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征前夜,离昴悄悄的去了冷宫。
缪憬半倚在离昴怀中,说道:"茂王真以为,南州是这般容易顺服的么?"
他说这句话时,眼中忽然闪过嗜血的慑人寒光,一瞬间,仿佛又是那个高高在上决断狠厉的靖帝。
离昴心中一凛,知道缪憬必然在南州另有布置。说道:"我明白了。"
下一刻,缪憬神情放柔,回望着离昴,道:"此行多加小心,不用为我担心,我还撑得住。"
离昴用力握着他的右手,道:"你等我回来。"
缪憬点点头,微笑道:"我等你回来。"z
第二日,离昴戴着银色面具,穿上雪亮的战甲,率军出征。
临行前,踌躇再三,对忘风说道:"靖帝之事,待本王归来自会处置,若被本王知道谁敢肆意妄为......"
森然目光注视下,忘风惶恐伏地,连声应是。
然则离昴南征数日之后,缪憬那勉强称得上平静的囚禁生活,便被打破了。
初几日,忘风尚能强捺着仇恨之心,不去动缪憬。然则留着掖留的西州诸臣,哪个不是对缪憬心怀怨愤的?忘风不过励王近侍,品级并不高,一连三个元老重臣施压,他便支持不住,也不愿坚持。于是,命人将缪憬关入天牢之中。
心想,等励王殿下快回来时,再将靖帝送回冷宫,只要大家都不说,励王殿下也不会相信靖帝罢,大不了届时用药弄哑了靖帝,便可瞒天过海。
即便被励王陛下察觉,但左右靖帝已是前朝废帝,励王殿下也不可能为靖帝而治罪满朝文武百官。
天牢之内,自然远非冷宫可比,黑暗阴冷,虫鼠蹿行,缪憬被侍卫骂骂咧咧的推入牢中中,接着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缪憬一声不响,众侍卫不免觉得无趣,发泄了一会,便将缪憬丢在枯草堆中,相约着喝酒行令去了。
缪憬身上阵阵疼痛,又觉得极冷,在草堆中蜷缩成一团。
透着高窗看见外面天色阴沉,情绪越发的低落。
到这一步,本就在他的预料之内。便当是昔日愧对汶承的回报罢。
何况,他想到能够在最后的这些时日里,还有一个人真心的想着他念着他,便已是上天对他的最大恩赐了。
第二日起,便有西州诸臣陆续来牢里,轻则大声辱骂,重则施加刑罚,命人杖击。
那杖乃是沉木灌了水银,又外包着铁皮的,侍卫心存怨气,狠命的打,一杖便皮开肉绽。
忘风听闻动刑的消息,急忙奔来时,已经三杖下去了,只看见缪憬大腿上血肉模糊,隐约可见白骨,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心想再这般打下去,真闹出了性命,回头便不好对励王殿下交代了。连忙止住。
见那大臣仍不肯罢休,将他请出天牢,说道:"大人,并非忘风刻意袒护。只是陛下临行时曾特意说的,将来要亲自处决靖帝。若现在将他打死了,便是藐视圣意,大人何苦为了一个囚犯担待上这样的罪责?"
那大臣闻言,犹豫了半晌,恨恨道:"便这样便宜了他,实在是不甘心!"
忘风念头一转,道:"大人,满朝的同僚谁不是这样想的,但陛下的旨意不可违啊。忘风倒有个主意,咱们虽然不能伤他性命,可也有许多法子慢慢的折磨他,叫他痛不欲生,又不会落下痕迹。"
那大臣眼睛一亮,问道:"哦?什么办法?"
忘风淡淡道:"这也容易的很,只消用针去扎他,既不留伤口,又不伤性命。"
那大臣抚掌笑道:"这主意再妙不过!"哈哈笑着扬长而去。
忘风回到牢内,看见缪憬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气息奄奄,心想若这样丢着不管实在不行,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命人为缪憬包扎伤口。
那些侍卫比忘风更不情愿,刻意重手重脚的包扎,硬生生令缪憬痛醒。
隔日,忘风又去牢中探视,见缪憬神智已清醒,躺在草堆中一动不动,看着窗外,神色飘忽。
冷笑道:"原来靖帝陛下还有欣赏风景的好兴致。"
缪憬冷冷的瞥了忘风一眼,不言不语,又继续望天。
忘风被他那一瞥,下意识后退一小步,随即心中一阵恼怒,心想到,他如今不过一个阶下囚,我怕他什么?
命人开了牢门,取出一支长针来,道:"听说陛下腿脚不灵,我倒是学过些针灸的法门,不若给陛下治治。"
说着,便将针狠狠的刺向缪憬身体,他随手乱刺,哪里是针灸,本就是刻意施虐。
缪憬眉头微皱,身体紧绷,冷冷的注视着忘风,并不出声。
忘风扎了数十下,却抵不过缪憬目光,一阵羞恼,终于还是收了手,狼狈离去。
自此之后,西州诸臣便想了许多花样折磨缪憬。或以一层层湿纸覆在他口鼻之上,待到将要窒息方才揭开。或以布裹着杖,击打在他身上,表面只留下些淤痕。又或者在饭食中掺着碎石利片,缪憬吃下去,口内喉咙皆是细小伤口,便连喝水亦疼痛无比。
然则无论他们如何折磨,缪憬均一声不吭,他身为靖帝,骄傲异常,又怎愿意在人前示弱,痛苦呻吟?
西州诸臣轮番动手之后,渐渐被缪憬坚忍所慑,又恐怕真弄死了他,对离昴无法交代,便渐渐的罢了手。
一连数日,缪憬见无人来牢中施刑,心中略松一口气,他毕竟也有些支持不住,难以忍受。
天越来越冷,这日睁开眼,便看见窗外天光黯淡,厚厚的乌云仿佛要压下来一般。过了午后,北风吹的越发的急,忽然缪憬觉得脸上微凉,伸手一触,指尖摸到细小水滴,再凝目看向窗外,一片片白色细雪纷纷扬扬的飘洒了下来。
这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下了。
缪憬心里暗想:我看了无数回雪,却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回。
不由的心思又飘到南方,也不知那里战局如何,离昴是否能够安然凯旋而归。
正自神游,忽然听见几道脚步声传来,缪憬下意识看向牢栏外,只看见一团火光慢慢的移近,持着火把的侍卫身后,跟着一个身材健硕的年轻人,那张原本应是天真率直的面孔布满阴郁,一双眼狠狠的盯着缪憬。
缪憬心神一震,忍不住低声喊道:"小岱。"
第 16 章
慕容岱走进牢内,重重哼了一声,说道:"缪憬,你在这牢里倒过的舒坦。"
缪憬抬头注视慕容岱,却看见慕容岱满脸憎恶,一双眼冰冷冰冷,哪里还有昔年慕容岱跟在他身后喊着憬哥哥的模样,不由心下一阵发凉。
他心知,慕容岱此来,必不是真的要与他叙旧,所为的无非也就是报复罢了。
心里失望之极,疲惫的闭上眼,说道:"小岱,你也不要费心思找话说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罢。"
慕容岱冷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转身对侍卫说道:"拿条鞭子来。"
慕容岱虽为天朝降臣,但他早自励王东征起便主动投奔西州,又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西州上下莫不是对他敬佩有嘉。那侍卫自然不会忤逆慕容岱的命令,他为了讨好慕容岱,自作主张,刻意挑了一根牢中最厉害的藤鞭。
这根鞭子,乍看颇为寻常,乃是由数股细藤编起,又浸过桐油,牢韧无比。但这鞭比寻常的藤鞭多编了数股,分量上便重了许多,藤上又生了许多细小倒刺,刺上有毒,沾血既入,侵蚀伤口,令伤处极难治愈。因而这根鞭子又被牢中侍卫们叫做三下倒,意思便是说,只消抽三下,任谁都立即倒地,再难起来。
慕容岱生为世子,所学所见的尽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所为,因而生就了这样一副耿直性子,那些折磨人的刑具他哪里知道。他说要鞭子,只是因为当年在流放途中曾被看守鞭打,因此记得这一样刑具。可他却不知道,当时看守打他的只是寻常长鞭,却不是这牢中特制的折磨人的凶器。
侍卫双手捧上鞭子,慕容岱伸手握住,入手只觉得沉甸甸的,可他拿惯了兵刃,却也不以为异。
手臂一伸,鞭稍耍了一个花式,就重重一鞭抽在缪憬身上。
这一鞭下去,自缪憬左肩划至右腹,身前顿时皮开肉绽,留下长长一道创口,点点鲜血飞溅而出。
缪憬只觉得先是身体被重重撞了一下似的,心口一阵阵的发闷,大半个身子都麻木的失了知觉。紧接着,一股火辣辣的痛自伤口爆发,疼的尖锐,刺的全身都忍不住的抽搐,口中涌上腥甜味道,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连耳中都是血涌的轰鸣声。
他用力咬着唇,才不至于令呻吟溢出口。
慕容岱不曾想到这一鞭下去竟这样的厉害,不由怔了一怔,有些愕然的望向身后的侍卫。
那侍卫以为慕容岱要夸赞自己,笑着说道:"大人,这鞭子最厉害不过,只消三鞭下去,任他铁打的人也熬受不住。"
慕容岱只觉得心中一阵厌恶。他本是禁不住撺唆,才来这天牢里,想略略鞭打几下,发泄些怨气。他以为只不过如当日自己所挨一样,红肿几日罢了,却不知道只一鞭就这样重伤了缪憬。慕容岱虽然极恨缪憬,可却一直是想着凭自己的本事光明正大的打败缪憬,将他杀了报仇,却不该是施用如此残虐酷刑折磨缪憬,未免失之磊落。
可如今既然已经做下了,当着缪憬与侍卫的面,慕容岱也拉不下脸来。
虽然放下了鞭子,可口里仍是出言刻薄,说道:"这鞭子制作不易,用在他这样的人身上还真是浪费。"
那侍卫不知慕容岱心思,接口道:"大人尽管用,牢里还有一条。"
慕容岱冷冷瞪了那侍卫一眼,旁边另一个侍卫看出些不对,对慕容岱说道:"大人,我们在外面守着。" 连忙拉着那同僚出了这间牢房,远远的守在走道尽头。
这时牢中只余慕容岱与缪憬两人,慕容岱打量着缪憬,见他身体削瘦,伤痕累累,神情异常痛苦,早没有了当日在殿上的高傲,忽然又觉得他有些可怜。忍不住冷笑道:"缪憬,你如今落得这般地步,可曾觉得后悔?"
缪憬痛的几乎失了意识,迷迷糊糊间,吃力的摇了摇头,低声反问道:"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我又没做错什么。"
慕容岱本已渐渐平息的怒火又猛的窜起,喝道:"你凌虐仁王,滥杀忠臣,夺人妻子,荒淫暴虐,全天下人都骂你是暴君,恨不得你早日死了,你竟还说你没有做错什么?"
说着,一脚踢在缪憬腰间,触及伤处,将他痛的身子几乎弹起。
缪憬被这一下痛刺激了神智,顿时清醒过来,睁眼看见慕容岱眼中的仇视与不屑。心中压抑长久的痛苦猛然爆发出来。
目光凌厉的注视着慕容岱,说道:"小岱,便是全天下人都骂我,你也没这资格!我缪憬,这二十年里哪里对不起过你了?"
慕容岱幼时以缪憬为兄,常受他管教,虽然后来渐渐疏远,但习惯使然,心中对他总存着些敬怕之情,被他这一瞪,身体便不由自主的退缩了一下,随即又暴怒道:"你竟说你没有对不起我?我父王只因为打碎一个酒杯就被你处以炮烙之刑,又将我慕容一族流放千里,你竟说你没有对不起我?"
缪憬神情冷淡,道:"小岱,你这贤王世子当的好不快活。是我错了,我不该因为怜惜你母亲早逝,怜惜你孤零零的没有兄弟姐妹,就一味的纵容你,总想着把全天下的好都给你,令你幸福无忧。我以为你应该是正直善良的,却想不到你竟会变得这样的无知自大。我本来不想你伤心失望,才对你隐瞒了许多事情,却想不到反而害了你。若说我后悔,我做错事,也只是后悔,我当初不该对你太好!"
慕容岱被缪憬这一番指责说的脸上青白交加,心里又恼又恨,重重的跺了跺脚,道:"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才不要你来可怜。你杀了我父王,却还给他安上谋逆的罪名,你敢做不敢当,你是个懦夫!你不要以为你说这些话,我就会放过你!"
他一时激动,便显得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缪憬想到慕容岱小时,便总是这样,一激动起来便说话颠三倒四的,心里忽然一软,想到:小岱毕竟还是年轻不知世情,待将来长大了,总归会明白这许多道理的。
他忆起从前带着慕容岱在御花园里奔跑玩乐的时光,不由微微笑着。
慕容岱不知道缪憬心思,只以为他是在讥笑自己,更是恼火,道:"你还笑得出么?我告诉你,大家已经商量好了,待励王陛下南征回来,便要请陛下下令将你处死。"
缪憬淡然道:"反正他不杀我,我也是活不成的。"
慕容岱一愣,不甚明白缪憬的话意,站在原地瞪了他半晌,却又再想不出什么话说,只得愤愤的转身离去。
缪憬看着慕容岱走出牢房,疲倦的叹了口气,道:"小岱,你什么时候才会长大......"
慕容岱身形一顿,恶声恶气的哼了一声,头也不回,便走了。
走到走道尽头,那两个侍卫连忙迎上,慕容岱将鞭子往他们身上一丢,大声道:"这样的东西,以后还是不要用的好。"
缪憬隐约听见慕容岱的话语,心中感慨。
他躺在地上,伤口疼痛似火烧一般,低低的喘息着。
他看见墙角处自己已指甲划出的一道道记日痕印,心中暗暗推测,也不知离昴的南征究竟如何了。
他心想,若他此时处在离昴的位置,想短时内打败茂王,便有一个险招可以用。
晋黜可疑,也许真就是与茂王有些干系,所以何不将计就计,利用晋黜,将茂王引入圈套。
想来离昴特意命晋黜为副将,也是带着这样的心思。
离昴出征前,并未与缪憬详谈南征计划,只因为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他与缪憬在掖留再怎么谈,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的空谈。
但大抵的想法,却与缪憬相近。
这一日,西州兵行近徽地,与茂王大军已有几次短兵相接,双方势力相当,战局僵持不下。
于是离昴夜召晋黜商议一番,设下了计策。他决定下一次交战时,西州军假意败退,将茂王大军引至峡谷,西州军事先埋伏在此处,趁着地利优势,将东州军一举歼灭。
这计策本是寻常,但施行起来也并非那么容易,要败的不露破绽,又恰到好处的将茂王引入峡谷,绝非常人能够完成。
离昴对晋黜道:"晋将军,此计成否,便要看你的本事了。"
晋黜当下接令,道:"臣必不辱命。"
于是隔日,由晋黜率兵,与东州军大战一场,然后狼狈撤逃,将东州军引向设下埋伏的谷地。
若晋黜并无二心,则此埋伏便可奏效。
然则晋黜不知的是,离昴只将小半的兵力设在峡谷上方,自己悄悄带着大队人马,埋伏在绕上峡壁的秘道边。
结果,将企图绕上峡壁的东州军打的落花流水。
至此,再无疑问,显然是晋黜投向茂王。
东州军想要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再后,却不知黄雀后面还有一个猎人。
此役固然东州军元气大伤,离昴却在混战中被一箭射中右臂。因箭上带毒,险些危及性命,虽然医治及时,却也昏迷许久。
这其中的一番曲折变化,自然是远在掖留众人想不到的,待消息传回掖留时,缪憬已在牢中因为鞭伤陷入昏迷。
他只觉得身体一阵冷一阵热,胸前火燎一般的痛着,神智迷糊间,隐约想到离昴,心里难过,也不知道这样下去,自己能不能等到他回来。
这时忽然觉得身体被人扶起,接着有什么东西覆在了伤处。
缪憬一惊,勉强睁开眼,发现有人正在为自己包扎伤处。
那人容姿秀丽,眼角微微上扬的凤目显得十分温柔妩媚。
缪憬又惊又疑,颤声道:"阿凌,是你么?"
凌妃低头不语,手中捧着一卷白布。
第 17 章
天牢又暗又冷,鼻端闻见的尽是血腥气息与腐臭味道,但凌妃身处其间,却眉也不皱,柔美的脸庞并未显出什么特别的神情来。反叫人有些捉摸不定。
她半跪在地上,伸手绕过缪憬身子,将手中白布仔细裹在缪憬伤处,鬓边一缕秀发垂落在缪憬脸上,如羽翼搔痒一般,传来微微的发麻的感觉。清雅的熏香萦绕在缪憬身边,一瞬间仿佛那天牢中的种种丑恶气息俱都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