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阳所求的愿望究竟为何,再也无从得知。从此百年在齐地民间都流传有"一愿天下"的说法,作为此事最忠实的见证。
对宣明帝而言,战后的岁月并非坐享其成,而正是更严峻挑战的开始。一方面他顺应民心减免了赋税,另一方面又千方百计填充国库重建军备。百姓们偶然会看到宣明帝的随行车架停在如今门可罗雀的桓王府。令齐显扬稍感安心的是,东瑶一带粮米富足,很快回复了农耕商贩,并没有一点不安分的迹象。
齐宣明九年初,正当齐国逐渐回到正轨的时候,桓王齐桓延薨于齐都瑶京。齐人虽然听闻桓王回京后久病不愈,却到底不料他竟逝于英年。宣明帝大恸之下,以父礼葬之,修桓王陵于瑶京以东。出殡当日,宣明帝身带孝服,扶棺悲怆而走,几几踉跄不能行。瑶京城内围观百姓哀声震天,哭死者有数十人之众。
宣明十年夏,天下将军邵阳亦染急症薨于瑶京,时年正满二十二岁。这一噩耗同桓王薨逝相距不过一年光景,瑶京城尚未从愁云惨淡中完全恢复,又被接踵而来的浓重悲哀压得透不过气。宣明帝遂下诏,此后三年齐境内不得嫁娶、寿筵、庆生,并修将军陵于瑶京以西,正同气势恢宏的桓王陵遥相对望。民间传说,宣明帝这般安排,是想让他最亲赖倚重的两个人,永远为他守护着瑶京。也有流言说灭魏后陛下一直忌惮天下将军功高震主,之前数月已将其软禁,将军实是抑郁而终。
宣明帝的身体亦在那一年急转直下,其间有月余称病不朝。失去了左右肱骨的宣明帝比以往更为落落寡欢,数次流露出发兵灭郑迎回芄兰大长公主的意思。其时郑明安帝年纪尚幼,朝政由芄兰大长公主同三位重臣一同把持。而宣明帝灭郑的愿望,屡屡因芄兰大长公主的巧妙周旋难以实施。
这许多事情,有些是我亲眼所见,更多的来自于沿路的道听途说,同脚下村间的土路一般,荒草丛生难辨真假。我生平第一次踏入齐国都城瑶京的时候,已是宣明十年的秋天,也是邵阳死去的两月之后。此时距离璘霄城破,不足三年,而距离郑渊叛魏私逃,也不过区区八载光阴。
然而我所有的朋友,敌人;我所爱的,所恨的,所惧怕的,所厌恶的......所在乎的一切,都已经不在了。
父亲在世的时候曾说,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穷尽人的一生也无法改变分毫。而人的一生,又可以有许多个八年。父亲却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那些改变虽然穷尽一生也无法达成,却永远在一瞬之间发生。
我仍然常常记起在璘霄城的最后一个晚上,陛下于宫中大宴群臣。觥筹交错间,武将文臣争先恐后以身殉国,血污了满地,人们放肆夸张的哭笑呼喝也铺了满地。朝臣们终于都将目光投向我--在他们心中便那个最应当拔剑自刎的人。我的死亡将成就这场狂宴的高潮。我将目光投向端坐殿上的陛下,他只审视着眼前的一切,一盏盏倾杯。
第二日破晓的时候陛下在青华殿上向我道别,他说尹檀,要混于逃难平民之中出城,委屈你了--但是,你定要帮朕将这锦囊交到郑渊手上。他沉默片刻又说,你快走吧。我们说好了,谁都不许回头。
我点点头,想不出还有什么应当出口的话。最后一次跪拜了我的君王,我转身走入璘霄城内的纷乱恐慌。
他却在身后突然开口:"小袁!"
这是在少年嬉笑打闹时的称呼,我已许久不曾听到。蓦地回转身去,陛下好像以前太子时候那样,向我露出一个孩子诡计得逞时候的得意笑容,仿佛在说,说好了不准回头,你输了。
我也便如从前那样,用不以为然的眼神告诉他自己已经看穿了他的伎俩。他不用回头也已可以看着我离开,这场游戏从一开始有失公允。陛下会意地笑笑,冲我挥挥手,顾自转身往内殿走去。
这次,换我不用回头便可以目送他离开。陛下从来都是这样,不愿亏欠,也不肯服输。我听到他愉快地说:"小袁,还是我赢了。"
出城之后我才听说,邵阳已经不在军中,碾尘军残部无人管辖。那时候我有一瞬间的犹豫,想要折回去护卫陛下,璘霄城门却在我驻足的时候关闭。
后来我回头望见陛下的头颅被齐军高悬于城楼之上。那天早晨东升的日光打在陛下平静俊美的面容上,好像是一尊沐浴在圣光中的神诋,高贵无人能及。
出城之后我一直向西走,先去郑都璃歆,然后去璘霄以西我看得到和看不到的地方,也许就这样走下去。我微微担忧如何将锦囊交到静怀帝手上,却在璃歆听到了静怀帝崩于湘城的消息。
湘城,便是当年我拦下李灏奇,护送静怀帝回国的地方。当时他站在魏郑边境上执著不肯离去,凝视着我的眼睛清定明澈。
我后来常常想,那个时候,他其实是想哭的吧。
我带着锦囊来到璃歆,等待着静怀帝的出殡下葬,随后将锦囊悄悄埋入皇陵。皇陵宏大宽广,无法知道静怀帝究竟葬在哪里,然而不论这个锦囊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想郑渊在踏入大魏宫的时候,应该已经明白了。
这也是我唯一能够想到的,达成陛下嘱托的方法。
在璃歆滞留的时间里,我开始听到人们用"东瑶"代替"璘霄"。郑国也开始流传一首齐地的儿歌,很快就同当年璘霄城内传唱着的歌谣一样遍布市井街巷,垂髫小童朗朗上口。我从没有完整的听这首歌谣,只记得开头似乎是这样唱的:"晴川空万里,芳草绿比茵。去留平生意,听我天下吟。"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东面传来了齐天下将军邵阳逝于瑶京的消息。邵阳在郑军中口碑极佳,又一直极力反对宣明帝灭郑,他的死亡给郑国带来了新的未知同恐惧。惶惶不可终日的璃歆令我想起两年前的璘霄,也成为了我最终继续前行的理由。
自瑶京再往西,人烟便逐渐稀疏。原先的陈、卫二国,人家多已迁往瑶京左近。只在原先三国交界的地方还有几处错落小镇村落,久在战乱之外,民风淳朴憨直,颇似桃源仙境。
那日正经过一家药铺门口,里头取药的看背影是个青年男子,正向老板道谢。老板一叠声地说不用药钱,说上回自己孙子贪玩在山里迷了路,多亏那男子帮忙才找了回来。
善因善果,恶行恶报,乡人们的生活便是如此简单。我刚要低头离开,正好方才取药的青年男子也出了店外要解马缰,在不经意间两人打了一个照面。
那样明亮坚定却又纯净仁慈的眼睛,我从来没想过还能再次见到。
他望见我也是一愣,有些话似要脱口而出,却又压了回去。最后只微微一笑唤道:"袁公子。"
我亦颔首:"邵公子。"
抬起头来的时候,目光正巧投向远方依稀可见的将军陵,孤独静默地显出沉重。邵阳猜到我心中疑惑,轻轻解释道:"那是陛下的意思。"说话的时候他显得有些尴尬,果然并不是个善于交际应酬的人。
恍然之下,我暗笑自己的浅薄。史书上既然有魏平乱王爷的自刎殿前,自然也能有齐天下将军的急症夭亡。世间真真假假,瞒天过海,即便身在其中,都未必能看地清辨地明。
我同他勉强也算得故人相见,当日两军对垒之际,对对方的了解亦不可谓不深,如今却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草草寒暄数句之后,他看向手中方才取来的药,歉意的笑笑:"同家里人说好很快回去的--先告辞了。"
他随后翻身上马向我告别,举手投足间仍流露出常年戎马生涯的痕迹。旁边街角有四五个正玩耍的孩子冲着他的背影挥舞手臂大喊再见,直到他去的远了,才又拍着手儿唱起歌来。
"晴川空万里,芳草绿比茵。
去留平生意,听我天下吟。
君子死知己,提剑入瑶京,
十五挂征衣,十八遣雄兵。
身死何足惜,豪气贯长缨,
萧萧十万骑,浩浩踏魏庭。
回朝谒天子,笑言四海定,
天子问所思,将军且沉吟。
奇功世无匹,封赏有穷尽,
今以天下名,千载烁群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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