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不上严重。」梁昭文淡淡笑一下,「我得的这种是最轻的一种。
十年之内就算继续恶化,大概只会让我走路或是上楼的时候比别人更容易感觉疲累,而且比较容易摔跤而已。」
「没有办法治疗吗?」夏建秋的声音听来有一些伤感。
梁昭文笑起来,「你不用替我担心,最严重的情况不过是瘫痪而已,就算真的瘫痪了,梁家也不是养不起。」
「瘫痪了——也不在意吗?」夏建秋声音低哑。
「如果只能那样我也没有办法。」梁昭文淡淡笑着,「这种事情,在意也好不在意也好,也不是我能左右的。」
「那——到底什么才是你在意的?不在意父母的事情,也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到底有什么才是你在意的?」夏建秋的声音有些莫名其妙的怒气。
「我又能怎样?」梁昭文闭了眼睛,靠在床背上,幽幽地说:「我在意不在意有什么区别?这样的身体,就算在意什么又能怎样?」他伸了手,盖住自己的眼睛,「我早就被上帝遗弃了。」
忽然间,身体被紧紧抱住。梁昭文睁开眼,感觉到夏建秋带着慌乱的气息。
「昭文,我真的很担心,你什么都不在意。」
梁昭文停在夏建秋的怀里,一言不发。
夏建秋忽然松了手,转身冲出房间。
「至少……应该帮我擦一下药吧。」看着被甩上的门,梁昭文苦笑,「我可是病人。」
夏建秋出去的时间并不长。
回来的时候,梁昭文正坐在桌旁,刚吃完饭。
「刚才的事情对不起。」夏建秋靠在门上。
「吃饭,洗碗。」梁昭文斜眼看一下夏建秋,「还要帮我放洗澡水。」
说完,撑着桌子站起来,不理夏建秋,自己挪到床旁,坐下,拿起书。
「昭文,你生气了?」
梁昭文瞟一眼夏建秋,「我哪有那么容易生气?」
夏建秋坐下吃饭,背对着梁昭文。
梁昭文放下书,下巴靠在膝盖上,看着夏建秋的背影。想了一下,「建秋,你是喜欢我吧。」
「噗——」夏建秋一口饭喷了出去,有几个饭粒卡在嗓子里,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梁昭文笑咪咪地靠上床背。
咳声平息,梁昭文头枕靠在手上,笑道:「我觉得我应该不是在自作多情,建秋你说呢?」
「你知道了——」夏建秋背对着梁昭文不敢回头。
「这么明显,谁也看得出来。」
「我并不是——」说了一半,又不知道如何说起。
「我应该是不喜欢男人的。」梁昭文换个姿势,看见握着餐具的手指发白,「不过因为是建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老实说,你把我搅乱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既不能接受,又不想拒绝,也看不下去你这样不明不白一个人乱七八糟的样子,这真的让我很困扰。」
夏建秋在椅子上颓然坐下,「对不起,我并不想给你造成困扰。」
「其实,这也不完全是你的问题。」梁昭文躺下,懒懒地看着天花板,「我早该想到在这种风气的学校里,两个人一起住久了总会有些不一样,可是我还一直让你在我这里住下去。所以至少你对于我来说,与其他人还是不一样的。」
夏建秋慢慢回头,疑惑不解地看着梁昭文。
梁昭文烦恼地坐起来,「真是的,我自己也搞乱了。嗯,反正于我来说,对你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无论你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但是,至少现在我还是没办法接受两个男人的感情。所以,这件事情最好只当没有发生过最好。」
然后他很轻松地看着夏建秋,笑道:「对,就是这样,你怎样想的与我无关,以后我对你会有怎么样的感情也无关,只要我们现在还像以前那样相处就好了。」
「这——可能吗?」夏建秋苦笑。
生活恍若从前,吃饭睡觉看书看八点档。
不过,梁昭文自己却觉得隐隐什么地方已经改变。偶尔看书时候会感觉心烦意乱,八点文件的电视剧白开水一样乏味。
这算是心乱吗?
半夜里醒来,发现夏建秋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身上。伸手想把夏建秋的手放回去,手却被夏建秋下意识地握住。夏建秋梦呓般说了句什么,头靠在梁昭文的身上。
夏建秋的呼吸透过薄薄的睡衣,温热的气息一阵阵传到身上。手指被夏建秋的手指勾住,不敢动,不敢回头,也——不敢向深处想,只怕这一想,便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心乱如麻,黑夜里,在梁昭文的身后,夏建秋的鼻息变得更加清楚,激起梁昭文身体内的热。
不能入寐,夜似乎特别长。天快亮了,梁昭文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五章
睁开眼睛时候,梁昭文仍然觉得浑身疲累。
早饭放在桌子上,煎蛋的香气在房间里弥漫,梁昭文眯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打着哈欠,慢慢换上衣服。
浴室门响,梁昭文愣一下,看见夏建秋从里面走出来。
「你这时候不是应该去上课吗?」梁昭文皱皱眉头。
「今天是周末。」夏建秋答道。
夏建秋今天的心情似乎特别好,一边收拾房间,一边吹着口哨。梁昭文没来由地觉得这声音刺耳,只觉得心浮气躁。
「能不能不要吹口哨?」梁昭文皱着眉说。
「好啊。」夏建秋笑咪咪地回答,「既然你不喜欢听就不吹了。」
「我不是——算了,随便你吧。」梁昭文堵气地放下手里的勺子。
对于自己情绪的波动,梁昭文有些无奈——而且也感觉无措。
为什么会这样呢?梁昭文坐在阳台上闷闷地问着自己。这种心烦意乱真的不像平日里的自己。
点上一根烟,吞吐。夏建秋却从房间里走出来,一言不发,把烟灰缸放在梁昭文旁边。
梁昭文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
「建秋,你别再逼我了。」梁昭文苦笑,「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我哪有。」夏建秋微笑。
「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到底有没有。」
「建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样,你让我安静的想清楚好吗?你一直在我旁边只会让我更困扰,你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那你知道我的感受吗?」夏建秋靠在阳台的门框上,「我每天看见你一副怎样都无所谓的样子,我根本看不出来你到底怎么想的。你心里有事就一个劲坐在阳台里,什么也不说,你知道我的担心吗?躺在你旁边,能感觉到你的体温,拼命压抑想抱住你的欲望,你知道我的痛苦吗?
「你说要像从前一样。可是怎么可能?你在我面前,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可是你若无其事,还要我也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若无其事?」夏建秋的声音越来越大,说到后面已经几乎是吼出来。
梁昭文把自己蜷进椅子里,额头靠在膝盖上。
「建秋,对不起,我没办法,我不知道还能怎么样。你让我觉得很乱,我从来没有这么心烦意乱过,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可是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夏建秋似乎忙碌起来,早出晚归。
梁昭文因为脚没有好,总是一个人窝在屋子里。
两个人能看见的时候大多数是在晚上。而即使在晚上这短短的时间里,两人相处得仍然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说话,小心翼翼不与对方接触,彷佛在这个狭小空间里任何的触碰,都会将两人之间本就危险的关系崩塌。
在这样尴尬相处的两个星期中,梁昭文的脚伤慢慢好起来,先是消了肿,而后走动时的痛也慢慢减轻了。
然后在脚伤两星期后,梁昭文终于可以重新踏进学生会办公室。
仍然是只有两个人的办公室,姚应斌与江水。
「啧啧啧,真是难得啊,竟然看见梁学长大驾亲临,简直就是三生有幸。」江水跷着腿仰在沙发上。
「既然见到了,你可以去过你的来生了。」梁昭文冷笑。
「真是的,这么久没见你,看见你尚活在人世,人家一时心花怒放嘛。
梁学长何必这么小气呢?」
「你还没被应斌榨干,我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不在人世。」
「唉……没办法。」江水长叹一口气,「跟性生活不协调的人实在说不到一起去。」
「没错,跟色情狂没有共同语言。」
「看来昭文你果然不适合谈恋爱。」江水夸张地叹口气,「建秋要走了,你反而看起来正常多了。」
「建秋要走了?去哪里?」
江水怪异地看着梁昭文,「夏建秋被宣布成为『三贵』的继承人了,这事你不知道吗?」
「『三贵』的——继承人?」梁昭文慢慢地说,像是一时脑中反应不来。
「他过几天就要调到单人宿舍去了,而且校徽也要换了。」姚应斌淡淡地说。
「梁学长,你被抛弃了哦。」江水恶劣地撒上一把盐。
建秋——要走了。梁昭文闭上眼睛,用书盖住脸。
开了门,夏建秋刚做好饭,把碗放上桌子。听见开门声,只是转头看一眼梁昭文,淡淡地说:「饭已经好了。」
「恭喜你成为『三贵』的继承人。」梁昭文微笑。
筷子从夏建秋手中掉在桌子上。
「我已经调了宿舍,过几天就会离开这里。谢谢你这一段时间对我的照顾。」
一时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夏建秋深吸一口气,「我离开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我需要自己冷静下来,我不想再给你带来困扰了,也许我走了你会快乐得多。」
梁昭文把书在书架上放好,在床上慢慢坐下来。
「也许这样更好吧。」梁昭文没有任何情绪地说:「我和你之间,也许不过是因为相互的依赖而已,冷静下来大家就都清醒了吧。」
要避开一个人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情,更何况像梁昭文这种生活规律到无趣的人。
夏建秋彷佛突然间从空气中消失,没有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人影,甚至于听不到他的消息,当然这也许只是梁昭文下意识里,拒绝听任何关于夏建秋的消息。
梁昭文忽然变得很诡异,每日里勤奋地上课,下了课就直接去学生会办公室看书,喜欢说话,然后跟人说话时候彷佛更加笑容可掬。
有人推开办公室的门,江水抬头,看见一张久未出现的脸,路嘉。
但或者只是顶着路嘉的脸的另一个人,没有笑容,完全冷漠的一张脸。
路嘉闷声不响坐下,打开计算机,一个人默默地打着游戏。
「应斌,这个办公室没法待了,这两个人根本就已经完全不正常了。」
江水从身后抱住姚应斌。
姚应斌好笑地看看江水,「又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一样。」
「我不管,我们回宿舍去,在这里看他们我肯定会先疯掉。」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姚应斌笑笑,与江水离开办公室。
办公室里空气静默,只有听到路嘉不停按键的声音。
「叮当」一声,屏幕上血红一片,game over,路嘉忽然狠狠摔一下键盘,趴在桌子上大声哭起来。
「喂,你这样很打扰我看书。」
路嘉忽然回头看着梁昭文,「你看书,你看什么书?你一个小时书有翻过一页吗?」路嘉忽然跑过来抓住梁昭文的衣服,「你们为什么都能装得这么若无其事?你们以为喜欢上男人,痛苦的只有你们吗?为什么你们这些人都这么残忍?」
梁昭文怔怔地看着路嘉,「我——不明白。」
路嘉愣一下,放开梁昭文的衣服,「你们——不会明白的,算了,根本与你无关,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们都可以这样冷静。」
然后路嘉蜷在沙发里大哭失声。
无法再在办公室里待下去,梁昭文扔下书跑了出去。
已经快到吃饭时间。
天气阴沉,梁昭文一个人慢慢走在路上。进饭厅,上楼,吃饭,下楼,回宿舍。完全机械的程序。
雨完全突然地从天而至,没带伞的人四散而跑,有人撑起伞,有人站在楼的屋檐下。
梁昭文眯着眼睛看一眼天,继续慢慢向宿舍方向走去。
从头到脚,全身很快就湿了,风一吹,冰寒刺骨。
不过是下雨,不过是冷,全部淋透吧。有什么?能怎么样?梁昭文忽然发现自己潜意识里竟然盼着这场雨后生一场重病,到底怎么了?
身后有人跑步过来的声音,又是哪个没带伞的人吧,脚步声却在身边停下来,头顶泻下来的水被遮住。
「梁会长。」陌生的声音,梁昭文回头,一个没见过的少年撑把伞站在旁边。
梁昭文站定,「什么事?」
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把折伞,「有个人让我把伞拿给您。」
「是谁?」梁昭文转身四面看,所有雨中的人都在水帘后面目模糊,看不到他以为的那张面孔。
「梁会长,你身上已经湿了,快一点回宿舍比较好。」少年恭敬地说。
梁昭文撑起伞,头顶一方泻下的雨水被挡住,心乱无法形容。
冷,止不住发抖。梁昭文把自己泡在热水里,任凭身体的皮肤由白转红,身体由外而内渐渐恢复正常的温度。
淋在雨里那一时间,只想自虐的一直淋下去,湿也好,冷也好,那些都不重要。只是那时,水打在身上的淋漓感觉,像是将身体里某种不能确定的烦燥剥离,只那一时间将烦燥剥离也好,只是一时间也好。梁昭文屏息,将身体滑进水里,直到感觉窒息。
慢慢擦干身体,穿上睡衣。
屋里空荡得几乎可以听到回音,怎么也想不起来从前一个人的生活是如何过来的,一个人看书还是看电视,可是屋里这样的空,在没有任何其他声响和气息的房间,到底曾经怎么样一个人生活?而黑夜那么长,一个人又是用怎样的方式度过?
忽然间慌乱,忽然间明白夏建秋那时压抑自己的感受,忽然间明白其实自己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对夏建秋的感情已经蔓延到不可收拾。而为什么自己却是这么傻,到人已经走掉才发现自己的感情?为什么自己这么傻?
这样的错误,还能不能挽回?
夏建秋坐在教室里。讲台上老师到底在讲什么或者旁人的聊天声音,完全听不见。
之所以接受「三贵」继承人的身分,只是为了能从梁昭文身边离开,不能再看他,不能再想他,不能再见他,不能让自己好不容易坚决下来的决心崩溃。于是,总是刻意避开梁昭文的作息时间。
昨天下课时忽然大雨瓢泼,庆幸自己拿了伞,却在路上看到梁昭文全身湿透,脸色苍白,游魂一般走在雨里。心疼到气愤,这个人根本在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
忍不住找了旁边的同学把伞带给他。看见梁昭文看到伞忽然环顾,下意识地躲进教学楼里,心里却浮上些自己都鄙视的窃喜。难道自己还对梁昭文有幻想吗?
不能再这样了,夏建秋趴在桌子上,都过去了。他已经离开梁昭文,一切都过去了。
下课了,夏建秋低着头,慢慢整理好书,放进包里。拎起包,走出教室。梁昭文正站在教室门口对面。
「我——我来还你的伞。」梁昭文拿着伞,尴尬地笑着,声音颇为沙哑。
夏建秋怪异地看着他,「你的嗓子怎么了?」
梁昭文忍不住吸吸鼻子,苦笑,「昨天淋了雨,感冒了。」
几天来压抑的郁卒忽然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夏建秋忍不住对梁昭文大声吼道:「你到底会不会照顾自己?你不认识我的时候,你到底怎么活下去的?锦衣玉食也好,毫不在意也好,至少你也应该知道昨天那么大的雨,淋了会有什么后果?你就那样站在雨里,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想你。」梁昭文极快地回答。
夏建秋愣住了。
「你在说什么。」夏建秋慢慢地说。
梁昭文尴尬地转过头,不敢看夏建秋的眼睛,「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那时候觉得那样的雨落在身上,会让心里好受一点。」
夏建秋站在梁昭文的对面,看着梁昭文沉默不语。
「老实说,因为父母是那样的,再加上自己的身体又有那种病,所以我从小就不相信什么感情,更不相信自己能得到什么样的感情。」梁昭文把手插进自己的口袋,「我一直以为,感情这种东西大概不过是种错觉罢了。
「所以我想自己也许在你走了以后,很快就能从这种错觉中清醒过来。可是后来才发现,我根本就是自欺欺人。」他抬头直视着夏建秋的眼睛,「我不知道,如果我现在想弥补自己犯下的这个错误,还有没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