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天朝二百五十三年,靖帝十六年,天降大旱,时靖帝残虐,荒淫无道,百姓困苦,民不聊生。各地属国蠢蠢欲动,四方诸侯招兵买马,无不意欲逐鹿中洲,将要拉开一场天下大乱的帷幕。
眼看着,这天朝的气数,似乎是要尽了。
天朝西州,为励王所治,因地势优越,未受天灾所累,加之励王勤政,人民富足,西州境内可谓一方乐土,便有许多中洲难民纷纷涌向西州,所求的不过只是温饱安宁。
然则,为安置这突然涌入的许多难民,却也着实令西州上下官员头痛无比。
日出之时,西州王都葆梓城中王宫之内,每日的例行朝议伊始,便有大臣上报,说道:"陛下,近日又有一批流民进入西州,不知该如何安置?"
帷幕之后,励王似是有些不耐的挥了挥手,立在一旁的随侍忘风会意,转身对着那大臣送去一个眼神,低咳了一声。
意思便是,仍然按着惯例的法子安置便是,又何必多此一问?
然而那大臣,却并未明白,也或许是并不情愿明白,仍然说道:"陛下,西州虽然富饶,却也不能无限安置流民。如今中洲大乱,四方诸侯莫不蠢蠢欲动......"
话尚只说了一半,忘风却也明白这大臣的意思,只怕又是个劝陛下趁此乱世扩张领地的,不由的想,这已是第六人了罢。
侧目探向帷幕后,隐约看见励王斜倚在座上,一手托腮,也不知作何盘算。
"......陛下,此次入西州的流民之中,有一个身份特殊之人,特来求见陛下,现正候在殿外,恳请陛下宣见。"那大臣接着说道。
"哦?"似是引起些兴趣,励王低沉声音传来,"是什么人?"
"陛下,此人乃是贤王世子慕容岱。"
贤王世子?忘风心中一凛。就在数十日前,靖帝宣旨天下,贤王犯谋逆之罪,处以炮烙酷刑,族人千里流放为奴。却想不到贤王世子竟然来到了西州?
"包庇罪臣之子,若是被靖帝知晓,下一个上炮烙铜柱的可就该是本王了。"励王话语冷淡,便是身为随侍、常年跟随他身边的忘风,也一时辨不出励王这话究竟有几分认真。
那大臣却似铁了心般,继续说道:"陛下,贤王的贤名,天下莫不知道,却被靖帝冠以谋逆之罪,酷刑处死。如今贤王世子求见,陛下仁厚,理应庇护,若顾忌靖帝暴虐而将贤王世子拒之门外,则不免失之道义,将为天下不齿。"
忘风皱起眉来,心想这番话有失分寸,不免冒犯陛下。
却听见励王心平气和的说道"如此说来,这贤王世子倒是非见不可了?"略顿一顿,道:"罢了,宣见贤王世子就是了。"
忘风得了令,连忙扬声喊道:"宣贤王世子上殿。"
声音在殿上荡开,余音盘绕间,有人从殿外走入,行至玉阶前,叩首行礼,道:"慕容岱叩见励王陛下。"
"贤王世子请起。"励王平声说道。
慕容岱起了身,抬起头,忘风站在玉阶上看的清楚,原来这贤王世子,也不过只是一个弱冠青年,身材健硕,脸上虽布着些长途跋涉的憔悴风尘,但一双眼却是炯炯有神,不失精神。往那儿一站,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尊荣气势,果然是世家子弟的风范。
幕后又传来励王话语,问道:"不知贤王世子此来,可是有何要事?"
贤王世子一抱拳,朗声说道:"靖帝暴虐,民不聊生,天朝将败,慕容岱久闻励王仁政,特来恳请励王陛下出兵中洲,一统天下。慕容岱愿效犬马之力。"
忘风心中一惊,想不到着贤王世子竟是如此直截了当。
"世子,若本王未记错,你应是与靖帝为亲表兄弟罢。"
贤王妃与靖帝母妃为同胞姐妹,慕容岱自然便是靖帝表弟,幼时俱是一同在宫中相伴读书的。
慕容岱双目一瞪,咬牙说道:"那缪憬残酷无道,我父王不过在他面前失手打翻酒盏,便被认作意图谋逆,酷刑处死,更将我族人流放。慕容岱身负这等深仇大恨,早已与他恩断义绝!"
似是想起这杀父灭族的仇恨,慕容岱脸上浮现愤恨神情。
众臣无不恻然。
忘风心想,也难怪这贤王世子会千里迢迢奔逃至西州来,这样的仇恨,任谁遇上了,怕也咽不下这一口气。
又想,早些年外间俱传闻靖帝待这贤王世子十分宠溺,虽是表兄弟,却比亲兄弟还要亲上几分,但凡贤王世子所求,几乎莫不满足。如今却兄弟反目,也只能怪靖帝无道,落得这般众叛亲离的地步。
说起来,陛下若真欲逐鹿中洲,这贤王世子慕容岱确是应该极力拉拢的对象。贤王辅政之时,培养了不少能将,因感于贤王贤明,而莫不效忠。如今贤王既死,这些人对靖帝心怀怨恨,若贤王世子登高一呼,必然莫不响应。更何况,慕容岱自幼天资过人,胸怀武略,更以带兵攻城为其所长,与天朝另一大将海凌并称双骄,是个难得的人才。
这样的人物,如今却愿意效忠陛下,兴许真是西州入主中洲的难得机会。
却不知陛下心中又是如何定夺?
陛下登位十年,勤政仁明,把西州治理的越发富强,兼之心怀抱负,目光瞻远,隐有名君之风,便是他日能一统天下取天朝而代之亦在常理之内,只消一声东征令下,西州上下必然莫不相从。
如今天朝气数将尽,列王诸侯莫不蠢蠢欲动,陛下虽则隐而不发,只怕心中却已有计较。
"何况,"忘风心想,"还有一事也是关键所在,只怕此时又要被提起。"
正这般想着,已经听见殿中大臣说道:"陛下至今仍未做断决,莫非是忘了先王之事?"
果然还是提起了。忘风心里一阵叹息。
这先王之事,乃是西州举国之恨。前代励王,为陛下之叔,虽则为人软弱,却以仁爱之名深得百姓拥戴,十一年前入中洲朝拜天朝帝王,只因为一句失言,便被关入牢中,百般凌虐,最后处以凌迟之刑,将他全身上下割了足足三千刀才毙命。死后竟不能尸身送回西州入葬,而被靖帝下令弃于荒野,任鸟兽啄食,风吹日晒。消息传至西州,举国上下痛哭哀悼,西州百姓集结都城,百官上书请命,誓言报仇。
其时陛下继位,却言此时西州国弱,贸然对天朝宣战为不智之举。
西州诸臣并不无能,一时冲动之后,便渐渐头脑清醒,明白陛下此言并非毫无道理。于是安抚民众,兢业理国,这才有了如今的西州富强。
然则,大家都觉得,如今时机成熟,是西州一雪前耻之时了。
大臣此言一出,顿时诸臣纷纷附和,语声在殿上嗡嗡响成一片。忘风眼尖,看见励王在幕后微动了动身子,似是显出些不快,连忙重重的咳了一声,提醒诸臣莫失了礼数。
许久,方静了下来。
这时幕后传来励王话音,说道:"世子之意,本王明白,诸卿之愿,本王亦不曾忘记。"略做停顿,又道:"然此事关系重大,本王尚需思量,不如择日再议。"
"陛下!"
"励王陛下!"
诸臣与贤王世子一同开口喊道。
帘幕之后,励王猛然站起身,道:"诸卿莫非信不过本王?"
语意傲然,气势摄人,显出十分的王者之势。众臣心中一颤,连忙叩首道:"臣不敢。"
励王又道:"贤王世子千里奔波,想必十分辛苦,何不略作休憩?"
慕容岱满以为此行西州,只消见到励王,必然一拍即合,却想不到励王并未立时答应,不由一阵沮丧。但此时放眼周身,所见皆陌生之人,家族已灭,自己又逃亡在外,心中顿生茫然之意。失望之下,暗叹一口气,浑浑噩噩的点了点头。
"今日早朝便到此为止。"
转眼之间,励王已离了座,向殿后走去,忘风连忙向诸臣施礼告退,转身追向励王。
待追出议政殿,看见励王正站在廊上,凝视着架上紫藤出神。
忘风不由放轻脚步,悄悄走到励王身后,屏息敛神,候在那里。
却听见励王忽然低声说道:"忘风,你觉得那缪憬究竟是怎样之人?"
忘风一愣,不假思索答道:"暴君。"
暖风吹过,紫藤花枝摇曳,励王伸出手,接了几片淡紫花瓣在掌心,垂目自语道:"暴君啊......"
第 2 章
夜色深沉,层云涌动间,不见星月。
北风正急,透过窗缝发出呜呜之声,把烛火吹的摇曳,在空旷清冷的殿中照出一片混乱迷离的阴影,不免显得十分瑟然。
便在这寂静夜色之中,一抹修长黑影犹如飘叶一般在层层叠叠的屋脊间跳越窜动,借着风声掩去声息,悄然避过巡查侍卫,潜向皇宫深处。
后宫之中,最大的那座宫殿便是靖帝寝殿,倒也并不难找。不过片刻功夫,黑影已经掠到寝殿之上。
以脚勾住屋檐,蝙蝠一般倒挂下来,趁着一阵风呼啸吹过,将顶窗推开少许,身影轻巧转折,便无声无息的自半开的顶窗中滑过,伏在殿内梁上,仍是趁着风声合起了被打开的顶窗。
这一系列动作,不过瞬息之间便已完成,殿中两人只觉得有风吹过,丝毫不曾察觉有异。
寝殿之中,摆设竟是异常的简单,除了居中的床榻之外,也只有一张矮桌,地上摆着软垫,便未曾另设椅凳。角落里细长铜炉中,飘出淡淡熏香。
这几样东西,虽然精致,却十分朴素,丝毫不露奢华。
矮桌前,坐着一男一女。f
那男人一身玄色华服,袖口滚着金龙绣纹,似在昭显尊贵身份。他恰背对黑影而座,只显出一个挺拔背影,满头乌发以紫玉金冠高高束起,垂在身后,几尽及地。
他身侧,则跪坐着一位年轻女子,层层深浅不一的紫色纱罗勾勒出如烟般轻柔梦幻气质,如云秀发高高挽起,缀着珠玉,透出莹莹的光泽,不时随着女子的动作发出细微而清脆的碰撞之声。她半侧着脸,露出线条精致的侧脸轮廓,烛光照耀下,她的面颊如发间珠玉般细腻莹润,眼角微微上扬的凤目中眼波流转,带着说不出的温柔妩媚之意。语笑嫣然间,轻轻依偎在男子身上。
这便是传闻之中暴虐无道的靖帝缪憬和他的宠妃凌妃。
然则此时看来,靖帝也不过只是一个透着满身倦意的寻常男人。
只见凌妃素手纤纤,端起矮桌上一只玉碗,柔声说道:"陛下近日国事繁忙,心神劳顿,臣妾特意为陛下熬了燕窝羹。陛下尝尝可好?"
靖帝嗯了一声,接过玉碗,并未立刻便吃,只是垂目看着碗中淡白透明如玉液般的燕窝羹,心思重重。
凌妃似是有些不安,双手下意识抓住衣袖。
靖帝低声道:"阿凌,你记性真好,晓得我不喜欢吃甜食,只放了一点点冰糖,这滋味,必是极清淡的罢。"
凌妃身形一颤,低头不语。
靖帝又说道:"近来东州异动频频,真是要辛苦阿海了。不过他那样本事,应该尚能应付,我只是担心他又多喝了酒......"
"海将军酒量极好,可以千杯不醉,陛下又何必为他担心?"凌妃淡淡说道。
"虽然如此,可对身体总是不太好。"似是想到些往事,话音模糊,"我记得有一年冬天,雪下的大,阿海拉着我和小岱说要踏梅赏雪,那天他好像很开心,在砌雪亭喝了许多酒,结果回来便得了急病,让人好一阵子担忧。"
凌妃低着头说道:"这些小事,臣妾不太记得了。"
"是么......"靖帝抬起头,看着摇曳烛火,悠悠出了会神,"小时候,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会偷偷溜出城玩,那时候小岱还小,我们本来是不要带他一起去的,他就一直哭闹不止。其实城外又有什么好玩的呢?不过只是一条小溪一片树林罢了。可是,那时候的阳光很温暖......不像现在这么冷。都已经春天了,仍是这么的冷。西州也许会更冷罢......"
"陛下?"凌妃仿佛有些惶恐,似是试探般的轻唤一声。
靖帝微微侧目看向凌妃,淡淡说道:"阿凌,你是在担心小岱么?小岱去了西州,我已经知道了......"
凌妃微一犹豫,说道:"陛下,小岱毕竟是您的弟弟,他还年轻,您便放过他罢。"
靖帝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笑容:"你说的是极,我又怎么会不记得小岱是我弟弟呢?只是现在,他又何尝还愿意认我这个兄长?"
复又低语:"阿凌,你是不是觉得,我做的太绝?"
凌妃低头道:"贤王谋反,理当......理当......"毕竟觉得贤王这谋反的罪名安的牵强,靖帝手段暴虐,此时要她昧心说下去,着实太过勉强。
靖帝大约也明白凌妃心中所想,只是看了看她,目色深沉,却并不言语。
两人这般默默坐了许久,桌上烛芯爆了一个灯花,发出哔剥细响,似是惊醒了两人。凌妃说道:"陛下,粥要凉了,还是趁热吃了罢。"
靖帝拿起细瓷勺子,盛了一勺,凑近嘴边,临入口,却又忽然道:"阿凌,你可是一直恨着我?"
凌妃强笑道:"陛下,臣妾怎么会恨您呢?"
靖帝怔怔看着手中勺子,喃喃道:"你恨我,也是应该的。这天底下,还有谁不恨我呢?"
凌妃眉头一皱,方要说话,靖帝已经将粥勺送入口中,凌妃顿时也忘记要说些什么了,只是屏着息,眼看着靖帝将那碗粥一勺勺慢慢吞下,直将整碗粥吃的干干净净。
待放下了碗,看向凌妃,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笑容,说道:"这粥果然很好吃。"
说着,脸色却苍白了几分,不自觉皱起了眉头,伸手抚向腹部。
凌妃愣了一下,忽然从软垫上站立起来,后退数步,脸上哪里还有温柔神情,一双眼冷冷厉厉的注视着靖帝,嘴角噙了一个诡异的笑,似是在等待什么。
不过须臾,靖帝额角冒出冷汗,口里发出低低的喘息之声,眉头皱的越发的紧,竟似有些坐不住,身子靠向矮桌。
"离魂无色,却带着些淡淡甜味,和冰糖一样呢。"靖帝说道:"这毒,是东州送来的罢。"
凌妃笑道:"你说的不错。"
"你甘心为茂王利用......这般作为,你又教阿海该如何立场?"
"住嘴!"凌妃上前一步,伸手一掌便落在靖帝脸上,尖锐指甲在他颊上划出一道细细血痕,渗出些血珠。"你还有什么资格说阿海?你口口声声说他是你朋友,却夺了他青梅竹马的恋人,又把他调去东楚关为你卖命,你这般作为,还有什么资格说阿海该如何立场?若我是他,早就带着大军杀入宫中,将你碎尸万断!"
又冷冷笑道:"你现下既已身中离魂之毒,也不过一时三刻之命,难道我还怕你对他不利?"
靖帝点头道:"禁军统领和紫薇令早已被茂王收买,只等我毒发,便会立刻冲进来控制场面。我既无子嗣,这帝位多半便要由茂王继承了。"
他此时虽然身中剧毒,痛苦不堪,这一番话却说的明白,神智仍然无比清明。
凌妃见他竟这般镇定,又一口道破诸般策划安排,不由心中一跳,显出一些惊恐的神色来,心里想道:"这莫不是他将计就计,想要一网打尽罢?"
又想到那日靖帝宴上下旨处死贤王时的狠绝,不由一阵心寒,忍不住连连倒退数步,颤声道:"难道你早知道......"
靖帝看了看空碗,脸上神色未变,但目光中却流露出凄苦之意,说道:"我心里总想存一线希望。你虽然恨我拆散了你和阿海,可毕竟我们二十年相识一场,也许会念及旧情......"
然则,希望却被残酷破灭了。
叹一口气,再抬眼时,目光已是冷凝一片,木然喊道:"来人。"
凌妃神色一变,再要反应已然迟了,殿外霎时冲入一队衣甲鲜明的侍卫,将凌妃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