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宫暗影交叠,上书房孤独的耸立在整个皇宫的中央,放佛在暮霭中蛰伏的兽。它的黑瓦朱墙昭示着大周天子至高无上的威仪,还有不容挑战的权力。
缕衣抬起头,看着用小篆书写着"河清海晏"的淡青色瓦当,绽开一个冰冷的笑容。
古老宫殿的雕花门在他眼前打开又合上,牟一苇站在了缕衣面前,神色平静,看不出是凝重还是轻松。他身后立着的是天子的贴身太监总管,董笠。
"不用担心,谨言慎行。"错身而过的一瞬间,牟一苇轻轻握了握缕衣的手,低声叮嘱。
"金将军,皇上宣召,请随奴才来。"
尖细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董笠狭长的眼睛正看着缕衣。
缕衣微微一笑"公公请。"
随着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关闭,上书房里只剩下了缕衣和当今的天子。周鼎华负手站在窗前,他的脸孔逆着光,云霞的影子投在他的面上,带了鲜血和黑暗的色泽,看不清表情。
这个动作,让缕衣想起了在永陵山坡上的那一晚,周鼎华也是这样负手站着。那夜的月光明亮而平和,山岚里冰凉的风掀起了他的衣角,少年天子高傲的立在山峦之巅,仿佛振翅欲飞的苍鹰。恍惚间,已是一派君临天下的帝王气象。
那一刻,缕衣从他的眼底读出了天下。
如今算来,竟然已经整整十年。十年,足以让人改变很多,不知道现在的周鼎华,是否已经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帝王。
"微臣金缕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缕衣匍匐在天子脚下,恰好可以看到君王绣着金龙的朝靴已经到了自己的面前。
"平身吧。"周鼎华的声音保持着一贯的平和,正如朝野中传说的那样,他是一个中正平和的皇帝,进退有度,谦恭遵礼。虽然并不昏庸,但也不可能创造出先帝那样的丰功伟业。
可是缕衣知道,事实决不像传说的那样。从在功德碑前看到周鼎华的第一眼,缕衣就知道,周鼎华是一只深藏不露的猎豹,不击则已,一出手必是迅若雷霆,绝不会留给对手喘息的机会。
"谢陛下!"缕衣站起来,眸光流转的一瞬,已与周鼎华相遇。
那个人的眼睛实在很深邃,像是千年古井,不见一丝波澜。也惟其如此,缕衣丝毫看不出皇上的用意。
"朕听说在朔州,金卿立过不少战功,还救过钧雷的性命?"周鼎华没有远离,就站在缕衣身前不到两步的地方,淡淡开口。
"微臣惭愧。"
周鼎华轻轻颔首"那道《请兵破虏四事疏》,朕仔细看过,金卿的想法很不错,朕已经下旨在霸州、历州、泾州等地试行。不知道金卿可还有什么高见?"
缕衣知道先前的接见中夏钧雷和一苇一定已经向皇上表明立场了,此时说话也不必再避忌。当下也不推辞,微微一躬身"臣有一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鼎华忽然笑了"但讲无妨。"
"臣来京途中,见永昌县山深林密,极适宜练兵。永昌离京师仅三十里,快马加鞭两个时辰就可到达。若是陛下遣一心腹之军,匿于永昌境内,既能掩人耳目,又可防备京师异变。不过京师附近驻军皆记录在册,一旦暗中调动立即便会有人察觉。因此臣请陛下拨朔州精锐往永昌县驻防,其开支则可从拨往边境的军费中截留。还请陛下定夺!"
缕衣一口气说完了暗中筹划数日的事情,垂着头恭聆圣训,谁知道半晌也没听见皇上的意见,不由抬起了头看向周鼎华。
周鼎华在静静的看着他,虎目中流露出难言的光华,点点璀璨,闪亮如星。
"陛下......"缕衣轻声唤。
"哈哈,好个金缕衣!"周鼎华的笑声突然爆发在已经逐渐阴暗的上书房里,缕衣蓦然有种寒冷的感觉,非常的不舒服。
"怪不得夏钧雷极力推荐你,果然很有见识。"周鼎华靠近了两步,把手搭在缕衣肩上"不要辜负了朕的宝剑!"
那把宝剑么?缕衣看了看腰上悬的剑,低低笑了起来。
记得自己第一次杀人,用的,就是这把剑呢!不过这些,他都不打算让周鼎华知晓。
虽然以前与鼎华发生的那些事情可能会给他带来利益,但是缕衣不想说,他要等一个最恰当的时机,好让这种优势发挥它最大的作用。
"臣不会违背皇上的期望!"
一根修长有力的手指忽然斜刺里伸过来,挑起了缕衣的下颚,缕衣一僵,对上了周鼎华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跳动着不知名的情绪,幽幽暗暗的,晦涩难懂。周鼎华站的离缕衣极近,灼热的呼吸几乎都喷在了缕衣的颈项上,有些痒。
"朕以前......见过你么?"周鼎华忽然轻轻的呢喃,仿佛梦呓。这个样子已经大失了他作为一位帝国无上君主的威严风度。
缕衣皱起了眉头,眼下这种情形,他不想承认。
"臣福浅祚薄,之前从未曾目睹天颜。"
缕衣看到周鼎华失神了一下,古井一样的眼中闪过轻微的波动,似乎是......一种淡淡的失望。
"真的么......"周鼎华颓然松了手,那一瞬他显得很疲惫,然而很快他又不甘心的看了看缕衣,突然道"你的眼睛......真的很像......"
缕衣忽然觉得好笑,事实上他也就这么笑了出来,周鼎华没有怪罪他,只是幽幽的看着他的眼睛,仿佛痴了。
这一次的会面相当怪异,作为一个帝国骄傲的君主和一位年轻卓越的将领,让他们倾谈半夜的却不是军国大事。本该肃穆的召见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就变成了异常诡异却又极致和谐的交流。冥冥中好象有似曾相识的缘分在牵引,鼎华和缕衣之间流动着一种在大周王宫二百年中罕见的信任。
这一晚,好象又回到了十年前,他们一起坐在山冈上赏月的时光。
这一晚周鼎华感到放松,这大周王宫里微薄的温情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拨动了他的心弦,可是缕衣却觉得异常沉重,那是一种令他烦躁的情绪,至于产生这种情绪的根源,他不愿深究。
走出上书房已是夜半,再次回首看大周王宫的时候,巍峨的宫殿耸立在孤独的夜幕中,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就像两颗,看不真切的心。
翌日,上诏告天下,加封夏钧雷靖北侯,牟一苇承袭厉侯爵位,另赐金缕衣武进士出身。令夏钧雷不日返回朔州,牟一苇、金缕衣入兵部参事,暂居主事。
次日,夏钧雷请旨返朔州,帝下旨,令文武百官送之于神京城外。
此令一出,朝野哗然。皇上对夏钧雷一脉的恩宠已臻极致,封侯拜将,百官相送,是多少人梦寐以求都求不来的殊荣。但是缕衣清楚,皇上这样做,既显示了对夏钧雷的信任与恩宠,可是同时,也让夏钧雷背负了百官的嫉恨。从此夏钧雷与杨靖固然势不两立,可是早晚有一天,他也难逃兔死狗烹的下场。
皇上其实不喜欢也不信任夏钧雷,毕竟没有哪一朝的帝王会喜欢一个手握重兵功高震主的臣子。
要在京城站住脚,还要靠他自己啊。
垂拱十八年深秋,护国将军夏钧雷返回朔州。
今日京城城门在丑时半就戒严了,京师内外部满了卫队,恭送大周战神夏钧雷出城。
面容异常俊美的黑衣男子坐在京城最大的酒楼聆风楼临街的一个桌子边,桌上摆了一壶响誉京师的"落梅",还有几块南味点心。
他身后不远处,侍立着七个背着长剑的少年。天有些阴,隐隐有凉风吹过。黑衣男子平静的品着手中的酒,眼睛却一直看向街道。
现在天还没有亮,街上静悄悄的,可是周围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原本这个时候是没什么客人的,可今日是战神出现的大日子,神京的百姓都想看一看热闹。
但是黑衣男子无动于衷,其实他对夏钧雷的兴趣不大。他来,是为了看另外一个人的。
"你确定金缕衣才是铁血卫的实际指挥者吗?"回过头去,黑衣男子面无表情的问身后一个侍剑仆从。
仆从的态度极端恭敬"是。上次属下奉命与他们交手,此乃属下亲眼所见,不会有误。"
哦?黑衣男子的眉毛微挑。
他倒是想要亲自会会这位让他们损兵折将的铁血卫主人了。
啪,啪,啪,三声带着悠长尾音的响亮炮仗声响彻了整个街道。
那是净街的响鞭。一旁的人全涌向了窗边。
黑衣男子也禁不住向外看,这时候晦暗的天开始飘起了雨星,屋顶地面已经开始潮湿。外面整条街已经清扫干净,并且用清水泼过,寂无行人。只有一些官员身穿官服,整齐的站着。
又三声响鞭,百官躬身。
开道棍后,武仗过来了:亮银长枪十对,方天画戟十对,戈十对,矛十对,蛇首锥十对,尽是描金朱色旗杆;跟着的,是金光闪闪的钺、星、卧瓜、立瓜、吾仗各五对。
又一对开道红棍,后面如同铺天盖地,锦绮辉耀、五彩缤纷,节、幢、旛、旌、旗、麾各五对,分黄红蓝白黑五色;各种扇:圆形、方形、兜状、云头状、鸟翅状,每式也分五色;各种伞:龙纹散莲花散百花散圆散方伞,每式又各五色。最后一对黄罗曲柄伞,结束了这浩大的如云似霞的队伍。
六匹青骢战马蓦然出现在视野中,六匹战马中央是一匹白马,马上端坐着一名绯衣将军,神气剽悍,英武过人。那袭如火的绯色战袍在清一色的黑衣军服里尤为显眼。众人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然后整条街道上的百姓都轰然欢呼起来!
"战神!"
"战神!"
夏钧雷举起手来,向夹道欢迎的百姓频频挥手示意,结果两旁的百姓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热烈的气氛压过了漫天阴雨。
黑衣男子的目光没有在夏钧雷身上多做停留,很快就越过了夏钧雷,落在了跟在他身后不是很远的那个人身上。
一身亮银色的软甲将那个人完全的遮掩了,只露出一双幽暗的黑眸。从黑衣男子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好可以看清那人刀削斧凿一样的线条,被贴身甲胄勾勒的英气勃发。只是对于武将来说,那样的骨架似乎略嫌纤细。细柔的雨水顺着铠甲一滴一滴流下来,竟然使那个人平添了几分妖娆的味道,刚硬的身姿仿佛也被雨水柔化了,带着些微脆弱的美丽。
很奇怪的感觉。
金缕衣么?黑衣男子慢慢勾起了嘴角,笑的惊心动魄。
金缕衣感觉到一股寒意,猛然抬起了头。
雨静静的落,隔着重重雨幕,两道犀利的目光穿透了阻隔在半空相遇。
墨色的眼睛像一个黑暗的旋涡,里面似乎储满了夜的沉暗,又好象跳动着狂烈的火焰。很犀利,又似乎有些迷离,危险而充满诱惑,把白羽清导入了一场无法清醒的幻想。
那双冷厉的眼睛却有着致命的吸引。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和窒息,白羽清觉得自己正被引诱着一步步走向一个无法自拔的沉渊,却怎么也脱不开身。甚至,不想摆脱,只愿沉醉。
白羽清迷惑了。
第 05 章
雨浠浠沥沥的下着,神京厚重的灰色城墙笼罩在一片氤氲的雨雾中,有些迷蒙的感觉。沉重的城门在雨中缓缓开启,已经有二百年历史的生铁门轴发出吱呀呀的呻吟,仿佛一种古老的诅咒。
提缰越过了那道巍峨的城墙,眼前火红的颜色灼烫了夏钧雷的眼睛。
枫叶,凝着血一样色泽的枫叶,染红了神京外围的洛水两岸,那是一种凄艳到刺眼的颜色,有些决绝的味道。
雨中的红枫最是妖艳。雨水顺着红叶的尖端淌下,有些像滴落的血。叶子承受不住冲刷,悠悠坠落,怀着残破的心情,凋零在泥土中。
"你好象很伤感。"
看见东篱看着那些红叶发怔,有种说不出的忧伤。夏钧雷勒住了缰绳,把声音尽量放的轻柔。
百官其实只需要送到神京大门,现在仍跟来相送的,除了奉旨而来的干将之外,多半都是夏钧雷的故交和旧部。
"没什么,送君千里,终需一别。钧雷,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要多多保重!"
傅悠别过了脸,不想让夏钧雷看见他哀伤的神情。所以在那一瞬间,夏钧雷只是看到有晶莹的珠子从傅悠眼角坠落,划的很急,似乎是雨,又或者,是泪。
"别难过,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看你。"夏钧雷想要调侃一下,可是说着说着,自己的语调也忍不住变的悲戚。
朔州是大周最为危险的关隘,他已经在那里镇守了十年。虽然官衔在升迁,但是由于一直没有人比他更有御敌经验,所以他恐怕要在那里终老了。
玉关豪杰终须老,再回来看傅悠,或许他已经是马革里裹的一具尸体了。
他也很难过。
傅悠忽然下了马,不顾道路泥泞沾染了他的衣袍,径直走到那一大片枫树林前,摘了一片最艳的红叶。然后咬破了手指,就着自己的血在上面题了一句:
东篱把酒日,再邀君共酌。
傅悠把它交给了夏钧雷。
血随着雨水化开,红叶上浓浓淡淡一片红,那是,一种铭刻的约定。
夏钧雷忽然又想起了在朔州的那个夜晚,两人一起醉在军帐中的往事。那时候灯下的东篱,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清俊。
红叶上逐渐模糊一片。而东篱的话,已经刻在了夏钧雷心上。
"护国将军,该起程了。"干将策马上前,面无表情的催促。
黯然看了东篱最后一眼,夏钧雷举起了鞭子......
身后缕衣一苇他们道别的声音已经听不清楚了,可是东篱温和的声音还清晰的在耳边盘旋--
我等你回来!
雨仍在下,淡去了夏钧雷的背影,傅悠还在失神的遥望着那个方向,雨水已经打湿了他的红色官袍,使他看起来很像那片染血的红叶。缕衣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傅悠,印象中,他是个温雅多谋的人,永远风度翩翩,几曾如此失魂落魄。
不过在看到干将悄悄为傅悠撑起青竹油纸伞的时候,缕衣了然一笑。
秋雨点缀着浓重的夜色,雨点打在宫院里的梧桐上,沙沙的,有些凄凉。
看看刻漏,已经起更了。周鼎华合上了今天的最后一道奏章,拿起象牙签拨了拨烛台上的火,就坐在窗边看雨。雨夜迷离,穿林打叶的声音催人断肠。恍惚间,眼前也朦胧了起来。
月光皎洁如银,在山间的青草上缓缓流淌。细风泠泠,撩起少年额前一缕青丝。
少年回眸一笑,月华倒影在他的眼中,暗淡了周遭的景致。
--我叫缕儿......
周鼎华蓦然惊起。
书桌上的烛火还在风雨背后跳动,明明灭灭,天色如墨,夜未央。
窗外,雨水沿着琉璃瓦一滴滴落下,连缀成一串割不断的情缘。那种清浅的音调敲在廊下空阶上,分外寂寥。
周鼎华几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关上窗,抽出了干将送来的薄笺。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是那座墓碑上唯一的字迹。
缕儿......朕已经找了你十年......
其实十年前,周鼎华刚从朔州回来的时候,就屡次派干将去寻找那个少年的踪迹。
周鼎华很想见他,非常想,但是他好象凭空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不过周鼎华相信,那个说会用双手来取自己要得东西的少年,一定会回来。
尽管相貌相差极大,但是在九成宫外看到金缕衣那一眼,周鼎华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熟悉感觉,仿佛等待了很久一般。
金缕衣的眼睛和那个少年一样,是一种黑暗的诱惑,让任何人看过都不会忘记。
难得的起了亲近之心,可惜那个少年并不肯承认什么,当然周鼎华并不完全相信他说的话,就让干将暗中去调查金缕衣的来历。
垂拱十一年入夏钧雷军,战功卓著,四年后,破格拔为校尉。垂拱十八年,因功累迁至四品武职,赐号潜蛟将军......
......
垂拱十一年......
周鼎华合上了薄笺,又翻开一份密奏。
是他的暗卫上报的最新消息,其中有一条,金缕衣在回京谒见后的次日,去了永陵附近的一处山林。金缕衣是夏钧雷一派的人,身份敏感,他曾让暗卫特别注意,却没想到歪打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