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起身子,拍拍衣服和裤子上的草。
"可是父亲和我说......"左无名也立起来。
"你有你的未来,你父亲有你父亲的未来。"浩星南离说。
左无名不明白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可以的话,我和你一起回去吧。"浩星南离道,"我也想见见你的父亲。"
"可是父亲和我说......"又是同样的一句话卡在同样的地方没说完。
"我知道。"
左无名开始隐隐地不安。
不安并非来自浩星南离和他一起回家,而是来自他的父亲。
章之叁 桃源
夜里,八九点的弄堂里摆满了一张张躺椅。一付付麻木或者疲惫的面孔在躺椅上休息。弄堂里此起彼伏的麻将声,打牌声,鼾声使得整个环境充满的市井的生活气息,虽然庸俗,但也平淡安心。
但是左无名的心跳的很厉害。一路上几乎没怎么和浩星南离说话。
"小名啊,回来啦?"弄堂里认得左无名的大婶见到了左无名,又打量了他身后的人,"这是同学啊?"
"是啊,"左无名随口说,"他想来看看我爸。"
"哦......"大婶没再说什么,目送他们离去。
走到家门前,左无名停了一停,向后望去,浩星南离的眼神并未躲开,直直地迎了上去,但依旧是不悲不喜。左无名没问什么,浩星南离却淡淡地道:"你在怕什么?"
"......"左无名也无法解释这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到底是什么,但他就是怕。
终了,他什么都没答,自己开了门。
"爸爸。"他对着黑暗中的那房子道。
没人应他。
"爸爸?"左无名颤抖着摸到了开关,一束微弱的黄光把整个房间照得更加诡异。
没人在房间里。厨房里没有,阁楼里没有,卧房里也没有。
浩星南离只是静静地跟着左无名,不说一句话。左无名往那里跑,他便不紧不慢地跟到那里。
"曹家姆妈,你看到了我爸爸了么?"左无名出了房门,问刚才和他说过话的那个大婶。
"没有呀。你们家的门窗今朝一整天都没开过。"那女人道,既而又问,"出啥事体了?你爸爸不见了?"
"也不是......"左无名随便编了一个谎说爸爸今天一大早和老朋友出去了,但是到现在还么回来。
"喔唷,不用担心的,大概老朋友长久没碰头了老酒多喝了一点。你自己回去困觉好了,早上起来你爸爸就肯定在了。"
"但是我同学想见见我父亲......"左无名依然很担心,也顺着刚才的话讲了下去。
"那就叫你同学等一歇罢。或者到我家里来?我屋里那个酒鬼老头子去搓通宵麻将了,今朝不会回来了。我一个人也冷清得要死,所以才出来乘乘风凉帮大家侃侃山海经的。你们来了正好,陪我这个老太婆讲讲话。"
"侃侃山海经"是地方话,就是聊天的意思。但左无名听到"山海经"还是被脑中一个激灵。他转头看浩星南离,见到的还是一脸不置可否。
"不用了,我们在自己家里等等就好了。谢谢你。"
左无名向那女人笑了笑,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他们坐在那张古老的已蜕不少了漆的八仙桌旁,不说话。
无名......
"爸爸?!"左无名忽然立了起来。向四周望去,却除了浩星南离别无他人。
浩星南离抬着头,困惑地看着他。
无名,不用找我。我不在这里。
"你在说什么啊,那我怎么能听到你的声音。"左无名又环顾一次,还是没见到人影,便问浩星南离,"你听到了么?"
浩星南离摇摇头,又指了指脑袋。
仔细听着,无名,为父现在已是油竭灯枯,命不久矣了。不用来找为父,我离开就是不想让你看到为父这样的窝囊样子,所以今日估计支开你。为父的尊严还是要有--即使为我气数已尽。有件事情,始终瞒着你,三十年前,我如你这般大时,妖星现世。当年的中元节万魔尽出,左家老老少少拼死一战,总算是杀退了大部分,可左家的幸存者却也因为追赶妖魔相互失去联系,我也在当年一战中被一只上古奇兽所伤,从未痊愈。今日终于支持不住,多半也是这个原因。
左家尚有许多秘术为父未来得及传授与你,不可谓不遗憾。所幸左家秘法中多数均收录于《左氏究义》中,而此书的孤本如今就在家中我卧房床下。其中叙述颇为详细,你若多加练习,他日必当受用。
现在我与你对话,乃是"元气渡",即利用自己的所有真气传于你处,用真气暂时替代自己的魂魄与直接心对心交流。一旦讲完,我也将西去往生。最后是我的嘱托:左家断断不可绝后!当年的妖孽实未清除干净,一旦反攻,后患无穷。左家的规矩你是知道,娶个心仪女子,生了男孩,这孩子便有除灵之血继承左家。护天下百姓之安是左家上古以来之责任,切记切记。
话已至此,不复多言,愿吾儿珍重。
左无名又唤了几声,终于是没有了回应。
突如其来的噩耗。父亲亲口告诉自己的噩耗。
左无名觉得脚上乏力,又倒回了条凳上。瞳孔睁得很大,空洞异常。
浩星南离轻轻叹息:"这便是你说的......盼头么。"r
其实浩星南离方才完全未听见左父的交待,但他却很早就知道左父今日会死,很早就知道左无名会被支开跑到发电厂。但只是因为左无名的一句话,他终究还是没提早告诉他。
所谓的盼头,如果是这样,那要来何用。
床下的那本《左氏究义》纸张泛黄,脆得仿佛轻轻抚上一家就立刻会变成灰烬一般。左无名小心翼翼的捧起那书,神色木然。
"你早就知道了......?"左无名捧着书,并没有望向他。
对方但笑不答,笑得很轻,也很无奈。
"你以后准备怎样?还住在这里么?"
"......没地方可以去。"
"带着你的东西,你跟我来。"浩星南离立在他身后,"现在就去。"
左无名会头看了看浩星南离,什么都没说,去自己的阁楼找东西。
他想离开这里,他此刻觉得待在这里一分一秒皆是折磨他。
三十分钟后,左无名提着一个箱子出来。
"装了什么?"
"衣服、书。"
"衣服不用带了,直接走吧。带上书就可以了。"
后来左无名想起来这事情,只是笑了笑记在了日记上。
或许可以叫做夜奔。
我们两个人就在半夜悄悄出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我载着他,听他的指挥。不知道过了多少弯,穿过了多少条马路。人影越来越少,周围越发荒凉。衬衫里空落落的,他就抓着我的衬衫,坐在后座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到了一座道观。
左无名是这样写的。
"就是这里。"
破败的大门上,有清岚观三个字的匾额。
"进去吧。"
观很小,除了前殿外别无他物,两座石碑竖在边旁,并不引人注意。
进了殿内,浩星南离领着左无名走向正中神像的后面。
"闭上眼睛,跟着我走。"
他照做,觉得踏上了一个台阶,然后象钻进了一个棉花堆里一样,周围的东西都在压迫着自己。他不作声,继续被牵着走。
压迫感渐渐消失,又走了一段路,他听到浩星南离说:"可以了。"
周围已是一片青山绿水,他惊诧不已。
其一,刚才还是在观中的。
其二,现在该是子夜。
其三,浩星南离现在身上是一身古袍。具体哪个朝代的,自己却也说不清楚。
"这里就是桃源。"浩星南离道,"我住的地方。"
"......我们怎么进来的?"
"刚才的观里进来的。"
"难道......是那个神像?"左无名不知怎么会想到这个。
"正是。"浩星南离道。
"......怎么可能?"左无名蹙着眉,连连摇头,"那神像明明是实心的,里面也不可能那么大......"
"实中有虚,虚中有实。"浩星南离道,"人有一个世界,鬼有一个世界。若两个世界平行,那么当中必有多余的空隙。在这个空隙中,我住着,有什么不可以?"
左无名听不懂。
"那你的衣服......"左无名指指那袍子
"三千世界,皆为虚妄。哪些是实的哪些是虚的你又搞的清楚么?活得开心就可以了。"浩星南离笑笑,"你看你身上。"
和他一样的古袍。
"以后你便住在这里吧。"浩星南离道,"我是这里的少主,我带来的客人,他们不会怎样。"
"那人间的精怪怎么办?"
"这里也是人间,"浩星南离道,"不过知道的人少了点而已。你随时可以回去,这里是你的栖身之所。"
左无名觉得自己的脑袋很涨,一切都是一团糨糊的时候,只听得浩星南离幽幽叹了声:"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这便就是快乐了吧。"
接受?有些事情真的可以接受么?
左无名后来的日记里这样写了一笔。
章之肆 尽欢
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看他的眼神开始不一样。
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他的感觉开始不一样。
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想尝试着叫他南离想握住他的手想从清岚观厅后踏入他的桃源的那一刻就见到他的脸。
左无名不知道。但不知道不代表事情没有发生。
左无名很清楚自己的感觉是什么,但他更清楚这样的一种情愫是被彻彻底底禁止的。同性恋就是流氓罪,很重的罪,而且会被别人蔑视,被鄙夷地称为"屁精"。
这不是一个任何的感情都被祝福的年代。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过是乌托邦式的痴心妄想。时间、年龄、等第、种族、性别、姓氏、家仇、舆论......一切一切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毁掉一个人的幸福,而且不费吹灰之力。
左无名觉得自己站在一个深渊旁边,一旦掉下去便是万劫不复。他陷入一个两难的境地,一边是一抹禁色勾引着他,另外一边是平凡却带着压迫内心的日子。
他会讨厌我的吧......他会觉得我很恶心吧......
如是这般地想着,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自己的家是基本不去了,每天出去只是巡视一下有没有精怪现世。左无名就睡在少主房间里,偌大的房间内多支一张床后宽敞依旧。
浩星南离是不可能看不出来的。
某日,夜里。
"你在想什么?"
旁边的那张床上,浩星南离忽然对自己发问,让左无名有些措手不及。
"没、没什么。"
左无名翻了个身,并去转头去看他。
"有些虚名,其实你不必在意。"对方接着说,看似与之前的话并无关联,但却让左无名震了震。
"......"他不说话。
"抗争是无用的。一切皆出于冥冥,"浩星南离又说,"走到最后都是一样的结局,为什么不让自己开心点。"
"......"
"......无名。"对方低低地唤了一声。
左无名心里的那把火,到底还是着了。
他转过身,看着浩星南离,夜色里他长衫里的内衣被反衬得分外干净。
左无名下了床,走到浩星南离面前。
一把拉过他的手,用力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我不知道我怎么了......不要讨厌我......"
那个干净的男子无声,只是也环住了他。
没人告诉左无名他应该怎么做,他只是抱住浩星南离,象头刚刚出生的牛犊一样,贪婪地舔舐他每一寸肌肤,亲吻他的嘴唇。罗衫尽褪的浩星南离很普通,和平时在公共浴室里见到的男孩没什么两样,但却让左无名疯狂,他伏在南离身上用力地摩擦着自己胯下那热到发烫的物体,口中念着浩星南离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如同梦呓。念得累了,便去吻他的耳朵,他的嘴唇,他的眼睛,他一切一切让他着迷的角落。
迷离之中,他似乎听到对方幽幽地叹了一声。
左无名以为是对方给自己的回应,没有多在意,只是更卖力地去侵占浩星南离的脆弱敏感地带,带着一种对纯洁的敬畏欲和破坏欲。
左无名当时闭着眼睛,忘情中没有注意到对方将自己环得更紧,也没有注意到月光下那男子的眼眶里努力忍住不掉下来的清泪。
左无名只记得,那个晚上,南离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看一梦浮生,离三千弱水,远万丈红尘......"
情欲的气息散去之后,霜华正浓,凌乱的床上是两个回归安静的男子十指交缠。
浩星南离就这么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是后悔,是自嘲吧。
自己当初坐指浮生一梦中的清高,如今是没了。
三千弱水,也最后是溺了自己。
万丈红尘,亦终于是染到这桃源里来。
会发生什么,他都知道。e
他知道他会爱上他,他也会爱上他。
但他也知道最后的结局竟然是......
于是他缄口不语。为的就是左无名所谓的"盼头"。
浩星南离只觉得自己很可悲。知道又如何,知道也不能改变结果,知道了也不能了解原因。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有的那些能力全部都是鸡肋。
不要。这些他不要。他不要再让自己的后人也受这种苦痛。浩星家的存在本来就是个错误。
桃源的天上云很少,一丝一丝如同扯碎的棉絮。
浩星南离望了望窗外,七杀星恰好隐隐地伫立在自己的视野内,和北落师门、轩辕十四组成一个奇怪的角度。
他知道那些意味着什么。
罢了罢了......
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看了看自己身旁的男人,已经累得坐在床上睡了过去。但手上的温度依旧源源不断地向自己传来。
他微微一笑。显得有些幸福和苍白。
枕在那男人的肩膀上睡去了。
章之伍 苍山远
十年一觉,醒来烟霞尽失。
左无名不能不记得父亲死前的嘱咐:左家需要后人,需要血脉。这就意味着他必须结婚,生子,带着那本泛黄的书籍手把手的教自己的孩子斩妖除魔。而这个桃源,这个叫浩星南离的男子,权且只能当作春梦一场吧。
事情的缘起是一个女子。
过程永远都是大同小异的。说是左无名的大学同学,一直倾慕于他,但是个孤儿。左无名不太见到她,也不知道她是哪个系的。得知左无名的父亲去世后,她便对左无名说:"你今后的生活,我来照顾吧。"
含义不言自明。
挣扎了许久的左无名,终于还是走到了"家庭"的那一边。
不对的,我们在一起是不对的,我喜欢你是错误的,你喜欢我是不值的...
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道着,左无名想靠此来减轻心中的罪恶感。
得到了他,再抛弃他。这本不是他的意思,但世事难料,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个结局。
过程没有什么可以赘述的。当年左无名低着头,用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说了句"再见我要走了",然后离开。
阳光不刺眼,场景不幽怨,两人未掉泪。
但还是让人断肠的。
浩星南离熟悉的叹息声,左无名近乎逃跑的脚步声,清岚观旁的漫灭碑文,以及那个晚上彼此的温度,窗外的星斗。
一切如画,美丽而不真实。
大步流星地迈出了清岚观,左无名的脚步开始放慢,拳头开始握紧,口中哼出一个沉重的音节,既而一路狂奔。
奔得满头都是自己的汗水。他努力让自己原本该在泪腺涌出的液体通过其他方式排泄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