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音乐家来说这些特质是好事,但对他人来说就未必。
教授的问题让希欧多尔沈默许久,他知道最近某些曲子的确比较进入状况、拉起来比较顺,但他没听过自己的曲子,他不知道从旁聆听那些声音会像什麽。
他觉得烦恼又焦躁,努力不让音色听起来像发泄,反而获得老师的表现薄弱的肯定与夸奖......莫克指的原因是什麽?
「莫克......你觉得......」希欧多尔没想过还有从莫克这里谘询的时候,自从认识菲,真是充分的做了这辈子没想过的事。「你觉得...」
「嗯,我觉得,继续。」
「一个人......是为什麽、会把所有前任情人的素写与静物画藏在书里,为什麽会用爱情,画下一个不爱他的笑容善加收藏,为什麽...不是一次烧掉,而是一点一点的烧,不在乎烧到手、拿在手上,烧掉自己的画?」
莫克安静地端详希欧多尔的表情,然後沈吟了一会。
「我觉得吗?」
「嗯。」
「你觉得那些画美吗?哪些最美?」
「我觉得......」回想那些已经不存在的画面,觉得画面很模糊。「都很漂亮,可是空空的...我不会看画、也不太会形容,就是这样觉得。」
「哪个最美?没有吗?」
「......那个不爱他的笑容,」希欧多尔发现自己不记得那是张怎样的脸,却仍清晰记得那是个颇有年纪的男人,还有:「我觉得很美...看起来很幸福、很温柔......画面很近,可是很遥远也很寂寞。」
「唔......我觉得吗......」
「莫克?」
「希欧多尔,你知道动人的艺术,不论是音乐还是绘画雕塑、歌剧还是舞蹈,都需要注入精神,然後可以把本质分成各种元素......不论悲剧或喜剧。」
「莫克,你说这个做什麽?」
「希欧多尔,不管是哪种艺术,如果把精神和元素分类,那我觉得,其实只有两种而已:希望,以及--绝望。希望很美,对艺术来说,绝望也很美,而且很必要,那曾经是你缺乏的东西。」
「你说他烧画是因为绝望?为什麽!?」比起惊讶於自己知道了绝望,希欧多尔更惊讶在他身边的菲在拥抱绝望。
莫克摆手要希欧多尔不要激动,等他冷静了才说下去。
「我觉得你说最美的那张画是绝望;然後我从你的话里去猜,我想他烧了你觉得『空空的』的那些画,但是绝望的那些却还在。我不知道他烧画是不是绝望,但如果烧了缺乏内涵的画也无法找到答案时,那我想他会去拥抱绝望。」
「为什麽?!」听到这种说法,希欧多尔简直要疯了。
「因为希望很远,绝望很近。一群烂人在一起通常不是为了进步,而是为了告诉自己你不是最糟的;人类花了多少故事多少传说习惯镜子的存在,就得花更多力气去习惯跟自己很像的人,尤其对方还很诚实的时候。希欧多尔,往上爬很难,特别是你不知道目标是哪里的时候,但是往下掉就很简单,因为终点永远只有一个。」
莫克平淡的说完,看著他的学生笑得像要哭出来,紧握琴颈的手像要砸了琴。
「......是我的错吗?是因为我吗?」
「孩子,你在问没有答案的问题;而且,你得明白,」莫克按著太阳穴,不知道该不该帮希欧多尔叹息。「--人从来都只能自救。你可以把他拉回来,但前提是他想离开那里,或者说,他想、也能找到离开的方法;希欧多尔,不是你伸手、出声呼唤、对方就一定会知道该怎麽抓住怎麽回应。爱情不一定是盲目的,但它在黑暗里,只看你怕不怕黑而已。」
记忆的美景 -- 12(上)
「莱伊,我啊,曾经想当个画家。」
「......我曾经想当个画家,进过美术学院、拿过奖学金、参加过一些比赛,我曾经很努力很努力,努力的画、努力的博览画作,奉献我的时间生命还有金钱。」
「我发现自己没有天分......所以我放弃了。」
「这就是察觉自己的极限,我没办法更努力,我想要的,是我无法挖空灵魂去努力的境界。」
「不管是多平凡的画,都有可能是他人一生中最美的风景......爱情是也一样。」
「就像不是所有的画作都会流传,也不是所有的爱情都会被记忆--被自己,或被他人记忆。」
「......不管在哪里停留,人的一生中一定有最美的爱情、无法忘却的爱情、最幸福的爱情--」
菲迷蒙地睁开眼,神智还停留在梦境里。梦里充满自己的声音,画面却模糊不清,对面的对象彷佛不是莱伊,无法分辨也很难回想更清晰的景象,记得的只有一句又一句的遥远音调而已。
在躺椅上等待自己回神,菲发现自己不太在乎时间,一点点自梦里抽离的感觉就像灵魂回到身体,恍惚、呆然、缓慢的转动视线,才渐渐想起这温暖的地方是他的温室,而外面已经天黑了。
要回去吗?菲这样问著自己,然後蜷缩起身体抱头大笑。
回盪的声音无法摇曳满园植物,透明玻璃阻隔声音奔向星空的机会,红发男人发自内心的笑,衷心认为这样的自己既凄惨又可笑。
笑了,一声又一声,就像希欧多尔说的,一点都不快乐,还很糟糕的在躺椅上想著要不要回去。
那里是他的房子他的家,而他却在想要不要回去...因为......因为他不太了解回去的必要性。
因为很多很多的好聚好散,他已经不太记得上次跟人争吵是什麽时候,不知道当道歉不足以解决问题的时候,他该做些什麽。
自从上次之後,希欧多尔对他的碰触只剩拥抱和亲吻,撑起精神的笑容是苦涩勉强,顽固又挫折,但没有离开。
没有离开,不提分手。很多时候,希欧多尔是最早回家的人,打开门就会听到琴声、在终於发现他回来的时候会笑著说你回来了......但那是过去。
现在回去只有安静而已。
曾经满溢著光彩的希欧多尔,现在却像停在草叶上的萤火虫,微弱安静的在客厅里抬头,然後给他一个近乎沈默的吻;在定定望著他的双眼後,叹息地把他拥入怀里,好久好久才会放开他说晚安。
他们有段时间没有好好说句话,也很久没做爱,连彼此抚慰都没有,既然如此,那他回去做什麽呢?除了交通方便......其实并不需要......如果是情绪的、如果是不甘心......那早点死心地说再见会更好。
他一直觉得强留的东西不美。
虽然一直很想要属於自己的灵魂,要强留要争夺才能留在手上的东西,也许会变了样、也许又被抢走,从来无法留在手上......那麽把执著留给能留下的对象不是很好吗?
他已经错了很多次,从开始错到现在,那个让他又爱又嫉妒的光芒与才华,如今似乎只剩後者,金绿色的眼睛亦发深邃复杂,却失去了光彩。
温室很安静,望著眼前自然展现姿态的植物,菲悲哀的发现自己很羡慕那些植物。
只要存在就是真心,又简单又方便,不需要说话。
不需要画画也不需要藏东西,不会烧东西也不需要解释。
『为什麽要烧了画?』
烧了玫瑰,是因为不需要了。
他还记得烧了blue moon的那天火焰有多美,鼻间是难闻的味道,流光晃动是玫瑰死去的厉声尖叫。
望著眼前静静绽放的单枝玫瑰,菲在距离外伸手覆盖那似蓝似紫似灰的颜色,觉得自己就像这最後的玫瑰一样寂寞。
这满园的植物都像自己的寂寞,宁静、苍郁、茂密,是自己走进这个地方的。
「少爷。」
菲回神却没有回头,侍奉这个家已经很久的年老管家,默默站在视野的角落,管家察觉主人缺乏开口的意愿,平稳地说出来意。
「少爷,时间已经到了,您要现在出发,还是......」拿著外套、围巾、还有手套,管家轻声询问他看起来很不快乐的少爷。
「今晚不走了,我睡温室。」
「是,那麽...稍後吩咐伊莉丝拿软垫和毯子过来。关於晚餐,今天有...」即使主人曾经说不留下来也不吃晚餐,不过好管家就是随时能应付主人的三心二意。
「简单的食物就好,不用太多,清淡的就可以了。还有水跟酒。」
「那麽佐餐酒就选用...」
「我想喝醉,给我你不会心疼的酒。」菲无所谓的说著,要管家把捡起的画和炭笔交给他,然後把炭笔放一边,一张张翻动著画、再揉成纸团。
「少爷说笑了,如果能让少爷快乐地笑一笑,我会多替您准备几瓶--只怕酒不够让少爷尽兴。」
「帕欧,你劝我少喝点的方法越来越好了。」菲勾起极淡的笑容,继续揉著地上的画。
「不敢,我只是觉得一个没有酒鬼的环境,对您的身心健康会更有助益。」
酒鬼...吗?
想起之前对希欧多尔劝酒的事,菲在脸上漾开笑容,又迅速黯淡。
「...少爷?」
「给我酒。」菲不想再继续对话,他只想把脑袋放空。「顺便拿打火机之类的过来,我想烧点东西。」
记忆的美景 -- 12(中)
希欧多尔在空旷的学院造林间练习,举目之处四面皆可看见建筑物,虽然不知道练习了多久,不过来势汹汹、很不高兴地跑来找他的人知道时间。
「希欧多尔!你在搞什麽鬼!」
「啊,莱伊,好久不见。」
希欧多尔放下琴在露天木椅上坐下,看莱伊万分不爽的坐在他对面,用力的放下啤酒。
「什麽好久不见?明明是你用『哭泣狂舞的疯妇般』的小提琴把我熏出来!是你找我来的才对吧?!」
「哪有,你听错了,我只是练习。」
「希欧多尔,」莱伊开始深呼吸,连听了四个小时,他快疯了可是也不能真的抓狂。「告诉我,为什麽你今天会绕大远路、跨越两个学院,跑到理工学院来练习?」
「嗯......想试试不同地方的声音听起来怎麽样。」
「哦--所以你跑到离我研究室不足百公尺的造林中庭练习四个小时,让一个疯女人在我的耳朵里又哭又跳这麽久,只是巧合?」
「......有这麽惨?」
「你觉得呢?」莱伊瞪了希欧多尔一眼,把啤酒推到他手边。「我连啤酒都带了。」
「其实我......」
「--希欧多尔,给我听好,」一边做实验还要被老板挑剔,另一边还得听这种音乐,莱伊实在没有心力多做纠缠。「听懂你在拉什麽是我自找的,也因为只有我听得懂所以这招只对我有效!如果我多事这酒算我请你的,麻烦你去荼毒其他人;如果你真的要找我,请不要挑战一个睡眠不足的人的耐心!」
「好吧,抱歉。」
「哼。」莱伊冷哼一声,替彼此打开啤酒。「说吧,什麽事?跟菲吵架了?你们吵得起来吗?」
「就是吵不起来,所以有麻烦。」
希欧多尔点上菸,啜饮啤酒的莱伊闻言一愣......他也经历过这种无法争吵的痛苦,所以明白这会多麽地让人苦恼。只听到琴音的时候还不太相信,但现在仔细地看看人,才充分感受到气质的改变,而这个烦恼是希欧多尔确定无法顺利解决的。
「说说看,我在听。虽然不知道能帮上什麽忙。」
「......莱伊,你爱过菲吗?」
希欧多尔望著莱伊的双眼,觉得他们这样真的很诡异,而莱伊听见他的问题则是露出苦笑。
「希欧多尔,我很正式的跟菲分手的那晚,菲也问过同样的问题,那时候,我说我觉得曾经爱过你。」
「那麽,你觉得,菲爱你吗?」
「我觉得?」如果说前一个是苦笑,那现在这个问题让莱伊感到错愕。
「拜托,请回答我。」
虽然希欧多尔的表情语气一点都不像在拜托人,但莱伊知道对方很认真。
「希欧多尔,如果你需要实话,我会说;我不会问你问题,你也不需要告诉我任何事。做为代价,等事情结束後请我吃一顿--你跟菲一起。」
「--为什麽?」
「如果你问的是前面,我无法保证听了你的说法後还能给你原始的记忆,我的记性很好,但那不是绝对;如果你问後者......那原因就比较多......我只是多少知道菲那时候的心情了......」莱伊边说边叹息,这报应、不......报恩的机会来得真快......
「说详细点,莱伊,我听不懂。」
「希欧多尔,你应该知道,没有秘密的人是不完整的;而你来找我这件事,菲想必不知道,那麽被隐瞒的事会让人有被骗的感觉,最安全的做法就是找个好机会告诉他。至於另一个原因,我想看看他......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络了。」
「好吧,」希欧多尔想了想,点点头,「我和菲会合请你一次。那麽......我的问题?」
「我不知道。」
「不知道?!」希欧多尔皱起眉头,要不是知道莱伊没有在敷衍他,以最近的焦躁搞不好会发脾气。
「我觉得他想要个亲人、想要一份陪伴和温柔温暖的对待,跟他在一起,你不会觉得那些亲腻的行为还有言词只有表面,在我没发现的时候满屋子的玫瑰变了样子,但你就是不懂他到底爱不爱你。」
「你觉得他不爱你...比较多吗?」
「不是这样说......」莱伊困扰的耙梳头发,趴在桌上。「希欧多尔,菲曾经在床上对我说:他期待我动心爱上一个人的那天,他觉得那样的我很棒,说著不会对此多做努力,却衷心希望我爱上的人是他,因为他说他一定会爱上这样的我--这不是很奇怪吗?」
莱伊温柔的笑容里有著淡淡的苦涩遗憾,不打算告诉对方菲曾经说出『我们并不爱彼此』的这种话。
「我们没有对彼此提出正式的交往,但当时的我是属於他的。当他发现我心里有别人的时候,他没有生气,只是说了不多做努力......他告诉我、我恋爱了,说恋爱的我很美丽、他会爱上这样的我,所以告诉我在他能绅士的时候说再见、他这里的门永远为我敞开、说他不介意当备胎--然後叫我回去吧。你问他爱不爱我,我只能告诉你我不知道,就像他说白发苍苍也能当个快乐的帅爷爷,我却无法分辨他到底快不快乐。」
「......所以你不知道。」希欧多尔深吸一口才发现菸已经没了,略嫌烦躁的把烟蒂丢进空啤酒灌,再开了一瓶新的。
「是,我不知道。」
「可是他为你画了画。」
没想过菲还真的曾经为自己画过画像,莱伊显得惊讶。
「...怎样的画?」
「远远看见的......凭记忆画出的素写,折起来夹在书里,放在你曾经使用过的书柜附近,里面画了你跟丹尼尔。」
「然後?」
「我曾经以为......那张画,一半是嫉妒,一半是恋慕......但後来似乎不是这样。」
「这张也是菲画的吗?静物画?技巧很好。」莱伊听到这里,拿起手里的纸递到希欧多尔眼前。
「--怎麽会在你这里?」希欧多尔抽回画纸,检查之後夹回谱里。
莱伊抬手往後指了指。
「我在那边的草地上捡到的,本来以为是垃圾,看到签名才想说不定是你的--菲给你的?」
「不是,画是偷看的,夹在谱里的也是我偷偷留下的......」希欧多尔想了想,还是大大叹口气把话说完。「他已经默默的烧画烧一段时间,你的画应该早就烧了吧...前几天我发现才吵一架......说著嫉妒我,却不告诉我烧画的原因。」
「烧了......」莱伊没想到菲也会有这样可算是激烈决绝的行为,错愕之後意识到,blue moon消失的那年,菲可能也烧了玫瑰吧。
记忆的美景 -- 12(下)
「烧了。而且我想,烧光了吧?虽然吵架那晚他说『你不喜欢的话我不会再烧了』,但你觉得可信吗?」
「......我比较惊讶他会说这种话。」听起来,像是舍弃自己的在讨好希欧多尔...这是那个连抱怨都很体面的人?
希欧多尔闷的说不出话,只是一口啤酒一口菸,莱伊知道希欧多尔在整理情绪想法而无法开口,也就自动自发拿过夹画的谱,看起夹藏的画作。
「莱伊,」
「什麽事?」虽然画的张数不多,但莱伊看得慢而仔细。
「你觉得你的体力够说多久的故事?」
「什麽意思?」莱伊抬头,不甚理解。
「如果可以......」这个要求在技术上有点强人所难,但希欧多尔想不出其他办法了。「把你记得的、跟菲的对话,尽可能转述给我听,顺便说说对话发生时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