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共君一醉一陶然[卷一~卷三]
共君一醉一陶然[卷一~卷三]  发于:2008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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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笑迎上去,替他拍落发梢上的雪末,换来那人感激一顾。墨色的眸里盛着水样光华,在灯火照耀下泛着幽幽的光泽,又轻轻易易把他的心神夺走。
牟一苇赶紧瞥过头去,故意责备道:"看你,也不小心些,满头都是雪。"
缕衣并不反驳,脱了披风,拂袖坐到靠窗的桌旁,端起温好的酒抿了一口。
"今天中午的事情牟聪都告诉你了吧?"
牟一苇知道缕衣指得是他处死弦月收归杨浈这件事,想了想,也只是微微摇头:"就按你的意思吧,不过最近你要小心杨靖,新报上来的消息,他最近又在蠢蠢欲动呢。"
缕衣倒是不以为意,慢条斯理的啜饮着杯中佳酿。
"他顾不上找我晦气,过了年,皇子们都十岁了,也差不多是该立储的时候,够他烦心的了!不过就我猜测,他势单力孤,说不定会联系外援,那样的话,倒是我们的好机会。一苇,你让铁血卫盯紧了他,特别是跟他来往的人。"
"这样的混水,趟了未必是好事。再说外援,他也不会找上咱们。"一苇的浓眉拧了起来,在缕衣对面坐下,声音里满是疑虑。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一苇。"缕衣挑起筷子浅尝了一口玫瑰鸡,笑道:"能够资格让杨靖低声下气去求的人,放眼天下,恐怕只有衡王周云朗了。"
牟一苇略一思索,明白了缕衣的主意。藩王与朝臣私下交往在本朝是大忌,何况周云朗当年率军入京居心叵测,已经深为当今圣上忌惮。若是能抓住周云朗与杨靖勾结的把柄,对扶植他们的势力可谓大有裨益。
"好吧,我会安插铁血卫看牢他们,你安心就是。今天也别想那么多了,早些回去休息吧,你明天不是......"
牟一苇突然顿住了,他知道某些时候缕衣是个敏感的人,纵然他们亲密如斯,有些话他怕伤害缕衣,还是要仔细斟酌。
"算了,我叫歌姬来唱几个曲子给你解闷,好不好?"
缕衣悠然摇头"不用担心我,一苇。"有点嗔怪的瞥了一眼牟一苇,缕衣淡淡笑了起来"母亲故去多年了,我虽然想念,却也早已看得开了。"
牟一苇脸红了,因为缕衣看他的那一眼。其实他记得很清楚,明天应该是缕衣母亲的生日。以前在朔州,缕衣每到母亲生辰和忌日时都会独自跑到僻静的地方大醉一场。他不知道自己每次都悄悄跟在他身后的,看到缕衣痛苦,他也总觉得心被剜了一块那样难受。
缕衣说过他是京城人氏,如今回到故乡,只怕他心里更忧郁。所以自己才会想叫歌姬来助兴,没想到缕衣拒绝了。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暗暗的高兴。
"你明天还要去拜祭伯母?"一苇一边替缕衣斟酒一边问他。
"恩。"缕衣点头,"母亲的墓冢就在京郊,明天恰好旬假,照例不上朝,一早我就赶过去,看看就回。"
"也罢,雪大路滑,你不让我陪你去,自己路上可要小心。"一苇还是不放心,又谆谆叮嘱。
"知道知道知道啦,一苇啊,你可真像个长舌的老太婆!"
"......"
一苇被缕衣说的满面透红,英挺的眉毛皱成两条小虫子趴在额上,将一副英俊容颜活活扭曲。缕衣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很没形象的大笑起来,倒把一苇给看痴了。
窗外,纷飞的细雪飘零而下。面前,缕衣笑意盈盈的眼眸里波光潋滟,仿佛是无数个人无数个梦中,惊起一泓秋水的滟,惊落一场繁花的红,动人不可方物。
牟一苇不由得伸出手去,想要碰触那双美丽的眸子,看它是否是真实的存在......
"一苇!"直到听见缕衣极为不悦的低呼一声,牟一苇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连忙慌乱的把手缩回去,垂下头喝酒掩饰窘境。
还好缕衣没说什么,只是挟了一筷子笋干放在他跟前的碟子里:"这个味道还不错,你也尝尝。"
一苇呆呆的看着眼前的笋干,犹豫片刻,猛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缕衣的眼睛。
"缕衣,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给你提亲,你会答应么?"
缕衣没想到一苇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细想起来自己已经快行冠礼,有人提亲倒也正常,看着一苇一脸期待的看他,随口便笑道:"那要看谁来提亲了。"
"如果是林阁老的千金,你肯吗?"缕衣没有注意到,一苇问他的时候眼神里闪烁着不知名的情绪。有不甘,有期待,甚至还有些许的害怕。
低头思忖了一下,缕衣忽然想起来今天中午林意诚和他下棋时还和他提过,他的小女儿也喜爱此道,希望有空缕衣可以指点他的女儿。当时没细想,现在回味起来,林意诚说不定真有招他为婿的打算。
"应该会吧,林意诚这棵大树,还不错。"
牟一苇的眼神立即黯淡下来,他使劲闭上了眼睛,借以埋藏内心最深沉的痛苦。过了好久,他才勉强开口:"缕衣,在你心里,只有利益吗?"
缕衣摇头笑了:"怎么会,婚姻我可以不在乎,可怎么能不重视你们这些和我同生共死过的弟兄呢!你们都是我的手足我的臂膀啊。"
"手足......"一丝苦笑爬上一苇好看的眉梢,原来缕衣心里,只能把他当作手足么?
无奈而痛苦的眼神投进杯中,窗外漫卷的雪似乎也融进了他的心底。喉里有一股苦涩的味道蔓延开来,响誉京师的美酒喝在嘴中,胜过了新熬的草药。
一番爱他惜他的心意在杯中摇曳不定,碎了,又复合。不管他如何待自己,这辈子,自己始终放不下他了啊。他用一根线死死缚住了自己的心,从那以后揉扁捏圆,他都只能心甘情愿。
"那恭喜你。"一苇听见自己的声音,惊讶自己明明痛不欲生,居然还能够用这么平静的语调告诉他最心爱的人"林意诚托我向你提亲。"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微微扭过了头,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雪。
雪幽幽飘着,覆满了碧瓦朱台,大街小巷。一片一片在风中不死心的挣扎,就像他七零八落的心情。
酒阑人散,已经夜深人静。窗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乌云荡开了些,露出一弯新月。微弱的光芒薄薄晕照,衬的夜空如一泓深不可测的泉水,看不透彻。
缕衣和一苇步出雅间时正赶上一起骚乱,似乎是两个贵介公子为争一位歌姬大打出手。酒楼里闹哄哄的,劝架看热闹的都凑成一团,堵住了出去的路。
缕衣姣好的长眉皱了起来,正要喝开道路,周围的人却骤然安静下来,无数人的目光齐刷刷往坐在大堂一个不起眼角落里的人影射去。
那是个极俊逸的年轻人,大约廿二三岁的样子,肌光胜雪,肤若凝脂,五官仿佛是杰出工匠呕心沥血精雕细琢而成,那种精致英武浑然天成,毫无瑕疵,只是眉宇间隐藏的煞气把这人凸显得冷淡孤高,难以亲近。
缕衣瞥了一眼,看到刚才被这个人当作武器随手掷出的一支筷子,此刻正稳稳插在刚才争吵的两个子弟眼前那面八仙桌正中,平滑的筷子头部竟然入木三分,筷子尾犹在微微颤动。
一苇不禁低声赞了句"好功夫。"
这时候就听见那人冷冷开口,话是对着已经呆住的那两个纨绔子弟所说。
"再若扰人清净,剁掉的就是你们的舌头,滚吧!"
声音不大,却无形中有种令人震慑的威力,在场的每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两个公子顿时面色灰败,见了这人露的一手功夫又不敢多嘴,只好悻悻溜之大吉。
这人说着的同时,眼光往围观的人群一扫,众人立时都有寒刃加身的触觉,仿佛那人的目光就是锋利无比的钢刀,不容窥视。没人再敢停留,一下子走了个干净,缕衣和一苇也随着众人走到了门口。临去的时候,缕衣忍不住又瞥了那人一眼,觉得这人看起来有些面善,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不过这一副好身手若是能收到铁血卫中,可堪大用。想到这便给一苇打个眼色,一苇会意的点了点头。
恰好那人的眼睛也往这边看过来,缕衣已经转身出门,没有瞧见他眼睛里热切的渴望,与刚才判若两人。

第 14 章

垂拱十八年,腊月二十,宜祭祀。
早上起来的时候天空又飘起了雪,连缕衣都觉得对神京来说冬日实在是个多愁善感的季节。今天旬假不朝,缕衣早早便着人收拾了供馔,独自去永陵祭奠母亲。
官道上的雪足足积了有二尺多厚,没过了小半个膝盖,大清早,冷风朔朔,寒气不停的侵扰,缕衣身上的厚重貂裘都有些禁不住。路上一个行人也无,只有缕衣一人在枯林古道间牵马慢行。
永陵遥遥在望,孤独的伫立在非雾非烟深处。那个曾经雄才大略纵横一世的帝王,一人躺在冰雪冻住的冷硬土地中,将他一生辉煌的功绩深深埋葬,即使那已经成为大周历史上不朽的传奇。
纵使叱咤风云,鼎定天下,到头来依然逃不过化作半边青简、一段残碑的命运。权力只不过是繁殖欲望的温床,它释放出了人心的阴暗,人在其中沉浮、倾轧、挣扎,不知最后,究竟谁是赢家?
是称王的那个?是为寇的那个?亦或,是权力本身呢?
建筑奢华的享殿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巍峨雄壮的功德碑如今看起来也衰残不堪,极目处,碎雪霏微,枯枝零乱,象征着权力传承的皇家陵园固然神圣壮观无比,可是细细体味却有说不出的荒凉破败。
为何还有不死心的痴儿,如同沉沦在夜色里的飞蛾,不顾一切扑火而去?
他呢,也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清冷的山风吹过皇陵,带起几片零星的雪花。
缕衣站在母亲的坟茔前,伸出手去承接那些半空中的精灵,些微的凉意从掌心传到心底,一点一滴。
母亲下葬的地方在宁宗陵园后方的一座小山上,还属于皇家陵园的范围。那座荒冢多年没人照拂,蒿草已经长的有半人高了。缕衣上次回来的时候仔细清理了一遍,如今墓前光秃秃的,除了几棵败叶稀疏的老树,别无他物。
现在是冬季,菖蒲凋零,无处采摘。只有洁白的雪覆盖住了漫山遍野,荒原上皑皑一片,烙印着他孤单的脚印。
"母亲,这是第七年了,缕儿回来了......缕儿,很想你......"
幽幽的话语从缕衣口中吐出,静静地萦绕在这个落雪的郊外。缕衣站在坟茔之前,伸手替母亲拂去石碑上的雪,轻轻道,"母亲......您说我应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天空,如今儿子回来了。"
"您这一生,赐予了我很多,教会了我很多,可是您教我的东西也毁去了我......"缕衣的眼神有些恍惚,望着不知名的远方,"您在父亲与皇权之间选择了父亲,而今我也有了选择......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这是您教我的......不是么?"
他的唇角泛起一丝悲哀的笑,纤长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抚在石碑上,已经变得冰冷而僵硬。他垂下眼来望着自己的手指,苍白的指骨给人以一种琉璃般易碎的感觉,然而,正是这样的一双手在朔州战场上杀人无数,并且靠着它缕衣最终走向了了大周皇朝权力旋涡的中心。
"母亲"缕衣小心摩挲着碑上的文字,低语,"希望你在泉下,能与父亲幸福......"
雪,渐渐下得大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缕衣回转过身子,竟然看见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高大身影站在寥廓的雪地里,正静静地望着他。周鼎华不知已经来了多久,并没有撑伞,身上和发上都落满了雪花。
缕衣望着那个身影微微惊了一下,不知道方才自己的低语是否被他听去,然而最终只是安静的垂下头,向他行君臣大礼。
"......皇上......"
"站在这里那么久,不冷么?"周鼎华的声音低而平静。
"不碍事,今日是家母生辰,臣只是......想来看看......母亲。"
缕衣有些惶恐,不知道周鼎华怎么会一个人突然出现在荒山野岭,出现在他母亲的墓冢前,难道他知道了什么。
"你又忘了"周鼎华眉目间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语气里流露出难以察觉的温柔,"不是说好了么,没人的时候,叫我鼎华。"
缕衣心念一动,环顾四周,发现周鼎华来的时候身边没有多带侍从,只有干将远远的站在一边守护,偌大的山冈上,此时只有他们两个人。
"臣不敢,不知道皇上怎么独自来了这里?"缕衣的目光微微闪了闪,心底疑虑骤升。
周鼎华忽然笑了,纤长有力的手指轻轻划过碑上铭文,低低的念出了声: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
回首,凝眸,周鼎华望着那双淡漠的眼睛轻轻开了口,"今日是兰太妃的生辰,我来看望兰太妃。"
缕衣再也掩饰不住惊异,身躯明显的一震。
周鼎华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
"缕儿,我不喜欢你总是对我有所保留!更不要......"周鼎华柔柔拉住缕衣冰凉的手"试图欺瞒我,知道么......"
"......"
缕衣浑身僵硬,周鼎华知道皇陵里是一具空棺,知道这个不起眼的坟茔里葬的是真正的兰妃......那么,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原来在周鼎华面前,他已经没有秘密。
"你是兰太妃的儿子吧?"周鼎华轻柔的替缕衣拂开被风吹散的发丝,一举一动都贯穿了帝王的优雅与庄严,"当年你母亲与先帝的事情,我都已经查明了!你的父亲是谁我不想知道,你的母亲当初做过什么我也无法再追究,我只想要你知道,从今以后,你只能乖乖的跟着我,我会替你的母亲......好好照顾你!"
缕衣已经彻底无法反应,他被今天周鼎华突如其来的打击搅和的心乱如麻,连周鼎华何时牵着他跪在母亲坟前也不知晓。似乎一碰见周鼎华,自己就只能被牵着鼻子走。仿佛自己是一只可悲的风筝,不管飞的有多高,掌控命运的线始终都被牢牢握在一个叫做周鼎华的男人手中。
太可怕了!
"兰太妃,请你把缕儿安心交给我,我会在这世上替你护他周全。我,周鼎华,以大周王朝第十七代帝王的名义,向你起誓!"
周鼎华手一扬,掌风骤起,墓旁一棵粗大的松树应声而折,轰然倒在纷飞的白雪中。周鼎华坚定而清朗的声音响彻了云际,如同在向苍天和大地宣告他那一腔深沉浓烈的爱意。
"如违此誓,愿如此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雪默默飘下,从清早持续到傍晚,一刻未曾停歇。缕衣回到府中已经是掌灯时分,冬季天短,原本只是阴云密布的天空现在已经完全被黑暗遮蔽,浓的伸手不见五指。
牟聪在门口接到缕衣的时候吓了一跳,缕衣的脸色很白,进门时简直跟游魂一样,神不守舍的,浑身还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气息,搀杂了疲惫、迷惘、忧伤、还有一点点厌恶。不过他的眼神在剧烈颤动,这种失态很少见,不知道他在盘算什么。但是有一点牟聪可以肯定,那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所以他也不敢插话,只是轻轻尾随在缕衣身后,等候吩咐。
缕衣是一个人回来的,为了避免朝臣闲话,周鼎华把他送到神京朱雀门后就与他分了手,临别时还亲自把自己的狐裘大氅系到他肩上。缕衣模模糊糊记得,周鼎华低头为他系衣带时,他好像在周鼎华的发冠上看到了银光一抹,似乎......是他遗落在周鼎华寝宫的那一支银簪。
周鼎华,周鼎华,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当年你母亲与先帝的事情,我都已经查明了!
--......我只想要你知道,从今以后,你只能乖乖的跟着我,我会替你的母亲......好好照顾你!"
--兰太妃,请你把缕儿安心交给我,我会在这世上替你护他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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