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识字,也能听懂有城说的话,而且这些日子学下来已经会表达不少意思,只不过也许他本身就是很少言的缘故所以始终都不太多话,说出来的话也总是很简洁。
派出所一直都没有什么消息,有城昨天问青年打不打算去一趟还愿寺的时候,青年点点头,说要去,于是才有这次的出行。
还愿寺离有城住的城市并不远,好几年前这个寺院似乎很兴旺,因为很多人都听说只要去那里许愿,愿望大多都能实现,可后来的几年这样的说法逐渐少了下去,还愿寺香火不济,成了一座人烟稀少荒芜的破庙。
有城曾载宛言去过好几次,不知为什么,宛言始终相信她在还愿寺里许的愿望能实现,所以每隔一年都要去一次。
有城从没有问过宛言许的是什么愿,因为他总觉得宛言的心愿一定是与自己相关的。而他,只要能陪伴宛言就足够了,只是他的这个心愿却始终也没能实现,就连最后一次宛言来还愿寺的时候,他竟也没能陪在她的身旁。
也许是车里太安静的缘故,或是青年偶然的总会抬起头来看看有城这样的动作,正当有城陷入自己的思绪又无可避免想起了宛言的时候,青年这时很自然地抬眸注视有城,比读书的时候还要专注上好几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面正是有城沉默的倒影。
过了不知多久,车子早已离开拥挤的城市驶上偏僻的小径沿着萧瑟的风景一路行驶的时候,有城终于觉察到身边的人的视线,他不禁转头看了青年一眼,于是就对上了那对清澈沉静的眼眸。
这是一双很沉静,古水一样淡雅的眼睛。
"怎么了?"有城轻轻问他道,他没有忽略自己在一瞬间忽然沉静下来的心。
青年摇摇头,还是看着他。
"饿了吗?"有城又问。
"没。"
"给自己带了零食没?"
"零食?"
"就是你喜欢吃的东西。"
"鸡翅。"青年回答了两个字。
有城笑了起来。
青年转身从后座拎起了自己的背包,打开之后翻了翻,伸出手来的时候果然拿着几包有城在超市里给他买的那种真空包装的鸡翅。
有城又笑,这小恐龙还真带了鸡翅。
车子开到山脚下就停了下来,之后上山的路要慢慢走上去,还愿寺在半山腰上,通往那里一共有一千零八十级石阶,石阶缝隙处爬满了潮湿的青苔,金黄的落叶像是毯子一样铺在石阶之上,而这阶阶朝上之势从底下望上去就像是要进入一个幽林的深处一般。
还愿寺人烟稀少,一路行上来几乎看不见半个人的影子。
在远离了城市喧嚣跟污浊的空气之后来到这里,耳边能听到悠远的梵音阵阵,总觉得此时仿佛已到了世界尽头那一片宁致遥远的天地,到处都是静寂。
沿着石阶走上去,每一百零八个台阶就设有一个神龛,神龛里面供奉着不太能叫出名字来的神佛塑像,还有的一些有城总觉得不是神也不是佛,倒有点像山海经图说里面画的鬼怪。
只是两人都没有发现,每当他们走过一个神龛,里面都会泛起隐隐的红光,在密林中看起来像极了无限深远延长的幽火,一路跟着两人的脚步悄悄爬上了山。
虽说还愿寺已经有些破败,可它的气派仍在,整个寺院也算宏大,从正门到内殿算起来共有六进院落,寺院的正门是一座面阔三间的单檐歇山顶建筑,座落在两米高的砖台上,左右配以硬山式侧门和八字墙,高低相衬,显得十分错落有致。
"你熟悉这里吗?"还愿寺正门口,有城问着青年。
青年看着有城先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点点头。
有城看他半响,笑笑说,"来,我们进去吧。"说着他拉起青年的手,走进寺庙。
大殿宽敞,藻井纵深,顶梁似有十人那般高,十八罗汉怒目的佛像围成一圈,香炉内焚香如千里腾云,整个大殿让人感觉到一种严肃跟正气,兀自袅绕不歇。
有城拉着青年走到大殿正中央,抬眸看着面前众多的佛像,随即他回眸看青年,"想许愿吗?"
青年看了有城一会儿,转头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起来。
有城不由扬起唇瓣凝视青年异常正经的侧脸,有时候他总会觉得这个青年周身散发的是一种极其宁静悠远的感觉,跟这座山上密林深处的那种幽静之感很是相似,而那干净细致古雅的脸庞一向平静得不见一丝波澜,在他脸上从没有半点心浮气躁的表现,有的只是那如潭水一样安静的气质。
就在这时,忽地四周梵音大作,有城抬眼之际,却发现整个大殿明显变得不对劲起来。
只见此时所有的佛像头顶都出现了一圈红色的光环,瞪目的眼睛也泛起幽幽冷冷的红光,这一双双红目仿佛都瞪着有城跟青年两个人,表情看起来异常狰狞凶狠,完全不像是普渡众生的佛,倒像是吃人的恶魔。
有城感觉到青年抓紧了自己的手,转眼看他的时候,见他正瞪着佛像抿唇不语。
"阿弥陀佛,稀客、稀客。"就在有城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从后堂内走出来一个满面皱纹眉长过颚的老和尚,口中喃喃道,一双半阂半闭的眼睛盯着青年打量着。
"大师是--"有城看着这个老和尚问道。
"贫僧是这个寺院的暂代住持。"老和尚一手竖立在前微微弯了弯腰说道。
"大师有礼,敢问大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城问。
老和尚笑了笑说道,"还愿寺里众佛放光,乃是代表着许愿之人的心愿已了,看来这位施主是实现了某个人的心愿而来,所以才会有这等光景。"
有城心里一惊,深邃的眸注视青年不语,眼底七分是疑惑,三分是沉吟。
老和尚看着有城惊疑的表情不禁微微一笑说道,"贫僧也是头一次见到众佛因人而放光,真是让贫僧大开眼界。"
有城听他这么说不由皱眉问道,"大师的意思是--"
"施主有所不知,还愿寺以‘还愿'为名,寺中本有一颗还愿石,施主请看这里......"老和尚说着指了指佛案正中的香炉之处,有城转眼,看见那里摆放着一个呈半圆凹形的琉璃尊,不由开口说道,"大师是想说这里原本摆放的是那颗还愿石?"
"不错。"老和尚点点头,继续说道,"来还愿寺许愿的人每当愿望实现的时候,这颗还愿石就会感应到并且发出光芒告知众佛,还愿寺也因此得了名,很多人都曾亲眼见到过这些佛像放出光芒,日子久了,大家都来到还愿寺许下心愿。只不过三年前寺院内发生过一场火灾,还愿石因此下落不明,而众佛也再没有一丝动静,却不想今日竟然会有稀客大驾,使得众佛再次光临蔽寺,实乃是蔽寺的荣幸。"
有城听了老住持的解释,又问,"这么说来阿言他是替人还愿的人,而非许愿的人?"
老和尚闭眼点点头,说道,"不错,这位年轻人是由于完成了某人的心愿,所以众佛才会因他而发出光辉。"
有城握着青年的手一紧,他自然而然想到了宛言。
他之所以会留下这个奇怪的青年,只因为宛言。
青年因他被车撞到的时候,当他后来说出宛言这个名字的时候,有城心底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这个青年是因为宛言才会来救他,才会出现在他身边的一样。
"你......真的是替宛言还愿而来的吗?"有城的眸锁住青年那双细长无波的眼睛,怀着完全无法说清楚的情感问着。
他不信神佛,更不相信鬼神之说,可是这个青年的的确确就这么凭空冒了出来,无端说出宛言的名字,没有出处,也找不到任何线索,若是可以,他宁愿相信眼前的这一切,相信这个青年就是因为宛言许下的心愿,许下那个不希望他因她的离开而求死的心愿,所以青年才会在那个时候出现救了他的。
"是这样吗?"有城握紧青年的手,声音很低很低地问着。
青年注视有城,那张端正深刻的脸过于执着一个早已逝去的影子,那个影子纠缠着眼前这个人的灵魂,是那样丢不开也不舍得忘怀。
--有有城在身边,真的很好。
它曾静静凝望女人的脸,就像现在。
有城。
因为有城是很好的人,所以他不该说谎。
"阿言。"听到有城唤他的声音。
静静凝视有城的脸,青年不言不动,可有城却看见了他眼底的某种动摇。
有城皱眉。
青年忽地挣脱开有城的手,朝寺院外面跑了出去。
"阿言?"
青年出乎意料的举动让有城一时没能抓住他,松开了手。
"阿言?!"
有城追了出去。
老和尚眯起眼,站在原地看着四周佛像随着青年的离开而逐渐消散去的光芒,肃穆的神情里似是多了一抹了然。
"心不动,人不妄动,人动,心亦动。"宽大袖袍似是拂过一片尘埃,老住持低喃自语,负手缓缓自佛堂离去。
佛曰:明镜非台,拂过红尘,尘本非尘,何来有尘。
老住持身后,一张黄色纸符忽地从十八罗汉之一的摩耶夫人座底乍然而现,赤红鬼符如同适才那一干狰狞佛像,不知个中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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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城追着青年一路来到后山,这里树木青葱,参天而齐,少见的绿色纯净到了极致,像极了青年身上那种纯粹干净的味道。
幽静浓密的树林之中,有城失去了青年的身影,他站定,视线所及之处,只有苍翠的绿色。
此时细碎的阳光越过了枝叶显得更加斑驳,浓郁清爽的植物带着幽香溢满了周身,远处似有溪流叮咚的声音,是一个无比幽静的环境。
若是宛言,一定会十分喜欢这里。有城忽地想到。
"阿言?"停了一会儿,他试着唤道。
凝神细听,不远处有树叶"扑簌"的声音。
"如果你在的话,到我身边来。"有城的声音在静谧的空气中显得异常沉稳,这句话在他低低的嗓音之下让人感到一种异常的心安。
有城不知道青年为什么要逃走,他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一旦还了愿就会消失,就像他曾凭空出现在他身旁一样?
至今他对青年的身份仍然是一无所知,可是他却在第一次带青年回家的时候就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似乎青年的出现就该是如此,而那种对待他才有的宠溺感却在无端莫名中生长,是那样悄无声息,无缘无故,却又那么自自然然,仿佛原本就应该是这样。
林中"扑簌"的声音似乎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又响起,却好像又遥远了一些。
有城没有再开口,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如果青年执意要走,他无法阻止。
忽然想起了宛言,她走的时候也很干脆,当他赶到的时候,早已气息全无。
周围一片宁静,很久都不再有声音。
有城仍然没有移动脚步,他在等,等待青年回来、或是离去,只不过无论是回来或是离去,他都会等。
似乎又过了很久很久,树林深处才又有了一丝响动。
这次没有断,持续不停朝某一个方向前行而去,有城一瞬间有种屏息静待之感。
等声音终于小下来的时候,有城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次睁开的时候,那个细长眼睛的青年静静立在一棵大树旁边。
有城望着他,然后微笑了。
青年凝视有城的笑,那双沉静的眼底多了几分坚定。
"有城。"他低低唤着这个人的名字。
"嗯。"
"有城。"
"什么?"有城还是笑。
青年安静凝视他的笑容,那个被有城记着的人,她说她只希望这个人能过得好,她说愿他身旁有一个人对他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
女人温婉迎着阳光的笑颜是那样美好,低低对它诉说着这四个字。
"有城。"它又唤。
没错,它不该说谎,因为它不是人类,所以不能一直留在他的身旁,可它从刚才离开的那一瞬间开始,心底忽然希望能陪着这个人类,不离、不弃。
车子在路上缓缓行驶,青年勾起长腿坐在后车座上,他头靠着车窗闭着双眼,似乎已经睡去。窗外夜幕逐渐降临,青年的侧脸在窗外不停移动的背景之下看起来竟有种与世隔绝的错觉,静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无欲无求。
车子里也很静,有城稳稳开着车,偶尔也会从镜子里面看那个青年一眼,神情总有些若有所思。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两人回到了家。
"我们回家。"
那个树林之中,有城向青年伸出了手。
"嗯。"
手与手的碰触,织起了一张名为"羁绊"的网,千丝纠缠,丝丝缠连,绵绵不断。
"到家了,阿言。"有城熄火来到后门,打开门之后轻轻唤道。
青年抱臂的手动了动,侧了侧脸,依旧闭着眼睛。
有城注视他一会儿,弯腰进车厢将手环上他的腰,正要抱他出来。
青年似乎有所感觉,伸手捉住了有城的衣服。
"有城。"嘴里低低呢喃,却还是没有醒过来。
有城笑了笑,抬起一只手摸摸青年的头,看着他无比沉静的脸容良久,低低说道,"你......究竟在想着什么......"
青年没有反应,依旧睡着。
有城注视他片刻,嘴角微扬,轻而易举把人从车子里面抱了出来。青年还是那么轻,有点不似人的重量。
来到家门口,有城单手抱着青年打开门,换了鞋之后把人抱到自己的房间里,从第二个晚上有城见青年拥着被子坐在自己房间门口的时候他就让青年睡在了自己的身旁,方便看着他,也省得他在半夜里乱跑,不好好睡觉。
替他盖好了被子,视线掠过青年右手腕上缠的金色丝线,这是下山的时候遇到的一位卖饰品的老婆婆送的,她看见阿言硬要将丝线般的链子送给他带上,那根链子在青年手腕上缠绕了九圈,也不知代表了什么,链子末处的绳结似是某种祥瑞之物,绳结空隙处看起来像是一个"天"字。
"途偶相逢,风虎云龙。若历穷通,天锁重楼。"老婆婆一边给青年缠着丝线,一边喃喃自语着。
"老婆婆的话是什么意思?"有城问。
老婆婆只是神秘地笑,伸出手摸了摸青年的头。
"九九归原,世事皆定,无从想也无从念,有缘人自会相见。"老婆婆步履珊阑,摇摇晃晃一路低吟走上了山。
有城望着老婆婆的背影,却没有留意她脚底下有无阴影。
有城轻轻合上房门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本相册。
翻开几页,有城的视线停在了其中的一张相片上。
宛言的笑脸迎着阳光,她抱着眯着眼的小狐狸的手腕上,竟也有这么一条亮闪闪的金链子,有城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缠了九道。
"是你吗?宛言......"有城手指轻抚相片里的那张笑颜,声音带着浓浓的思念。
视线无意转向了宛言手臂上的那只小小白狐,那双细长黑眸似乎正盯着他,神情是那样的专注,有城心念不由微微一动,转头看向那扇安静关着的房门。
第六章
一大早,有城听见了一个爆炸似的响声。
他掀开被子转头看,身边的青年已经不在了。
"阿言你又搞什么鬼?"有城起床咕哝。
他的声音早已不再惊讶,只是平静地走到厨房里查看状况。
青年赤脚站在厨房正在冒烟的微波炉跟前,一见有城走进来便开口简单说了两个字,"焦了。"
"你要做早餐?"有城笑着问他。
"嗯,做有城的早餐。"青年点头。
有城好笑地敲了敲他的脑袋,"难道你自己不吃?"
"有城跟阿言的早餐。"青年这次补充道。
"好像有点焦呢......"有城低喃,他低头看了看微波炉,只见里面是黑乎乎的一片,小小的火苗在烤到焦灰一团的东西上微微跳动,然后熄灭化为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