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享消遥----重婴
  发于:2008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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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麽?」
「王爷,你为何来这边疆守地?我总看不出你有心或无心......」
「这与你何干?我再无心也不至於存著输掉边关也无谓的思想,而且我说过,我是来杀人的。」
韩杨醉倒在桌上,叨叨絮絮,估计现在就算我骂他是个笨蛋,他也听不见了。
「王爷,你为何来这边疆守地?」他又问了一次。
我缓缓喝尽杯中酒,轻声开口:「只因唯有生死存亡关头,我才能全心全意只关注於『活著』这件事,而不会分神,去察觉我的寂寞。」
韩杨的酒器滚落地面,他的声音埋在臂弯里,闷闷的,竟像是带了哽咽。
他问:王爷,你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韩杨啊韩杨,你当真醉得不轻,凭你一介平民出身的武官,也敢来打探达官显贵的心里事。
我起身走出营帐,跨入另一顶帐棚中。
「陈明峰,」我说,「你的死党兼换帖兄弟现下行动不便,本王拖不动他,你来吧。」


於是,陈明峰受命回京,启程那天,韩杨半点异样也无,同陈明峰的祝福笑闹,也一如往常。而那离别的拥抱离情依依,陈明峰很明显是不舍的,那韩杨却摆著洒落落的模样,从头到尾笑意不减,只勾著陈明峰的肩,要他好好对待小青。
我在旁边等著韩杨忍不住哭出来的画面,可惜我失望了。
「韩杨,」当目送陈明峰背影离去的人只剩韩杨时,我走过去唤他,「第二个要求,你搬来我的营帐吧。」
他脸色一黑,只差没大骂加跳开。
「............好。」
那声不甘不愿,咬牙切齿的应诺,听得我大乐,於是我满意的离开,去和我的坐骑联络感情。
他还是名义上的将军,本王还是名义上的副官。
韩杨的作息良好,除非军情紧急,他再晚也是回营休息。我则是偏爱外头树上,时常彻夜不归。
我们共住一个营帐,生活却越来越没有交集。他的神通广大,再也不曾投注在「寻我」这件事上,而我回到帐内,迎接我的必然是一片黑暗,以及一个睡得无声无息的人。
我还是一个人喝酒赏月,没想过改变。

但有天,天降红雨,下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所以我没有提防会有怪事发生。

那日我在清晨时刻回归,远远便见帐内有些火光,还在想韩某人良心发现给我留了盏灯,掀帘入内,才发现韩杨披衣未睡,等在桌旁。
我愣了下,招呼:「你醒得真早。」
他看向我怀中的酒罈,「王爷,你喝太多了。」
「别管,这酒钱可不是你担。」
「王爷,时序转凉,你喝酒又偏爱睡在外头,总有天要冻出病的。」
「这嘛,好,本王会斟酌。」
「......王爷,韩杨还欠你一个要求,你有什麽要求。」
「我还没想到,想到本王自会告诉你。」
他叹了口气,「王爷,从前你不是这样的......」
「本王从前如何,你自以为知道多少?」
终於,他迎向我的视线,缓缓问了:「王爷,你是否已察觉拉一个寂寞的人作伴,无能排解你的寂寞?」
我花了数秒才反应过来,一瞬间几乎要将酒罈摔在地上,我怒极反笑:「好一个韩杨,本王倒忘了你装醉的本事炉火纯青,无能人敌,是本王疏忽了。」我走进帐内落坐,没想到心事被人侵犯的感觉,这般令人震怒,「韩杨啊韩杨,你如此卑鄙。」
「没想到王爷在震怒时刻,反倒不会拿别人项上人头玩笑。」
「我是很乐意现在杀你。」
「王爷,你为什麽寂寞?」
「我比你更想知道。」
「王爷,你是否在追求什麽?」
「也许是,也许不是。」
「王爷到底想要什麽?」
「我想要你不要烦我!」
自此他每晚总要问我一次:你到底想要什麽?
也许是兴头起了,也许是中了邪了,韩杨乐此不疲,然我对韩某人将耐心用在逼问我这事儿上非常不能谅解。
不过,想耗就来耗吧,本王还能当个消遣。
第一天我答:你想要征战天下,我想要杀光所有人,这不是说过了麽?
第二天我问:莫非将军大人竟是大罗天仙下凡,要帮本王实现愿望来著?
第三天我笑:你现在给我白银三千两,我立马告诉你答案。
第四天我怒:你谁啊你?我不认识你,不要跟你说话!
第五天我说:本王累了,有事明日再秉。
於是,日复一日的边关生活,日复一日韩杨同一个问题,我开始,想避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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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定是韩杨带来了楣运。
若不,怎地自韩杨随我到任,这不轻不重的边防变得愈加吃紧。
当我看清此次带军压境的敌方领将者谁时,我忍不住酸了韩杨几句:「韩杨啊韩杨,你几时变成敌国眼中的红人了?」那位领将,正是一年前与威武将军莫丰霏三招挑成平局的季南天,莫丰霏难得表示敬佩其武艺的高手。
韩杨横我一眼,「三招能败我的你在此,人家不冲著你来又是为谁?」
「韩杨你说,如果包围网要成,我们得挡下季南天带领的前锋多长时间?」
「想这个又能如何?」
「不能如何。」
「那就对了。」
「韩杨,你觉得我们两个加在一起,可以打得赢季南天嘛?」
「一试便知。」
於是,他喊他的征战天下,我继续我杀光所有人的反驳。
韩杨要指挥阵形,我领著前锋与他分开,同季南天正面交锋。策马与季南天错身而过,两人刀面互击,仅只一回,便震得我弧口发麻,季南天笑了,而我勒马回头,也跟著勾起了唇弯。
说实在话,凭实力我绝非季南天对手,要不是之前巴著莫丰霏讨教过把个月,现下也僵持不了这麽久。季南天刀势快、狠、沉、稳,力足千斤,竟像是包含所有刀者梦寐以求的想望,而其下坐骑也非凡物,威武灵敏,与季南天默契十足。我没有心思叫苦,尽管我非常有此类冲动,不稍片刻,我身上已有六、七个见血的创口,一刀还伤在颈侧,然而我的刀刃,却不曾碰触到他。
但,就算我杀不了他,也必须拖得住他,我肩上负的,可不只是我自个儿的性命。
季南天的刀锋又逼到我颈侧,被我用刀险险拦下,变数,发生在这一瞬间。
我忠贞的刀,断了。
避无可避,我生生一个偏头扭身避开颈项,季南天的刀势没入我左肩骨,因而稍缓,我不顾一切,将手中大刀残刃往季南天腰腹一送。剧痛和一时的重心不稳让我差点落马,我夹紧马腹,暂时退开。断刃不够锋利又有战甲阻挡,我赔上一只手臂伤了季南天,却伤不至要害。
唉,韩杨啊韩杨,你再不来,本王可挡不住了......


还好老天开眼,毕竟是眷顾我的,当我用牙齿咬著缰绳驭马,残存的手死死捏著大刀残刃,准备做十有八九亡的是我的最後殊死战,季南天察觉被包围的危机,很乾脆地喊了退兵。
虽然捡回一条命,但却再也抵挡不了失血过多的昏花,我掉下马,落入一片黑暗中。


说,我是被痛醒的,所以心情不是太好,加上睁开眼睛又觉得很饿,心情更是翻倍的恶劣。
「你醒了。」韩杨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
我应:「我饿。」
「你想要什麽?」
「食物。」
「食物我已遣人准备。」他拿湿布替我润了嘴唇,喂了我一些水,「王爷,我在满目疮痍中将你捡回,於你有救命的恩情,而我只要一个答案做回报。」
「刚好,和我前次救你扯平。」
「......你知道吗,当我终於找到你,并且将你从地上抱起,你拉著我,说『别走』。」
我扬著眉,口气非常无赖,「喔--真不巧被你撞见,季南天英俊挺拔身手不凡,我对他一见锺情,想要留他对他示爱。」
「鬼扯。」
「喔--那好吧,其实是本王在满目疮痍中感觉被你英雄救美,春心暗动,想同你示好。」
韩杨的身子覆了上来,他将手分别撑在我左右脸旁,居高临下,神色不善,「怕是王爷忘了韩杨就是个断袖,如此甚好,只要王爷点头,从今而後我们可以是一对爱侣。」韩杨冷笑,而我直视他的双眼,对这低劣的玩笑无动於衷。
所以我也冷笑:「你知道吗?男人都是感情骗子,连感情都能骗那还有什麽可信?我不信你,所以不告诉你。」
他气红了眼:「你自己也是男人。」
我点点头,一时间竟忘了这事,於是我说:说的也是,那本王特别恩准你认为本王是个感情骗子。
「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我主动放弃这个机会。」我正色。
他笑了笑,离开我上方,缓道:「王爷,明日一早,我就送你回京城。」
我当场倒抽一口气,几乎要跳起来大叫:「你不可以!你不可以!!」
他将我稳当地按回床板上,「我已取得陛下同意,绑也要绑你回京。」
「你不可以!我不要!」我死死抓著他按我的手,气得两眼昏花,伤口疼痛不堪,「韩杨,第三个要求,我要留下。」
「恕难从命。」
「韩杨,你如此卑鄙。」
他出了帐棚,而我在等待食物的途中昏沉睡去。
难怪韩洋说得如此稳当,我量他不敢绑我,却不知他这麽有把握送走我的自信何来,原来皇兄的兵援已至,其中附带了一队人马,专门运送我这娇贵的王爷。我坐上马车,丝毫没有发难,也没有心思再看韩杨一眼。
左侧的袖子空盪盪的,在在提醒我一件事实,自己纵横沙场的排遣寂寞方式,现下不再适合,但人生很长,我一定能、再找一个方法。

走过颠簸的归程,於是我回到京师,继续胡作非为,喝酒吹风赏月睡觉。

皇兄在皇城内给我安排了一个僻静的院落,庭中一棵梧桐又高又大,树干上稳当地安了一座绳梯。随身侍女环馨善解人意又弹得一手好琴,最近我也喜欢听她唱歌。皇兄时常找我一同用膳,而我常常拿他的反其道而行取笑他:不是说不管我了?这时他会很不雅观地敲敲碗,没好气地应:吃饭!
除了不见一只手,我回到从前的生活,竟也像是从未到过边防。
这麽庸庸碌碌的生活总有度日如年的感叹,却又是一转眼,七年飞逝。
七年。
边塞种种因时间变成遥远的过去式,我原以为我可以不必再去想它。
然而那天,环馨跟我说,韩将军回京,今早方到。
哦~~?
兴趣突来,我摘了一袍袖的杨柳叶,等在一处亭台。
七年不见的韩某人身著礼服,系冠肃容,自下方走过,而我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将杨柳叶一股脑儿往下倒。
韩杨愣了下,轻轻拨开冠上的柳叶,抬起头来。
那个面容彷若一滩春水,漾开了轻浅温润的波澜。
我撑著头问:「楼下的,请问你有没有看见我的柳叶?」
他歪著头也问:「楼上的,请问韩某能否帮你什麽?」
「我的柳叶掉了,你帮我捡上来。」
他笑了笑,说好。
我看他弯身一片一片拾起,拢在袖内,他的耐心,从来就是一种僵持。
有时我也会有那是一种沉默的抗议的错觉。
然後,我听著跫音循阶梯而上,那人停在我身後,招呼道:「王爷,久见了。」
我旋过身去,嘻皮笑脸,「是啊韩杨,七年不见,你可有想我?」
「王爷,你到底想要什麽?」他天外飞来老话一句,神色不改。
我用下巴指著桌上茶具,「我想要你替我泡茶。」
「嗯。」
双双落座,我还是撑著头,远眺亭外。
「韩杨你知道吗?曾经我为皇兄挡下一只毒箭,幸运捡回这条命,却是昏迷数日,高烧不退,我知道皇兄天天都有来看我,只是我动弹不得,无法央求他留下陪我,可後来,我自昏迷中转醒,皇兄却再也不曾来看我。我不明所以,却也赌著气不找皇兄,然而有天我辗转难眠,夜半感觉有人进入,那人探了探我的额温,替我压齐了被角,我在开门声再度响起时偷偷睁眼,那个背影是皇兄,原来他都有来看我,只是不在我醒著的时候来,每每我都想拉住他的袖子要他别走,我越来越寂寞,想问为什麽,却又不想问,直到很久以後,我才在皇兄的眼底,看见了答案。」
韩杨替我续满茶汤,静默。
「皇兄很忙碌,他有太多事物需要挂心,皇兄不属於我,他属於这个国家,皇兄比我更寂寞,所以,他没有心力再来承担我的寂寞。」我顿了下,续道:「韩杨你呢?你属於我吗?你也不属於我。或许你属於皇兄、属於这个国家,但是不属於我。韩杨,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往後不可以再问了,你的问题,总是很恼人很恼人。」
「韩杨属於这个国家,也属於韩杨自己。」
「也是。」
「王爷既然知晓陛下寂寞,总有一天,可以换你承担陛下的寂寞。」
「也许你说得对。」
「王爷想要韩杨吗?」
「并不想。比起你,我比较想要季南天。」
他哈哈大笑,又饮尽一杯茶。
「王爷,记得你救过韩杨一命吗?」
「记得你那日遭三人围攻,刀断还差点儿人亡,真真笨得要死。」
他笑,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不是那次,是在更久以前,那时你跳下马,将年幼的战後馀生的我抱了起来,用衣袖擦净我的脸,我一直在想,总有一天我可以为你出生入死,报答恩情。王爷,韩杨欠你一个要求。」
我还是撑著头,远眺亭外,心不在焉,「那,陪我去骑马。」
「我忘了带我的马来,」他睁眼说瞎话,丝毫不脸红,「或许王爷愿意载我一程。」
皱了眉,我哼声,「也许你可以用跑的。」
「我考虑考虑。」


於是我们双双到了马厩,我跳上我的爱马,居高临下,正想招呼韩杨可以开始跑了,然下一刻,韩某人不请自来,迅速跳上我的马,手由後方搭上我的肩膀,开口:走吧。
「......真是放肆。」我哼了声,扯动缰绳,朝猎场而去。
马儿撒了腿尽情在跑,那上下起伏的频率不快不慢,长风迎面,吹得人神轻气爽又快意,我直要将身後沉默的韩杨给忘记。
就在我只差临门一脚便进入神游物外境界的那个关键时刻,韩杨自背後环住了我的腰,收紧。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做什麽?」回答的是一颗脑袋撞上我肩头的闷响。突然我觉得七年过去,这家伙虚长岁数,还像当年一样是个臭小子,「怎麽著怎麽著,要到遥远的天涯海角去,所以舍不得本王了?」我嗤笑,「什麽时候回边关?我让环馨请陈明峰给你送行去。」
「不回去了,我已向陛下辞官,准备回乡。」
「也是,纵使大漠风情再美,七年还是要腻的。」
「腻是不腻,可我的手筋受伤,握不稳刀了。」
突然间我无言以对,环著我的腰的手臂轻轻颤抖,被倚靠著的肩头有一点温热蔓延。
是湿意,也是失意。
「......王爷,原本我以为就算不当你的副官,为这国家出生入死,也算得上为你出生入死,可如今、」
马儿越过一圮土堆,韩杨矜持的防线霎时溃堤,他抓著我痛哭失声,我却不明白那是为著我多一点,还是为著他的手多一点。
「不只筋脉,本王连手都丢了,却也不觉得有必要这般伤心。」
「我只想为你做点什麽,可如今连唯一能做的都不成了,王爷,我辞官回乡,你还会记得我麽?」
我还会记得他麽?我没有回答。
虽然一个七年我没忘,但这不能保证每一个七年之後,我都记得。
马儿在绕完猎场一圈後缓下速度,悠悠回到马厩,这期间花费多少时间,我们就沉默了多久。终於,四蹄停落,马儿稳当站好,这时韩杨优雅落地,神色无异,竟像是什麽都不曾发生。
我说:「听著韩杨,天下不会因为少了你,或者少了我就不转动,谁活谁死太阳一样升落,有没有你,本王一样喝酒吹风赏月睡觉,而没有我你一样做你的韩杨,所以没必要想著要为我做些什麽,或者去想要为谁出生入死,没有必要,我不会感谢你,你又何必?」


韩杨没有回应,他背过身子,只说: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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