 相依靠着的身影倒映在玻璃上,衬在墨蓝的夜色中有点苍白。颈间是越前温热的呼吸,我微笑着伸手去抚摸玻璃上自己的影子。
这一次是真的...告别了。
车厢里有些嘈杂,空气沉闷。有男人聚在一起玩纸牌,性情暴躁,将纸牌狠狠甩在桌子上然后哼哼歪歪地斜眼,吐息间是浑浊的味道。偶尔有女人抱着熟睡的孩子穿过整节车厢叨念着借过走进洗漱间,神色疲惫。睡梦中的孩子会突然大声哭叫起来,在压抑窄小的空间里那些尖锐的声音无处可去只能一圈一圈地回荡,搅得人心烦意乱。
昊焱 睡得不甚安稳,他皱着眉,不断变换着睡姿。我脱了外套叠起来垫在他的脑后。然后也终于抵不住睡意沉沉地睡去。
我们在凌晨时分回到了分别不到二十四小时的车站。月台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盏昏暗的路灯努力地亮着却明显的力不从心。橙色的灯光像被笼罩上灰暗的阴影,照不亮前面的路。
昊焱 睡到一半被叫醒表情不太好,脸上也没有什么开心的表情。他扯着头发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一副混乱的样子简直像要站着就睡过去。
我扯他的手臂,昊焱 勉强看了我一眼,微微摇头。
真的不行,天亮再回去吧。他说,晃悠着走到长椅旁将上面的积雪扫去,一个倾身就倒上去睡下。
我一愣,连忙去拉他起来。怎么能在这里睡。
很困啊,让我睡。昊焱 不耐烦地摔开我的手,翻了个身。
无奈地看着他只好作罢。我将大衣披在他的身上,坐到长椅上将他的脑袋扳到腿上。昊焱 在梦中哼了一声蹭了蹭就没了声息,我了无睡意,盯着东方的天空直到那里泛起鱼肚白。
星辰尚未褪去光彩。我坐在车站冷清的月台上,腿上枕着沉睡中的少年,在夜与昼的交错间等来了新一天的黎明。
太过分了。雅静说。青霜哥哥真是太过分了。她好像觉得那还不够表达她的不满,于是又说了一遍。我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
[我们是去上海办事,不是去玩的]
那也不行,雅静也没去过上海...最可恶的是你们走都不告诉我。
[对不起,走得太急忘记了。不要生气,等你再长大一点我带你去那里玩好不好]
雅静依旧闷闷不乐,她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攒成小球丢出去。雪球撞在树上炸开,飞溅的雪星撒在衣襟上。雅静眼中有大颗的水滴掉了下来,她狠狠地抹掉它们然后扬起头冲着天空大口的呼吸。有白色的气体喷薄而出袅袅地升腾起来。冰冷的空气凝结了那些气体,它们在半空中被凝成细小的结晶体随后落到地上。
我非常想去上海,真的。我一定要去一次,一定。雅静的眼神是灼热的,咄咄逼人的气势在那一瞬间使她看起来成熟得与她的年龄格格不入。
[你还小,以后机会很多的...为什么想去上海]
没什么理由,就是很想去...青霜哥哥我走不动了,歇一会儿。雅静不由分说地一下子坐在雪地上,她脱掉手套紧了紧围巾,环视四周。
今年的雪可真大。她说。这是我见过最大的雪了。
[我背你走吧,天完全黑下来就很难走了...你哥哥今天为什么不能来接你?]
不知道,哥哥说他有事。等一会儿再走吧,雅静可不敢让周助哥哥背...
青霜哥哥看上去一点都不如哥哥强壮,可不一定背得动雅静呢。我哥哥一直都不相信青霜哥哥你和他同岁,他总是说青霜哥哥看着顶多也就十五岁的样子...雅静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提起哥哥她总是神采飞扬。
[少在这里没大没小,我比你大十三岁呢]我伸长手臂去弹雅静的额头[休息好了没有?我们必须要走了,还是我来背你好么?]
不要。雅静起身拍掉裤子上沾到的积雪。那我们走吧...欸,总觉得青霜哥哥有点变了。
[变了?哪方面?]
雅静支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雅静也说不上来,就是很以前有点不太一样,笑容还有感觉都是...她用手指按住两边嘴角向上推了一下,苦恼地挤起鼻子。好像有什么东西没有了,看上去有点轻飘飘的,总之是不太好的感觉。
[真深奥,雅静你长大以后可以去当哲学家]
[哲学家]雅静困惑地打了一遍手势。这个是什么意思?她问。
[就是专门思考问题的人]
好像很无聊啊,哥哥说老是想问题会秃头的,雅静才不要当。雅静摇头。啊,对了,下周二是雅静七岁的生曰,爸爸妈妈还有哥哥要给雅静办生曰会,周助哥哥可以来吗?...嗯,也叫上昊焱哥哥...
[好,没有问题]
别忘了给雅静带礼物。雅静勾起嘴角,甜甜地笑了起来。
十五
对不住,雅静很任性,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雅静的哥哥,姓林的有着温柔表情的少年站在我的身旁,几分腼腆地开口。她只是很高兴而已。
我捡起树枝在雪面上写着:不用道歉,雅静很可爱,我们都很喜欢她。
那真是太好了。林浩然的样子有些局促。...那个,你教给雅静的手语她每次都转教给我的...嗯,你不用,不用写的...我看得懂...他曲起手指点着额头,有点紧张。
愣了一下后我笑起来。[林浩然是很温柔的人呢]
啊,啊...林浩然不知所措地摆了摆手,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那个,我...
真是可爱的人啊。我忍俊不禁,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用那么拘谨。[你真的是个很好的人,难怪雅静那么喜欢你这个哥哥。]
嗯,也不是啊...哥哥应该好好照顾妹妹,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有那种想法的话,能做你的妹妹真的是件很幸福的事情。雅静总是那么开心的样子呢]
这样啊。看上去他们兄妹的感情真的很好,说到雅静林浩然露出了很明媚的笑容。只是那其中仿佛又夹杂着若干让人看不透的复杂情感。什么嘛,能做雅静的亲人,对我们一家来说才真的是很幸福的事情啊...
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林浩然的口气,那种氛围,该名为凝重?
林浩然垂着眼帘,双手插在裤兜里定定看着地面的积雪。他的脸上有淡薄笑意,看上去有些萧瑟悲哀的味道。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