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憬只觉得好像在做梦似的。i
他怔怔望着凌妃,只觉得心中一阵酸楚感动,忍不住说道:"阿凌,你终于原谅我了么?"
但凌妃并不言语,只是仔细为他包扎伤口,厚实柔软的白布覆上,紧紧的贴着模糊的血肉,带来阵阵抽痛。
可缪憬此时已经浑然忘记了身体的痛楚,只在心里想到:"莫非是小岱与阿凌说了什么,她终于明白我的苦衷了么?"
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慕容岱不会这么快便知道实情,又哪会对她说什么呢?
他又想到:"阿凌恨我,是因为当年我娶了她,拆散了她与阿海。她现在对我好,难道是因为阿海的缘故?"
海凌在东楚关,自离昴入主掖留后,一直未见什么动静,莫非是他愿意归降离昴了?
缪憬知道,当日离昴派人送去劝降的文书中,便曾提及非但封海凌为一品大将军,还愿意亲自为他与凌珰主婚。凌珰在信中大约也提及此,劝海凌归顺励王。
"若是如此,不久之后,他们两人便可有情人终成眷属,也许阿凌心中高兴,又想到我过去待她的好,便真的原谅我了。"缪憬心中暗语。
过去十年,犹如噩梦一场,他虽然曾经爱极凌妃,却也被她伤透了心,再难爱上。心中存下的,也只是对凌妃与海凌的愧疚,和这二十年的青梅竹马之情。
想到这里,顿时一阵解脱。看着凌妃精致侧脸,低语道:"阿凌,以后你要和阿海好好在一起。这十年,是我对不起你和阿海,我本该早点放下,可我心中又太过执念,总也舍不得,是我错了。但是,阿凌,你们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很多个十年一起度过......你要好好珍惜。你有时说话太伤人,阿海虽然喜爱你,包容你,可你也不能总伤他的心。阿海爱喝酒,你也要多劝着他一些,别伤了身子。他多年行军打仗,身上留了许多伤,虽然现在年轻体健,可是将来却容易留下痼疾,还要靠你来仔细叮嘱了他,好好的调养......"
琐言碎语的说了许多,心中却越来越伤感,强忍心中酸楚,痴痴看着凌妃。
一直待凌妃为他包扎好了伤口,站起身,缪憬才猛然醒悟一般,道:"阿凌,你要走了么?"复又点了点头,自语一般的说道:"这里太阴冷,你身子柔弱,不宜久留,还是快些走罢,若得了病便不好了。"
凌妃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自始至终,未说过一句话。
缪憬躺着草堆上,伸手摸了摸凌妃亲手为他包扎的地方,倦意上涌,昏沉沉的睡去。
他隐约梦见了七岁那年的一个春天。
在皇宫中胡闹了一年多的几个孩子忽然起意要溜出宫去。
对于那时候的缪憬、凌珰以及海凌,宫墙如此高大,加之那些看守的侍卫,想要出宫简直是不可能的。
可是,听说宫外有市集,有来自东南西北各州的人,有许许多多新鲜好玩的东西。
缪憬想到,冷宫附近有一棵大树,树枝一直伸到宫墙之外。冷宫僻静,来往的人少,可以悄悄的爬上大树,到宫外去。
三个人都是顽劣惯的,当下甩开随侍,奔去那处。互相推顶拉扯着,爬上了树,一直沿着粗壮的树枝爬到宫墙之外。
墙外,却并无任何可以沿着爬下的东西。
海凌胆子大,提一口气,先跳了下去,一双腿震的有些发麻,原地踱了踱,冲着树上两人招手。
于是缪憬跟着跳下去,一屁股跌坐在地,沾了许多灰,有些狼狈,但也无碍。
轮到凌珰了,却忽然不敢跳了。看着远远的地面,死死抓住树枝。
任缪憬和海凌在下面费尽了口舌,凌珰也无论如何不敢往下跳,这般不上不下的吊着,害怕的简直要哭出来了。
这时候,先前被他们甩开的侍从找来了,远远看见凌珰趴在树上,都大呼小叫起来。凌珰心里一慌,松了手,直直的掉下来。
缪憬和海凌连忙合力去接,结果三人跌做了一团。缪憬的手臂被细石划伤,霎时渗出血珠来。
凌珰看见缪憬受了伤,从怀里拿出一块帕子,小心为缪憬包上。
海凌看见那被她打的乱七八糟的结,忍不住哈哈大笑。
凌珰又不由的破涕为笑。
缪憬也不觉得痛了,与他们一起笑闹了起来。
这一次悄悄溜的出宫,尚未远离宫墙,便被找回。短的好像一阵烟雾似的,转眼便吹散了。
可是那春日阳光下天真无猜的笑容,却一直印在心里。
这一场梦断断续续的做了许久,伤处因为那藤鞭上的毒刺感染,虽然包扎了,却全不见好,夜里缪憬发起高热,冷的牙齿咯咯作响,身体蜷做一团。
痛苦中,几乎要呻吟出声。
昏昏沉沉的一连烧了两日,到第三日才勉强恢复些神智,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口渴的喉咙生痛。
他在地上挣扎了一下,往牢栏处移了移身子,希翼能寻到些狱卒留下的水喝。这时牢门打开,看见一双精美绣鞋踏入。
不由的抬头望去,看见凌妃冷着一张脸,手中一把小巧匕首。
缪憬愣了愣,张口欲言,可却嗓子疼痛,难以发声。
凌妃随手合上牢门,弯下腰,伸手摸了摸缪憬那被的绷布包着的伤处,将匕首凑了过去。
那匕首锋利无比,轻轻一划,便将白布分开,落力稍重,就划在缪憬身上。缪憬不明白凌妃举动,只是疑惑的看着她。
待将他身前大片的绷布俱划开,凌妃才收起匕首。
伸出手指在伤处按了按,缓缓开口说道:"有件事情,你听了想必会高兴的很。"
她声音轻柔,缪憬几乎要听不清楚,不顾被凌妃按痛的伤处,略略抬起身,想说话,却发不了声音。
凌妃冷冷一笑,道:"阿海不愿归降励王,知道你被囚禁了,要率兵来救你。"
忽然神色转为阴戾,恨恨道:"缪憬,只因为你是靖帝,便要令阿海这样效忠你!他放弃锦绣前程,无视海家富贵,不顾我的安危,只是为了来救你这废帝!缪憬,我真恨,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说着,忽然拉住一片被划开的的绷布,猛力的扯开。
绷布覆在伤口上两日,已与模糊的血肉粘在一处,这时突然撕下,伤痛远甚过当日,缪憬张了张口,什么声音也没发出,眼前星光乱舞。
可他身体疼痛却远抵不上心痛的半分。
他本以为凌珰是因为能与海凌在一起了,才原谅他,念及旧情,好意为他包扎伤口。
可却想不到,原来凌珰竟恨自己到这般地步,连这看似温柔的举动也只是为了折磨于他。
她本该是温柔可人的女子,却因为得不到所要所爱,变得这样的狠毒,那一双美目中盛满了怨毒,竟叫人不敢多看一眼。
缪憬看着凌妃神色狰狞,一双涂了丹蔻的纤手一片接着一片毫不留情的撕扯下覆在伤处的白布,绯红的双唇开开合合,仿佛要吐尽这天下所有的怨念。他只觉得入坠冰窖,体内血流急涌,再也听不到任何言语。
不过片刻,已经气息奄奄,失神张大了眼,望着窗外,他心灰意冷之极,仿佛连这身体也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凌珰将布全部撕开,看见那一道长长的鞭伤又被生生扩了几分,仍觉得不够,又用匕首在他胸前尚且完好的肌肤重重划出一道道血痕。
骂道:"只要你死了,阿海便不用对你尽忠了!"r
正在这时,牢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牢门被人猛力撞开,慕容岱冲了进来。
看见缪憬躺在地上,身上鲜血淋漓,沾了血肉的布支离破碎的丢了一地,凌珰仍不够泄愤似的拿匕首往缪憬身上划,慕容岱不由心中惊骇无比,喊道:"凌姐,你......你......"
凌妃回过头,狠狠的瞪了慕容岱一眼,道:"小岱,你来做什么?"
慕容岱被她脸上狰狞神色吓住,他简直做梦也想不到那平日温柔的凌珰此时竟这样的可怖,简直状若疯狂。
看见她在缪憬身上弄出的伤来,不由生出一阵不忍,结结巴巴的说道:"凌姐,你放过他罢。"
凌妃柳眉一竖,厉声道:"放过他?小岱,你竟然为他求情?难道你忘记了家破人亡之恨了?"
慕容岱踌躇道:"我......我也不知道......"
看见凌妃手中匕首扬起,狠狠刺向缪憬心口,慕容岱惊呼一声,下意识伸手抓住凌妃手腕。
凌妃被他阻了,恼恨无比,道:"小岱,你也要与我作对么?"
慕容岱摇摇头,道:"凌姐,我不是要偏袒他。我只是......不想看见你沾了血腥。你,你那么温柔,不应该是这样的......"
凌妃怒道:"你不要管我,放手!"
两人正僵持间,忘风闻讯,慌忙赶来,看见这骇人局面,不由心中惊恐无比。
他虽然顶不住朝中大臣压力,又挟着私怨报复缪憬,可做下这阳奉阴违的举动毕竟心虚,唯恐被励王陛下知晓。
可那边方传来东州大军覆灭,茂王被虏,励王陛下率军凯旋而归的消息,这头就听说凌妃在天牢里闹出事情来。不由一阵惊骇,急忙赶了过来。
若不是慕容岱及时制止,只怕靖帝便要死在凌妃刀下,等励王陛下回来,让他如何交代?
当下不由感激的看了慕容岱一眼。
慕容岱见凌妃状若疯狂,不由心中发寒,当机立断,将凌妃强拖了出去。
忘风看见缪憬气息奄奄,想到励王陛下不日便要归掖留,不由一阵头痛,连忙叫人将缪憬搬出天牢,送回冷宫,又叫来御医给他治伤。
然则缪憬却好像已经死去一般,双眼紧闭,再也不张开。
第 18 章
离昴的胜利,来得快的超乎想像。
利用晋黜设下的那一场埋伏战,虽然令茂王的东州军元气大伤,但并未致命。凭藉着徽地的连绵山势,茂王与西州军捉起了迷藏,率着残部东奔西走,加之离昴重伤,无力指挥。期间西州军着实吃了几次大亏。
于是战局再一次的胶着了。
然则令茂王不曾想到的是,打破这一僵局的,乃是来自东州军的后方、他原以为已经达成共识的南州。
当日南州国主驾崩,储君孱弱,于是二王子、三王子以及储君的叔父、南州旧主的兄弟南离侯便起了争权夺势的念头,几方势力在缪憬派人暗中刻意挑拨之下,战做一团,造就了南州异常混乱的局势。
茂王费了许多的力气,帮助南离侯对付两位王子,揽得大权,这才能与之达成协议,取道南州,攻打中洲,并允诺将来事成,将西州也划入南州版图。表面看来南离侯过分谨慎,只肯让茂王借道,却不愿出兵协助,但心里未尝不是打着渔翁得利的主意。
然则茂王虽然多少能够猜到南离侯的心思,加以提防,却不曾想到,便在东州军攻破南离关后,离开南州,向着掖留长驱直入的时候,南州内部又悄悄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孱弱的储君忽然发难,将南离侯打下天牢,紧接着便发兵,却是帮着离昴去打东州军的。
结果东州军死的死,降的降,可谓一败涂地,茂王在战场上身中数箭,但并未伤及要害,被西州军生擒。
此役后,南州储君拜见励王,主动表示愿意降伏于励王。
应是明智之举。
励王的南征大获全胜,又接到消息说海凌正率军赶往掖留,哪里敢松懈,连日急行,班师回朝。
回到掖留时,年关将至,海凌因兵马有限,又一路受到阻拦,速度自然比不得离昴,离掖留仍有许多距离。
离昴回掖留,再也顾不上别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缪憬。
待他走入冷宫,看见缪憬躺在硬榻上,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又见身上处处尚未治愈的伤痕,冷着一张脸,又一言不发的回了自己寝宫。
忘风忐忑不安的跟在离昴身后,想到那时离昴临行前的言语,不由心中越加的惶恐。
离昴站在窗边,背对众侍从侍女,淡淡吩咐道:"你们退下罢。"
忘风心中正一松,又听见离昴说道:"忘风留下。"不由心里咯噔一下,又是一紧。
待众人退出寝殿,殿中顿时安静无比,忘风看着离昴背影一动不动,不由额头冒出些冷汗,忽然忍耐不住,跪了下来,叩首道:"陛下,忘风知错了,请陛下恕罪!"
离昴淡然道:"哦,你何罪之有?"
他虽然语气平淡,但却掩不住的森然之意,忘风明白,这正是他发怒之兆。
当日肆意妄为时,不是没想过此时所要面对的情形,但一来抵不住压力,二来心存怨气,又带着些侥幸,冲动之下,便违背了离昴的命令。但后来却想不到慕容岱与凌妃这两个原本该是靖帝最亲近之人,下手却一个比一个重。想到那时在牢中凌妃神情狰狞,状若疯狂,忘风不由心中叫苦,心想:"她倒是肆意报复,好不痛快,却该我来被责罚。"
但这时哪里敢多加辩言,伏在地上,道:"忘风一时糊涂,肆意妄为......"
说的严重,便是抗旨不遵。
离昴转过身,目光森然,看着忘风说道:"忘风,你在本王身边也有十几年了罢?"
忘风低头道:"回陛下,是十三年。"
离昴道:"不错,你自本王登位前,便做了近侍,这十三年里,倒也知机,并未犯下什么过错。"
忽然走了两步,走到忘风面前,对他说道:"忘风,你说本王该怎么办?"
忘风连连叩首,道:"请陛下宽恕!"
离昴冷冷道:"念在你效忠多年,暂且饶你一命。你先把详细经过说来听听,若再有隐瞒,你应当知道结果。"
忘风哪里再敢隐瞒,于是把从开始被大臣相逼,到后来慕容岱、凌妃折磨缪憬,分别一五一十说了。
待他说完,久久未闻离昴声音,忍不住悄悄抬眼看去。只看见离昴俊美的脸上阴云密布,眼中露出骇人的冷意,比之当日在殿上雷霆大怒更甚几分。
似是察觉到忘风的视线,离昴低头看向他,冷冷一笑,道:"原来我西州的臣子们,竟只会以折辱一个无力还手之人取乐......真教本王失望!"
忘风心中一阵激动,忽然抬起头,大胆说道:"陛下,我们并非是以折辱靖帝为乐。"
离昴似是讶异于忘风胆大,挑眉道:"那又是为了什么?"
忘风痛声道:"陛下,西州因为地势得天独厚,物产丰富,素来便被天朝赋以重税,把西州当作取之不尽的聚宝盆一样,肆意压榨。世世代代,哪个西州人会心甘情愿?这也就罢了,可那靖帝当年强召先王入掖留,凌辱肆虐,酷刑处死,这样的奇耻大辱,我们忍了十一年,怎么还能再忍下去?如今大家跟随着陛下,好不容易打到掖留,却让那靖帝仍然可以舒适度日,这......这......忘风一想到当年先王之死,便实在难以忍耐,冲动之下,才会忤逆了陛下的旨意。"
他这一口气说了许多,忽然惊觉离昴看着他一言不发,目光阴郁,不由又低下了头。
却听见离昴叹了口气,低声道:"当年先王曾说,仇恨会令人变得愚蠢而丑恶。当真如此!"
正要再言,忽然门外传来侍从声音,道:"陛下,有急报。"
这些侍从都是训练有素,若非要紧之事,绝不会冒昧打扰,这时忽然来报,必然是十分重要的消息。
离昴闻言,扬声道:"进来罢。"
那侍从进了寝殿,看见忘风伏跪在地上,心中隐约猜到缘故,但他深谙明哲保身,目不斜视,躬身将一封文书奉到离昴面前。
离昴一只手取过,略有些费力的展开文书,快速将纸上密密小字扫视一遍,淡然道:"知道了,退下罢。"
那侍从连忙行了一礼,恭谨退下。
离昴随手收起那公文,又看了看忘风,道:"你下去罢。明日便回西州去。"
此言一出,忘风明白离昴的意思是将他撤职逐走,不由双目含泪。但毕竟死罪已免,他知道离昴是念及旧情,从轻发落,当下重重一叩首,道:"陛下,忘风今后不能随侍您左右,还请陛下保重御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