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父皇的青华殿回来以后,魏离就拉着郑渊并肩坐在平日练功的院子里。周围安静的几乎要让人窒息,郑渊惶惑的望着魏离。他知道离不快乐,却想不出该怎么安慰。魏离握过他的手,用拇指在他掌心手背慢慢摩擦。魏离的手指比少时更为粗糙,却也更为修长有力。郑渊总有一种错觉,觉得这双手可以抓得住一切东西。
正在此时袁尹檀走进来,并不同他们一起坐下,而是站在魏离的身后。他的父亲刚刚过身,他便以十七岁的年纪承袭了侯位,成为三代以来最年轻的平乱侯。老侯爷的葬礼郑渊没有资格前去,他只从宦官们惊讶的口气中听出了丧葬的空前隆重。据说就连天祺帝本人,在此后的半年内都只穿着素色服饰。郑渊从袁尹檀的表现中看不出对父亲过世的过分忧伤,也没有承袭了侯位的过度欣喜。袁尹檀永远便是这样,不亏不过,温雅平和。从此袁尹檀正式成为魏王倚重的肱股重臣,他离开了东宫住回侯府,接替先父每日上朝,有时会被招去青华殿单独议政。他同魏离相处的时间日益短暂,而每次相见都愈为恭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永远只站在魏离的身后,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坐在他的身边。在数年之后,已被封为平乱王的他因此被称为魏帝"身后第一人"。
郑渊想把手抽出来,魏离却没有松手的意思,眼睛仍是望着宫外远处,齐国的方向:"小袁,父皇问你伐齐的事了吗?"
"问了。"
"你怎么说。"
"不可。"
魏离握着郑渊的手紧了紧:"为什么?国君新丧,幼主无能,诸王不和,这是上天降于齐国的灾难。齐宫内除了太后之外,昭和帝的兄弟平王,冀王也素来同桓王不睦。边境上又有卫陈两国虎视眈眈,想要收复失土。若能联合卫陈,煽动齐国内乱,进则可得天下,退则可立我强魏之威。"
袁尹檀依旧心平气和:"殿下,现下齐太后失势,其党羽纷纷倒戈相向。平王被软禁瑶京王府,冀王被遣往齐国西陲镇疆,周遭尽是齐帝亲军。这三人皆无兵权,即便联手也不足桓王一哂,更何况还互有间隙倾轧相压。卫陈二国而今只在边境观望,不敢有所动作。想在此时吞齐绝非易事,齐监国桓王亦不可小觑。"
"我知道。"魏离淡淡道:"就是因为齐桓延这般厉害,才要趁其羽翼未丰灭其气焰。此事尽管艰难,也总比坐以待毙,日后为齐所灭来的好。"
袁尹檀听闻如此大逆之言也不惊恐,只笑答道:"千百年后事,沧海桑田变换,有谁能料得到。殿下过虑了。"
"小袁,你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袁尹檀不再说话,魏离紧闭着嘴唇。三个人就这样默默呆在曾经一起练剑嬉闹的院子里,尴尬的意识到过去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袁尹檀退走之后,魏离才松开了一直紧握着郑渊的手。郑渊将自己的手从魏离的手心中抽出,却在那一瞬间看到魏离眼睛里从来没有过的哀痛。这种哀痛刺伤了郑渊的眼睛,让他忍不住落泪。
"小袁以前不是那么跟我说话的", 魏离低头看着空了的手掌,用一种极其倦怠的声音说:"现在连他也离开我啦。渊,我身边只有你了。"
下一刻他仿佛发现了自己的失态,神色恢复成冷峻严肃:"你等着吧,不出十年,不是魏灭齐,便是齐灭魏--你希望是哪一个?"
郑渊嗫嚅道:"我,当然希望殿下平安无事。"
魏离笑了:"可是郑国虽然表面向魏国俯首称臣,暗地里却一直同齐国交好,不是么。"
郑渊心中一凉,在魏离身边那么多年,他几乎忘记自己郑国质子的身份。不是他不想念故土家国,但他更愿意如这般陪着魏离,远远看着他做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
然而,自己毕竟是郑国王公。长此下去,魏离身边心上只怕渐渐再没有他的位置。他开始明白为何袁尹檀永远只站在魏离的身后,恪守君臣之别。
郑渊默默凝视着身边的魏离。初识时候隐约的稚气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俊朗高贵的脸庞和犀利穿透的目光。天祺皇帝的身体好像秋风里的鸣蝉无可挽回的走向衰亡,而十八岁的太子离已经具有了一个帝王所应具备的全部素质。他冷静沉着的审视着广袤的国土以及千里之外不断崛起的齐国,即将成为中原土地上的下一个霸主。
他听到魏离说:"傻瓜,你哭什么。"
天祺十九年秋,郑渊得到了他入魏以来第二次正式离宫出游的机会,陪同太子及平乱侯一起观潮。璘霄城的名字由纵横魏国的璘霄江而来。璘霄江是魏国南北交通的主要依赖,也是魏国商贾得以如此发达的先天凭借。璘霄城位于璘霄江的入海口,由于江面湾外宽内窄、外深内浅呈喇叭口形,东海潮波传至该段江面时就被霍然抬高,形成特有的涌潮,在六国中为魏国所独有。每年八月十八,中秋刚过,便是观潮的最好时机。
璘霄江畔最为壮观的当属回头潮。为了加固海防,魏人在都城附近建有一条长达一里的拦河丁坝,咆哮而来的潮水遇到障碍后将被反射折回,猛烈撞击对面的堤坝,然后以泰山压顶之势翻卷回头,落到西进的逆流上,形成一排雪山,风驰电掣地向东回奔,声如狮吼,惊天动地,是为回头潮。
魏离那日里忽然提起,郑渊来魏国那么久,还没有去见识过天下奇观的涌潮。正巧时逢仲秋,是观潮的好日子,不如邀了小袁同去。能同魏离一起出宫游玩,郑渊为此开心了整整一周。这两年来天祺帝的病情反复不断,魏离一面要接手朝政,一面要服侍父皇尽显孝道,还要时时提防他按耐不住的兄弟叔父们窥视天子宝座。虽有袁尹檀在一旁鼎力相助,还是忙得几乎没有同郑渊说话的时间。现下他能抽身一同观潮,可见朝局已稳,郑渊终于不用再为他担忧费神。
然而到了观潮的日子,魏离却没有出现。独来袁尹檀悄声解释说,天祺帝昨夜里吐了血,今日一早太子便赶到青华殿去了。郑渊心下一沉,但想到离辛辛苦苦安排了这场郊游,便什么都没说跟着袁尹檀去了。
他们到的时候,岸边已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平乱侯身份尊贵,早被安排了最好的位置。那日不巧,正好逆风,潮水来得比往日迟些。郑渊同袁尹檀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各怀心思沉默不语,谁也没发觉人群渐渐开始骚动。陪同的官员急急跑上前来,躬身道:"侯爷,公子,潮来了。"
郑渊极目望去,那江水甚为混浊,靠近岸边的地方皆是土样暗黄,只有在极远之处才显出比天空更深的蓝色来。就在海天交接的地方,出现一条隐约的白虹,远远看去好似静止不动。隔了一会儿才能辨认出那横江素练正不断向前推进,速度却十分缓慢。
又待得一会,隐约能够见到潮头白浪翻滚,耳边轰隆之声由远及近。这时候才发觉潮水行进疾速,转瞬已到眼前。随着浪尖被翻涌上来的,竟有长达数尺的白鱼,被激流震晕,甩上岸边沙地。滔天浊浪排空而来,雷霆万钧猛扑堤坝而去,身在近处的观潮人被都吓得尖叫四起惊慌逃窜。郑渊同袁尹檀坐在最高处,却也能感到一股呛人水汽扑面而来,似乎要将他拖带下去。
袁尹檀看出了他的紧张,轻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抚。郑渊心中一暖,但见巨浪在他的注视下冲上堤坝,飞溅起两三人高的潮头,响声震耳欲聋。而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魏宫里似乎也传来一声沉闷的钟响,夹杂在人们兴奋的欢叫声中被潮声吞噬。潮水迅速远离,观潮客们犹带惊色,郑渊忽然觉得胃部一阵痉挛,冷汗涔涔而下。他生怕袁尹檀看出端倪,转过头去却瞥见袁尹檀正昂首望向魏宫中鹤立鸡群的青华殿,若有所思。
回去的路上袁尹檀特意让郑渊与他同乘一辆马车。郑渊知道他一定也听到了刚才诡异的钟声:"刚才的钟声......"
"那是陛下驾崩的钟声。"袁尹檀面色不变,早已准备好了这个答案。
郑渊霎时面如死灰,他不清楚这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但确知他同魏离之间的一切都会因此面目全非。他本能的抗拒反驳:"不是的,那样的钟声按礼当是一百零八......"
"现在还不到时候。"
不等郑渊发问,袁尹檀继续缓缓道:"陛下驾崩之后,诸王都会以奔丧为名进入璘霄。现在太子尚未掌握京畿的所有兵马,因此,陛下还不能走。"
"那......"
"等太子殿下完全掌控璘霄之后,你就会听到那一百零八下钟。"
郑渊脸色惨白,那个准许他进入佐明殿,从而改变了他的一生的天祺帝死了。他的尸体被停放在魏宫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不得入土为安。而令郑渊肠牵肚挂的魏离,此时正孤独的坐在已经属于他的青华殿里,承受所有悲哀和即将到来的荣耀。
郑渊良久才喃喃道:"这是离让你告诉我的吗?"
"太子殿下没有说。"袁尹檀温和的望着他:"但是,我想他希望你知道。"
第二断章 璃歆
一
魏天祺十九年,即齐宣明二年,魏天祺帝崩于魏都璘霄,魏国诸王纷纷入京吊丧。魏太子离登基,称瑾鑫帝。瑾鑫帝继位后,以思念兄弟为名,动用京畿兵马将入京的王子魏远,魏遥,魏伦等强留璘霄数月,直到诸王子主动交出了亲军兵权,才得以重返封地。这以后,天祺帝的各个兄弟自觉岌岌可危,纷纷上书表明忠信,痛斥他人谋反之心,企图拉拢瑾鑫皇帝。魏离坐收渔利,趁机夺了诸位皇叔的兵权,广置田产接他们入璘霄颐养天年。在登基的第一年内,瑾鑫帝就成功收回了一直为魏国中央所患,从魏国开国之时起就过分分散兵权,彻底改变了魏国国内的军事格局。瑾鑫帝此后再无制肘阻挠,他将天下兵马大权尽皆交与袁尹檀,加封他为平乱王。袁氏家族的辉煌在那时达到顶点,成为魏国史上的唯一的异姓王。而魏国也就此步入她最后一个年号的开始,瑾鑫元年。
后世们评论说,瑾鑫帝当时裁撤兵权的权谋并非高明之极。他之所以能够获得成功,主要归功于各种时机的契合。天祺皇帝是个大权独揽的人,虽然分封诸王不敢有所异动,但太子离也难有机会插手政事。然而天祺帝病笃之后,卧床两年之久方才病逝。其时天祺帝病情不明,威慑尚在,各路诸王不敢轻动;正提供给太子时期的瑾鑫帝足够的时间接手朝政,安排部署。同样的,天祺帝正巧驾崩在魏离得到京畿豹腾军虎符的第二天。诸王们尚未得到璘霄军权更迭的消息,就按礼制急匆匆赶去奔丧,对于璘霄城内可能发生的一切毫无准备,使得魏离轻易得手。
当然,也有少数史学家对这样的巧合产生了怀疑。他们提出,极有可能是魏离在自认时机恰当的时候害死了久病的天祺帝,接手天下。这种论调因为过于骇人听闻而被大多数人否决。类似的宫廷阴谋虽然时有发生,但在极重孝道的六国时代却是不可想象之事。人们普遍认为,登基之初的瑾鑫帝是得到了历史眷顾的幸运儿。
在魏离的登基大典上,郑渊一直远远着注视他。他身着紫金曳地的方袖冕服,上绣日月星辰,足与天地争辉。头顶黑豹冕冠,朱、白、苍、黄、玄五彩玉藻垂落,前后二十四旒。魏离慢慢踱上台去,垂旒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摆动,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看不见君王庄严高贵的脸。
郑渊亲眼看着宫人们为魏离压上黑豹龙冠,看着他们为魏离系上腰间的水苍玉豹符。魏离在离去之前顿住脚步,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回转身来,揭起垂落面前的玉藻。郑渊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然而魏离只是深深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郑渊发誓,在玉藻垂落的那一刻,魏离的眼眸又现出那种往日阳光下才能够见到的,流光溢彩的墨玉色来。
郑渊凄然而笑。他怎么不懂,那人是一时情动,自己却早已万劫不复。
他又怎么不知,一登九五,六亲情绝。魏离那一瞬间的转身回眸,分明就是永诀。
然而他还是止不住的为他欢喜。他喜欢看他身披龙袍睥睨众生,他喜欢看他生杀号令挥斥方遒,他喜欢看他,临去前看他的深深深深一眼。
魏离登基之后,关于郑渊是非在宫中城内越传越盛,便是璘霄城中的百姓们也关注起事态的发展。他们可以任由太子在东宫胡闹,却不能允许他们的皇帝在一个娈童身上花费太多的功夫。长成之后愈发修雅绝丽的郑国质子,却令魏宫内的每一个人惶恐的回避视线。他们听说郑渊是平乱王爷同陛下争夺的焦点,纷纷猜测陛下加封平乱侯的可能动机。
郑渊在这种的交口接耳中保持一贯的沉默。魏离无妃无子,郑渊因而得以继续留在闲置了的东宫。袁尹檀偶尔会有短暂的造访,他总是看着郑渊柔和的说,你别担心,陛下一切都好。
说着这些话的平乱王一如既往地温雅安静。郑渊忽然觉得,这世上最懂魏离的人是他,最懂郑渊的人,只怕也是他。
在收回兵权巩固璘霄之后,魏离时隔一年再次踏入略显破落的东宫。他惊讶于郑渊的憔悴,和憔悴背后蕴藏着的,令人心碎的美丽。
魏离摒退众人,在他曾经大放厥词的课室里单独面对郑渊。他仍是带着象征天子权威的黑豹龙冠,却除下了那二十四串玉藻,让郑渊得以看见他日渐俊逸刚强的脸。
郑渊将视线垂落,良久问道:"陛下此来,是不是想遣我回郑?"
魏离一怔,随后笑了。他的郑渊,从来不开口点破,却一直都是那样敏感聪明。从幼时玩耍时就是如此,有多少次他偷偷掀开窗户溜进书房,却正见郑渊站在窗边凝眸浅笑。他又怎能瞒得过他?
"积毁销骨,众口铄金。朕是怕到时身不由己,保不得你。"
"我知道。......郑渊只想问陛下,郑渊回郑之后,陛下还会不会起兵伐齐?"
"......会。"魏离沉默片刻,回答却斩钉截铁。
郑国是连接齐魏的交通枢纽,齐魏两国要想互相攻击都必须假道郑国。这些年来郑帝一直胆战心惊的周旋于两个大国之间,不得片刻喘息。若是魏齐开战,便势必将郑国推向不能回头的最后押注。
郑国虽然送了郑渊来魏国,对魏虚与委蛇,在地理上却同齐国维系更为紧密。而一旦魏郑交战,便是郑渊最可怕的噩梦。
魏离却不管不顾。
也唯有这般,才是魏国的瑾鑫皇帝。
郑渊想要微笑,他毕竟不曾骗他。
魏离蓦地抬眼,那灼灼的目光好似要把郑渊烧出洞来。正当郑渊寻觅到那抹熟悉的墨绿颜色,魏离又毫无征兆的移开了眼睛,涩声道:"你会恨朕的。"
"不会。郑渊从来都不会恨陛下。"
"你会的。"魏离深深吸了口气,背过身去把目光移向窗外::"不管留下还是离开,你都会恨朕的。"
郑渊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优雅华贵的瑾鑫帝:"那日中秋,陛下背我回来,我没有向陛下道谢。"他顿了顿,合上了眼睛:"我是想着,把这个谢谢留到最后,这样临别的时候就不用说再见--如今一路走到了这里,郑渊不仅要谢陛下,更要谢上苍。"
"渊",魏离回过身来拥住他,呼吸急促,彼此听得见心跳:"渊,朕知道小袁也喜欢你,朕知道......我一直都想问,想知道--你,喜欢我么......?"
"我爱。"不等他问完,郑渊昂头抬起清亮的眼眸,一直烙进瑾鑫帝心的最深处。
那便是两人一生之中,最接近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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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渊的马车在一个阴霾的天气里离开了璘霄向西进发。同八年前初来魏国时候相比,他身边少了那位曾经教授他的老先生--他在前年就已经驾鹤西去。郑渊感慨地看看周围的随从们,都同自己一样,连套合体的郑服都没有,只能同魏人做一样打扮。魏离在那天之后派人给他送来了出关的宫令,郑渊明白这是催他速行不再相见的意思。他想袁尹檀也许还不曾听说此事,否则定然会来向他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