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酹山河----沈夜焰[上]
  发于:2008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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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石牌坊,林见秋下令不许扈从跟着,竟独自沿着神道走向陵寝祭殿。他走得极慢,三步一叩首,用了近一个时辰,方走到陵寝祭殿中,默默地跪在帝后神牌前。
"九福九寿少平安",这是林见秋幼时身患重病,一个得道高人说的谶语。可是,他宁可不要九福九寿,只求老天,能让他再见父母一面。
没有人知道,林见秋的母亲是为他而死。
当年,林见秋病得着实凶险,生命垂危,灵丹妙药都失了疗效。他发着高烧,昏迷不醒,连啼哭都不会了。母妃束手无策,便想起了下蛊。赫罗族人人都下主身蛊,这样可以祛病。但是下了主身蛊便半年不能说话,因此必须得等到孩子十几岁时才能种。
不过也有一种办法,就是把自己的主身蛊转到孩子身上,这样可以起死回生,而且孩子不用再受半年失语的限制。不过,失去主身蛊的人便会立刻气绝身亡。也就是用自己的命,换别人的命。
林见秋的母妃就用自己的主身蛊救了他的一条命。
林见秋从两岁起,就再没见过母妃。他小小的心中,根本不记得母妃的模样。但是,他却从父皇留下的笔记里,知道了这个连模糊影子都不存于记忆的母亲,曾经两次赋予了自己生命,甚至最后付出死亡的代价。
紧接着,不到一个月,父皇伤心过度,也离世了。
有的时候,林见秋会偷偷地想,用两条命,换自己一条命,到底值不值得?这种爱太沉重,几乎负担不起。每次看到别人共享天伦,他都会很嫉妒,很痛心。那是他永远不能体会的幸福,而这种幸福的失去,原因却在于自己。
林见秋把玉圭放在一旁,紧紧地将自己抱做一团,缩在龛帐下小小的角落里。
阳光很足,透过窗牖射在地上,照得楠木梁柱、斗拱金砖,一片富丽堂皇。
林见秋却觉得冰冷。孤寂一点点地蚕食心头,似乎整个天下只剩下他一个,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沿着无边无际的荒野,永远走不到头。
母妃,我只是想找一个人,永不会欺骗我;而我,永不会欺骗他。这是不是,苛求?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殿外有人高声道:"九亲王,时辰已到,请九亲王回宫。"连喊三声。林见秋没有说话,他慢慢站起,将身上礼服褶皱仔细抚平,掸拭干净,执着玉圭,恭恭敬敬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转身走了出去。
门外黑压压地立着一千来人,见他出来,齐齐跪倒,道:"请九亲王回宫。"林见秋暗忖:"皇兄,原来你还是不相信我。"他长吸了口气,该来的总是要来的,那就面对吧。



咫尺天涯
林测政事处理完毕,急匆匆赶往层染阁,林见秋却仍未回来。他命人飞马去催,自己在阁中坐等。
眼见黄昏已至,晚霞映红了天边。整个苍穹都是暖融融地,好一片火烧云。张恩见阁中已暗,吩咐小太监们点了烛火,照得阁中有如白昼。
林测笑道:"这么亮做什么?灯影下观美人才有趣味。好好一片旖旎景致,都让你这杀才糟蹋了。真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张恩陪笑道:"皇上说的是。奴才见识少,哪有这等心思。"连忙将四下灯烛都熄灭,只余一盏红纱罩灯,放在桌角,朦朦胧胧地亮着。
不多时,张恩捧着宫内秘制软红膏来,用红缎子遮了,放在床头小几上,那是专为君王临幸男宠所用。林测又道:"听说赫罗族男子体制非常,用不着这个。"张恩道:"奴才也有耳闻。不过依奴才小见识,备上些总是妥当。就算不用,涂在身上,也只使肌肤滑腻润泽,断无害处的。"林测微笑允了。张恩又备下十数条浸湿了的汗巾,和软红膏并排放在一起。
两个小太监取出崭新的被褥进来,将床上寝具一一换过。林见秋最喜爱黑红二色,而且他是亲王,服制尚黑,因此穿戴用品无不以此二色为主。就是寝具,也与旁人不同。黑色云缎面,绣着大朵大朵的深红色蔓夕花,勾着金线的滚边,墨绿的枝蔓纠缠。在暖红的烛光下,显得异常妖冶。
又有侍寝太监捧出个鎏金小铜香炉,上面刻的竟是欢喜佛。两个男子面对面裸身相立,成交合姿态。其中一人左腿抬起,盘在另一人腰间,脸上放浪妩媚,春情荡漾,似乎欢愉到了极致。这对欢喜佛是进贡的上品,刻工精细,神态逼真,惟妙惟肖。那星眸半阖,双唇微张的模样,好像再碰一下,就得媚声呻吟出来。小太监触了一下两人交合处,香炉立时开启。他放进一小段香料,点燃后又将盖子合上。一缕青烟缓缓从那抬腿的男子口中飘出,散入空中。
林测静静地看着太监们逐样摆弄,暖阁内隐约弥漫着一种淫糜的气息。一想到不久之后,那个守护多年的人,会在这里,在这床上,温顺地躺在身下,任自己予取予求,林测不禁有些坐不住,立起身来走到殿阁之外。
林测二十岁登基,至今已有近二十年。他性格坚毅刚强,很少有如此不能自已之时。此刻却颇为迫不及待,不由自失地一笑。
只听外面靴声橐橐,林见秋终于回来了。
林见秋走上前给林测叩头行礼,林测见他眼睛红红地,脸上犹有泪痕。他知道林见秋对母妃极为思念,每年此时都会心里不痛快。便温言道:"快去宽了大衣裳,我等着。"林见秋谢恩进了暖阁。
早有小太监上前为林见秋换了衣服,又取了巾栉净面洗手,这才重出来向林测见礼。
林测见他换了白色便服,头发松松地挽着,没了往日肆意飞扬的锐气,显得格外柔婉荏弱。心下愈加爱怜,拉着他的手进了暖阁,坐在桌旁,道:"一天没好好用膳,饿了吧。大哥陪你喝几杯解闷。"
张恩忙叫人摆了几样精致菜肴,暖好了酒,给二人各自倒了一杯。然后一挥手,阁内所有太监宫女鱼贯而出,轻轻将门关上。
林见秋始终冷冷淡淡,林测耐住了性子温言宽慰。喂了几口菜,又喝了几杯酒,慢慢地说闲话逗他。林见秋脸色这才渐渐好了起来,重又有了笑容。
此时月色清淡如水,自窗前泻入。灯光昏暗之中,只见林见秋双眸氤氲,脸上红艳艳地,也不知是因为红烛摇映,还是因为酒气微醺。林测拦过林见秋的头,吻了下去。只觉双唇柔软,甜美难言。
林测呼吸粗重起来,热情如沸。长袖一挥,将桌上杯盏全都扫到地上,唏哩哗啦一阵乱响。拉起林见秋,推倒在桌上。
桌沿碰到林见秋的后腰,硌得生疼。林见秋皱眉,轻声道:"大哥,你......你别......"林测见他目光中流露出哀怜求悯之意,竟带了几分脆弱,体内肆虐欲望顿时叫嚣着要冲出来。他将林见秋重重压在桌上,低头啃咬他的脖颈。
林见秋吃痛,不由自主伸手去推。林测一只大手握住林见秋手腕,按在他的头顶,任他如何扭动,只是挣脱不开。另一只手摸到林见秋左乳,用力挤捏。
林见秋痛得浑身发软,呻吟道:"别,大哥,求你......轻点......求你......"林测已是欲火中烧,哪里听得进去,反倒手上加劲,低头吸吮他的右乳。
林见秋微微颤抖,忽然痛呼出声:"大哥,我的手,好疼。"林测一怔,抬头见他泪水流了下来,只道:"我的手,好疼。"
林测一惊,忙松开手。林见秋收回双臂,林测这才看到他的一只手鲜血殷殷,竟像是受了伤。问道:"怎么回事?"林见秋道:"刚才去拜祭母亲,不小心摔了一跤。"
林测见他蹙眉皱鼻,委委屈屈地,知道他自幼养尊处优,最怕疼痛,笑道:"怎么这么不小心,是不是端淑皇后怪你磕头太少,又给你加一个?"
林见秋白了他一眼,嗔道:"我都出血了,你还笑。"他很少这么和林测说话,此时又是羞又是窘又是怒的模样,竟别有一番韵致。
林测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那你要怎么办?"林见秋伸手到他面前,道:"给我舔干净了。"林测笑道:"谨尊钧命。"握住他的手,举到唇边,轻轻舔舐。暖软的舌尖滑过林见秋的手心,又麻又痒,他用鼻子"恩"了一声,娇嗲甜腻。
林测舔干净血迹,看那伤口边缘齐整,倒像是刀伤。此时也不及细究,又吻向林见秋的唇。
淡淡的血腥气在舌齿之间弥漫,林测下腹一紧,欲火又引了上来,伸手去扯林见秋的衣服。
突然,林测的胸口一阵剧痛,仿佛被大铁锤狠狠击打一下,整个心都揪绞一起。他忍不住哼了一声,冷汗渗出额头,脸色骤然苍白。
林测吸了口气,刚要说话。蓦地又是一阵剧痛,这下再也挺不住,软软坐倒椅上,倚在桌旁不住喘息。
林见秋直起身,整了整衣衫,慢慢后退。直到距离林测五尺开外,缓缓跪倒。
林测眼前金星乱冒,半晌方稳住心神。侧头见林见秋跪在地上,面容平静,心下陡然明了,又惊又怒。他毕竟是皇帝,大风大浪不知见过多少。越是遇到危机时刻,越是冷静自持。当下慢慢坐直身体,沉着脸,心里暗自盘算,却不出声。
林见秋低头看地,也不说话。殿里静得仿佛荒野一般,帝王的威慑力从四面八方隐隐压来,饶是林见秋早有计量,也不禁心下惴惴。
过了良久,林测冷冷地道:"你给朕下毒?"林见秋道:"不是毒,是蛊。对身体无害,也无任何妨碍。但是,"他头垂得更低,道,"皇兄不能接近见秋五尺之内,否则痛入骨髓,半柱香之后,必定蛊发身亡。"
林测眼中闪着寒森森的光,见林见秋神情笃定,便知他所言非虚。他是极聪明的人,立时想到林见秋的手伤,道:"你的手是自己弄的?"
林见秋道:"正是,这是下蛊的最后一步。"林测恨道:"原来你早有预谋。"林见秋道:"不错,从臣弟随欧得海回来,便已预料到会有今天。"
林测目光登时变得凶狠,阴沉沉地道:"早听闻安王计谋过人,心机百变。今日终于有缘得见。真不愧为朕之爱弟,国家栋梁!"
他语含讥讽,字字诛心。若是在以前,林见秋必定想方设法周旋脱困。但此时他诸事已了,万念俱灰,竟是一心求死。索性将真相和盘托出:
"半个月前,欧得海到北楚寻到臣弟,说皇兄病重,臣弟已有三分不信。便将母妃所赐玉佩戴在身上。快马加鞭半个月,赶在母妃祭日前三天奔了回来。皇上在寝宫本已大怒,臣弟故意说谎,拖延时间。待皇上心情缓和,看到母妃玉佩,想起母妃祭日,果然不再为难臣弟。于是......"
"于是你就趁这三天下了蛊。"林测打断林见秋的话。林见秋平静地道:"不错。这蛊极难种,必须得三天方成。"林测看着跪在地上的这个白衣身影,在夜色之中,半隐半现,如同幽灵。林测双手握拳,用尽全身力气,才使身子不至于愤怒得发抖,幽幽地问了一句:"这蛊叫什么?"
林见秋抬起头,对着烛光,清晰地看见林测眼中的怒火,似乎随时都要狂喷而出,将自己烧成灰烬。心中忽然有一种荒谬的感觉,自己是这个男人养大的,最后还是要死在他手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清亮地回响在昏暗的殿阁里:"回禀皇兄,这蛊叫咫尺天涯。"
咫尺天涯。眼前这人就在五尺之外,却不能再靠近一步,果然是咫尺天涯。
林测突然爆发一阵狂笑,"霍"地起身,指着林见秋道:"好,好。好个咫尺天涯,好个安王林湛!"


刑讯
林测紧紧地盯着跪在身前的这个少年,三日前在寝宫的情形仍然历历在目。林见秋如何泪水涟涟,如何情真意切,如何以退为进,如何信誓旦旦,如何欲迎还拒,原来那都是在作戏,没有一句出乎真心。
是不是这许多年的乖巧柔顺都是假装?是不是所有的崇敬遵从都是欺骗?往日的笑语解怀,奉迎承欢象是一场梦,迷幻得不真实。林测突然发觉这个几乎日日随侍身边的人,竟然陌生得可怕。他是自己最宠爱的幼弟,在自己的心目中,甚至连两个儿子都比不上他。可是,他是怎么报答自己的?二十年的心血,二十年的栽培,就养出这么个狼心狗肺,不知感恩的东西?!
林测越想越怒,猛然大声喝道:"来人!来人!"门外的张恩不知发生什么事,听皇上语气不对,慌忙推开房门,带着太监们走了进来。
皇帝和九亲王,一个站一个跪,脸色都不好看。张恩何等灵透,眼珠一转就猜出个大概,定是九亲王违抗圣恩,不肯迎幸。太监宫女们见皇帝发怒,尽皆吓得面如土色,大气都不敢出。殿阁里一片死寂,只见桌上一盏红烛在纱罩中摇曳,晃得每个人脸上忽明忽暗,鬼魅一般。
半晌,方听见林测阴沉沉地道:"张恩,去叫宗人府的掌刑太监来。"声音冷得如同冰彻,冻得满屋子人直打哆嗦。
张恩领旨,不敢怠慢,连忙快步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太监,急匆匆地奔了来,气喘吁吁地道:"奴才王得富叩见皇上。"
林测看着林见秋,瞬也不瞬,一字一顿地道:"九亲王欺君罔上,大逆不道,阴谋毒害皇亲国戚。着你在此刑讯,逼问解药。"他知道,若是说出林见秋对自己下蛊,失面子是小事,要是被有心人借故造谣,说皇帝被下毒,朝不保夕,朝廷定会一片混乱。因此只含糊说是皇亲国戚。
王得富吓了一跳,看了一眼跪在一旁、面无表情的林见秋,又扫视一圈富丽堂皇、温馨雅致的层染阁,颞颥道:"这,这里......"林测咬牙狞笑道:"就是这里。朕费尽心思布置的殿阁岂能荒废?去拿刑具来,朕在这里看着。"
王得富见皇帝气得面孔扭曲,知道今天这九亲王是完了。他执掌宗人府刑罚三十多年,见多了凤子龙孙因一言而获罪,被酷刑掠拷的情形。更何况如今身为掌刑太监,更是有国家制度体统在,当下稳住心神,道:"奴才遵旨。"躬身下去布置。
中唐建国初期,因为郡王、亲王等不能制约,帝位岌岌可危,内乱频频,因此刑法极为严苛。林测偏又是个冷情严峻,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皇帝。刑部酷吏众多,甚至以研究如何刑讯罪犯方可招供为乐事,百姓中素有"宁见阎王不过堂"之说。
不多时,王得富带了数十名太监来,先跪下给皇上行了礼。太监们分成两队,一队将屋中所有器皿物品逐样搬出,另一队将各种刑具搬入。宫中掌刑太监自有分寸制度,训练有素。每个人步履稳重,抬东西也是轻手轻脚,小心翼翼。虽然人数众多,竟是井然有序,丝毫不乱。
太监们动作快极,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屋里橱柜桌椅,字画笔砚尽皆挪出,只余下皇帝坐的椅子和那张床。四下灯烛点了起来,一片光亮。皮鞭锁链、火盆烙铁、站笼钉板、夹棍竹签,还有许多形状古怪,说不上名号的刑具,张牙舞爪地充斥着整个屋子。当中床前摆上四五个刑架,在惨白烛光的映射下,投向地面几个黑黢黢的暗影。
转眼间,本是温暖如春的人间仙阁,竟变成阴森恐怖的阎罗殿。
王得富见置办妥了,便留下十二个执刑太监,其余躬身退下。林测一件一件细细打量这些刑具,慢慢地道:"行刑的规矩都知道吧?"王得富低头道:"回禀皇上,这些都是宗人府熟手,最有分寸不过。定不会伤到筋骨,却能使疼痛到及至。"
林测点点头,冷笑道:"你们不用手软,这个亲王看上去弱不禁风,其实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人。不过......"他看向十来个行刑太监,森然道:"要是把他弄残了弄废了,你们就死了吧。要是把他弄死了,你们全家都陪葬。"
太监们打了个寒噤,叩头道:"是。"
林测遥遥望着林见秋,道:"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把解药拿出来。"林见秋一直跪着,无论太监们怎么折腾,林测如何发话,眉毛都不曾动一下,仿佛这满墙满室的刑具都与自己无干。听了林测问话,也不出声,只站了起来,振振衣袖,缓缓向林测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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