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梦沧澜————流舒
流舒  发于:2008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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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要是根本就不等你说话就先动了手呢?"
"那有什么?!我就在这里就地解决了他们!"
"可是在这里,陛下的兵力并不占优势。"
"鱼死网破,又何惧之有?"
"那岂不枉费了陛下的苦心经营,更枉费了黎民百姓将安危社稷交托于你肩!"
怀曦忍不住上前一步,与他咫尺相对:"我只知道:这江山社稷是你手把手交到我手上的,不是别人!"
"陛下你错了。"眼里映出他无改的端凝,"你是天子,君权天授,你身上担的乃是千万人的幸福,而不仅仅是一两个人的。"
"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少年看着他,漆黑的凤眸里隐然有光在闪,"你总是不放心我一个人,究竟是我能力不够,还是......还是外面传的是真的--我,本就没有资格坐这江山?"
他猛然意识到:他一直在说"我",而不是"朕",那样恳切而失落的语气。心里像是有刀在割,真想问问老天:这世上可还有比这更明慧更灵秀的孩子?却为什么偏落在这帝王家?让他历经了艰辛,却又要束缚住那翱翔的羽翼?
怀曦凝望的眼中终于映出了沐沧澜的动容,他蹙了眉峰,眼中有着波澜涌动--
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他们之间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伤害和隔阂?如果只是寻常师生,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些逆天违地的牵扯?如果......如果他们只是平凡的少年和青年,市井之中,阡陌之间,是不是就真的可以五湖四海一起走过?
那一刻,皇帝几乎脱口而出:那我就不要这宝座了!
可是,若无这黄金枷锁,又是什么将他们的命运紧紧相连不可分割?!
--他的理想他的梦啊,不就是这纠葛的最初?!
沐沧澜蓦然转过了身去,眼前是俨然在望的清明河山,身后,少年凝注的目光像火在灼。
我们不能,就这样走呵。
第一次,在心里将彼此的生命连在了一道--是师生,是君臣,是曾经的相依为命,是唯一的理想寄托,亦是所有不能分辨的羁绊融合......
沐沧澜沉沉的摇了摇头:"不是。那些都不过是无稽的流言,你是天朝唯一的主宰。"
怀曦的言语沉没在心海,希望如流星,黯然陨落。
熊熊的火焰却于少年天子的眼中再一次燃着,怀曦后退了一步,猛然一指先皇的灵位,问道:"那是不是因为:在你心中,我永远都只是他的孩子而已?"
他心一痛,几乎不能言语,怔了半晌,才勉力反问:"陛下......何意?"
怀曦又向后退了一步,走上了停放灵柩的台阶,大声说道:"因为我生晚了,来晚了,所以在你心里就永远得不到位置了!是不是这样?!"
他看着少年一步步后退,直到站得与那高大灵柩比肩同高,那样迢迢相瞪,不由怒极反笑:"陛下当心,不要摔着。"
他的笑容像把尖刀刺进了人胸口,怀曦的声音几要带了哭腔,遥遥听来却是冰冷而刺耳:"你究竟是在用什么身份关心我?我老师?还是我父皇的......"更伤人的话到底刹住了没说,但却还是清清楚楚的听到彼此心底里有什么轰然破碎。
说的人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沐沧澜闻言掉头就走。
"澜!"怀曦扑了上来,施出平生最快的一次轻功,在门板上将他死死摁住。
沐沧澜不转身。
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他肩扳过,猝然间,手背上一凉--"澜?!"心狂跳,他急忙转过他下颌--不及风干的水痕隐藏在那幽深的眼底。怀曦心里一阵狂喜,又复剧痛,一把将他揽住,却还未等他开口,那人就飞快的闭上了眼睛。
"澜......"他用唇舌追问那紧闭的双眼、颤动的长睫和紧抿的双唇,无限缠绵,却又有丝恼恨。
那人任他肆虐,只是静默无声。
他不放弃,用细密的轻吻一寸寸膜拜那深爱的轮廓,那若即若离的温存,由那颈项,至那锁骨......一圈圈的用舌头打着漩涡,在那雪玉肌肤上留下淡淡的樱痕。
沐沧澜睁开了眼睛,看见埋首于自己胸前的人,无声的叹息散入青烟之中。
少年几乎是动用了所有的温柔手段来取悦于他,却仍未得到丝毫的反应:难道,难道刚才那些试探的猜测竟都是真的?怎样做都打动不了的心,是因为已经被别人牢牢占据?不,不,他不要相信那些曾亲眼看见的事实!抬起头,绝望的人像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盯着那人,却只见那紧锁的修眉、低垂的羽睫如苍白脸色上最后的饰物。
心痛得再不能忍受!
怀曦十指扣紧了他的十指,将它们牢牢固定在他头顶,然后收回了一手,轻轻一抖,素纱滑落,乌发飞散,再飘散的便是那层叠衣衫。
不停的,将热吻、将抚摸、将身心、将欲望都烙在那人身上,那人不回应。
不断的,将温柔细语、缠绵啃噬都施于他耳畔,那人也不作声。
再轻柔的动作也换不了他一动容,再激烈的索求也再见不到他一凝眉。比以往的任何一次环拥住的都冰凉,比过去的每一晚臂弯里都空旷,怀中人紧闭着双眼,隔绝了所有的情绪。苍白的容颜、苍白的躯体仿佛也只是灵堂里高悬的一条白幡,任他雷霆雨露,冷冷随风飘荡,心魂却不知在何方。
要如何才能让你看看我?如何才能将我放在你心上?
千万次的问,只换来满心凄怆。
如何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放下了所有尊严求你,你可会有一丝感动?
于是,更加不能停步。
素纱落地,接着是孝服,然后是龙袍,铺满一地,掩蔽了那先前的紫服。他将那人轻轻置于其上,抬眼瞥见座上灵牌冰冷的光泽--父皇,我一定会强过你的!幽深的凤眸里火焰升腾,年轻的天子像是挣命似的狠狠倾身。
炎炎的火焰包裹了纠缠的双影,天昏地暗,再分不清黑夜黎明。经幡狂舞,灵灯摇曳,金銮宝殿四壁上纠葛着无数的影子,谁沦陷了谁,谁沉溺了谁?光影交汇,暗影绞缠,终再不能分清你我彼此,再看不清那沉沉宿命。
澜啊,蜡炬成灰终可有泪,而我,帝王之身却再不能痛快一哭:我若哭了,你是不是就会更不信我,更将我当成个孩子--我不要永远只是作父皇的孩子!我要作你眼中堂堂正正的男人!
皇帝昂起头来,拼命忍住眼中的滚烫,动作越来越激烈。
在他们正前方,灵位高耸,冥冥中似有崩塌之声,皇皇天朝也似为之压迫出呻吟--
那是滚烫的泪,终于再不能禁住,而掉落于地的哀婉绝唱--一直闭着眼的人听得格外分明。
激越中,不问光阴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莲灯燃尽,光华俱灭。唯一盏长明灵灯,兀自不熄,如一双冰冷的眼永远的注视着殿内鸳鸯交颈的人。
身心俱疲的少年贪恋着那最后的拥抱,不舍的闭上了眼睛,最后一点星火终熄灭在那幽深凤眸,却忽略了:那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过丝毫反抗。
慢慢的,经幡亦止。整个世界终于都沉沦在了黑暗之中。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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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露无声,浸润万物。
紧闭殿门隔不断夏虫清歌,好风长吟。人闭着眼,却未有片刻沉睡。最沉溺时的恍惚昏沉便充作了这最后的一夕安枕,沁凉金砖上,且合眼听着彼此匀停的呼吸声。
清清楚楚的,他听见那所有的音籁,安详而美好,化作此生最沉湎的一场梦境。
永夜未央,然而,却终还是要梦醒。
睁眼,仍含着留恋的愿--近在咫尺的容颜,曾以为已经那么远,却原来还是这么近--沐沧澜侧身,脸搁在右肘上,凝望着身边沉睡的人。
席地而眠的天子没有枕头,就抱了一团衣服压在头下,脸半埋进皱褶之内,浓密的睫羽覆在衣料的龙纹--龙翔九霄的图案--即使一盏孤灯,也看得如此仔细分明。他的眼掠过他的眼,他的目光拂过他的眉,他的视线一一流连过他的每一寸轮廓,每一点微小的哪怕是汗毛的颤动。
怎到这时才想起最该描画的是你啊?!真恨不得一笔一画悉心勾勒,却无奈,时间已不允。
只能在心底落下重重晕染,沐沧澜撑坐起身。久久凝望那日臻成熟的挺拔身躯,绽露一抹微笑。撂下最后一笔,胸中画图已成。
从此便再无憾恨?
却为何放不开那少年睡梦中仍紧握不放的手?
却为何目光仍徘徊于那身影,脑海里起伏的言语究竟是在对自己,还是在对他说哪?
不是家国天下,不是纵横捭阖,不是阴谋算计,不是血火杀伐,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道理,平息那过往曾经、那眼前当下、那不久将来,所有的挣扎--
我们,都必须是得放手的啊,让过去成为过去,因为即使再大再有力的手也握不住流逝的沙。生命就是由许多失去组成:你失去生身父母,得到富贵荣华;你失去欢笑童年,得以早早长大;你失去了自由自在,才坐拥了这锦绣河山;你......也许你失去了我,才能真正释放出全部的光华。
所以,我不再恋恋不舍,你也不用不愿放手。有得有失,才是人生一世。
曦儿,此生,我已心满意足。
沐沧澜反握住了那不肯放松的手。两手交握,轻轻带至那依然沉睡的人颊边,小心的擦去那残留梦中的最后的泪痕--
曦儿......
曦儿......
曦儿......
然后,轻轻的,慢慢的,松开指尖、指腹、指掌、掌心;再更轻,更慢的,滑出掌心、指掌、指腹、指尖......
少年天子的手缓缓垂落在苍白丝缎上,空握了一手冰,触不到近在咫尺处,同一片布帛上,点点湿热浸润。
沐沧澜扭过了头去,披衣起身,疾步走到门边,仰起脸来,仿佛那冷清月色能冰封那面上灼热的水痕。
月华明净,月华澄澈,月华无私,月华亦更冰冷,而无情......
半埋在缟素中的人悄悄睁开了眼睛--这风露一宵,岂能有人安眠?
方才手上的温存消失得太快,转瞬即逝像是幻觉,于是在听到那人起身的一瞬,假寐的人就迫不及待的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果然只是永远的背影。
伏在地上的皇帝抛下了所有尊严自尘埃里仰视,见那袭素白如水如云,衣袂乘风,似欲归去--
他,终还是选择了离去啊......
流尽了泪的眼里刻下了那人最后的背影--澜,这就是你最后留与我的吗?
--我已悄悄看过了遗诏的内容。
天朝圣祖凤怀曦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那一夜的凝望,直到曙光微露,那人也未回转,只留下沐在晨光中的白衣翩跹,如奉献给皇天后土的最昂贵的祭品。

十 天高云浅(下)
神出古异,淡不可收;载瞻载止,花时反秋。
八月十九日,文宗皇帝移梓皇陵。前三日,百官斋戒。遣官以葬期告天地宗社,皇帝衰服告几筵,宣布将亲送梓宫入万寿山。是夕,摄政王以京中诸事已了,需防边事有急为名,令瞿濯英部速归紫金。前一日,帝遣官祭金水桥、午门、垂华门、承天门、永华门仪天门并所过河桥及经过应祀神祠,参与祭祀者逾数千之众,世人虽觉铺张,但念皇帝一片孝心,皆不敢言。是夜,四王以加强关防为名,令严守皇城诸门。
十九日,清晨,四王麾下掌握宫城门钥,偷开承天门,放千余兵士潜入大内,密布三大殿四周及朝阳殿外。四王率众自午门而入,越重重葬仪,至正殿丹墀之上,高呼:"时辰已到,请开殿门。"
殿门紧闭。
四王等又呼。
时众官皆侯于朝房,等待皇帝临朝,奉灵驾进发,忽闻梓宫之外嘈杂之声,纷纷前来。只见丹墀之上,四王昂首扬眉,正带人高声呼喝,欲打开灵堂殿门。而正殿竟就一直大门紧闭,任他们叫嚣,纹丝不动。
这种形势令所有人都怔在当场,而在呆若木鸡的他们反应过来以前,四周兵士已然从暗处走出,围住当中众人。
"诸位莫慌,这些都是特意调来护卫梓宫的军士。"四王环视阶下,宣告道,"今日移送梓宫乃是重中之重,本王特率他们前来护送灵驾,以策万全。诸位请各就班列,任事如故。"
言语之中只谈"灵驾",却不提当今,一方面大兵压境,一方面信誓旦旦"任事如故",百官闻言都觉背上冷汗涔涔,头顶上乌云密布。竟是压城之象。
阶下静默,唯金石泠泠。
阶上纷乱,有人终按耐不住登高一呼。
四王久久叫门不开,终于忍不住,道:"保卫梓宫安全要紧,立刻给本王把门打开!"话音刚落,便有数十人曳早准备好的大木向殿门撞去。
尘埃纷落,扬起一片刺目莹白。
人淡如菊,立于漆黑梓宫之前,在大门被撞开的一刻,缓缓转过身来。
素纱轻舞,丧服垂敛,手捧紫檀木盒,他淡淡启唇:"大行皇帝灵前,百官四拜,听宣遗诏。"
熙熙攘攘,纷纷扰扰,地动山摇仿佛只为了成全这一刻静定。
阶下百官,不自觉的立伏于地。
唯四王鼎立,环顾殿内,未见少年天子踪影,拧眉问道:"皇帝呢?"
沐沧澜微微挑眉,回答:"大行皇帝灵驾在上,不知王爷问的又是哪一位皇帝?"
四王语塞,他此番已然撕破了脸皮,要以怀曦血脉可疑为由废其帝位,因此一直只提先帝,不认当今,却没料这脱口一问竟就被人抓住了把柄。总不能承认问的是怀曦,只能狠狠噤声。
众人便见九重阶上、天子灵前,太傅沐沧澜开启木盒,取出遗诏,缓缓展开,朗声宣读:"朕以凉德承嗣丕基,十年於兹矣。自亲政以来,纪纲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先祖谟烈,因循悠乎,苟安目前,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朕夙性好高,不能虚己延纳,举倾国之兵,成涂地之败,是朕之罪一也;皇亲国戚者,朕明知其不肖,仍容其久任政地,令法纪松弛,民怨沸腾,是朕之罪一也;国用浩繁,库银空虚,朕仍好大喜功,发兵北朝,乃使生灵涂炭,是朕之罪一也。每念及此,朕心惶惶,痛哭流涕,不能稍安。幸朕子怀曦,孝纯皇后马氏所生也,人品贵重,自登极以来,公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体群臣,子庶民,保邦于危,致治于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宽严相济,经权互用。朕心甚慰,着即亲政......"
"矫诏!此必矫诏!"立刻有四王党羽嚷嚷起来,"先帝崩时,唯你沐太傅一人在场!""先帝灵前,岂容你只手遮天!"
四王冷笑。e
"还有几个字。"沐沧澜抬睫看他,"可敢听完?"
"都已在我掌中。"四王勾唇,漫不经心逡巡过大殿,最后落于他身,"看你还有何话说。"
沐沧澜淡淡一笑,念出最后几字:"太傅沐沧澜乃勋旧重臣,十数年来,鞠躬尽瘁,深得朕心。朕倚之甚重,乃加宁国公,大丧之日,赐殉皇陵。"
四下顿静,山河岑寂。
四王瞠目瞪视良久,终于说了句:"你......还是选了......他?"
"喀"的一声,是木盒合上的轻响,沐沧澜没有回答,手托木盒,掀袍走下台阶。
"慢着!"殿门口,四王一把将他拦住,"你把小东西藏到哪里去了?"
沐沧澜并不看他,目光落在殿外远远苍翠深处,冷冷一笑:"王爷不是要在先帝灵前对今上大不敬吧?王爷口口声声来护卫灵驾,眼中又可真有先皇?"
"镗"的一声,四王宝剑出鞘,驾于他颈上,阴鸷的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本王当然尊重先皇的意志--沐沧澜,殉葬者现在就可以被处死,你选哪一种死法:投缳?服水银?还是本王现在就一刀一刀活剐了你?"
沐沧澜仍是不看他一眼,淡然笑笑:"随王爷意。"
四王的剑就往下深了一分,猩红的颜色顿时破那玉白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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