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维信打开车门,顶着大雨打开后车厢,取出雨伞,然后再绕到另一边扶着白既明出来。楼道里很黑,这种没有物业的旧式小区,走廊里感应灯坏掉报修,怎么的也得拖上个俩三月。弄得居民们都不愿意麻烦了,反正大晚上的也没人出门。
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廖维信按开手机,暂时充当手电筒,让白既明拿着,自己弯下身背他上楼。
进了房间,廖维信扶白既明坐在床上,到厨房从暖瓶里倒杯热水,递给他:"喝了,快点换衣服睡觉吧,小心别感冒了。"
白既明住在顶楼八楼,实在太高,廖维信全身上下又是水又是汗,早湿透了,估计活了近三十年没这么狼狈过。白既明见他身上的水不断滴落,瞬间在地面上形成个小水洼,终于忍不住开口:"外面雨太大,今晚住这吧。"
廖维信抬头,看着白既明略显局促地垂着眼睛:"那......我先去擦把脸。"
"可以洗个热水澡。"白既明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说不上是情愿还是不情愿,带点故作的镇静,"柜子里有衣服。"
廖维信尽量很自然地走到白既明身边:"你的衣服也湿了,要不咱们一起洗吧,你的脚也不太方便。"
白既明握着杯子的手一下子攥紧,脸上红了起来,犹犹豫豫不出声。廖维信再等他做决定,那就是天大的傻瓜,立刻转移话题,追问一句:"用我帮你脱衣服吗?"
"不用。"白既明慌忙回绝,"我自己就行了。"
廖维信笑:"那好,我等你。"
爱人
请爱着我
请再爱着我
甜蜜的感觉吸引我
不再拥有这份寂寞
在夜空请你呼唤我
--邓丽君《爱人》
厕所真是不太大,除了手盆坐便零零碎碎,也就能容下一个人。两个大男人一站到里面,温热的空气立刻充满整个空间,想忽视都不行。彼此赤裸的肌肤紧紧贴在一起,热水打开,水蒸气升腾起来,竟是说不出的暧昧。
隔着雾气,对方的一切都是模糊的。白既明紧紧抓住暖气管子,水浇在身上,热得难受,有些透不过气。廖维信从慢慢伸出手臂,轻轻揽住白既明的腰身,胸膛贴在他的后背上。脸在白既明的颈边缓慢而轻柔地磨蹭。
"既明......既明......"廖维信的呢喃,在这热气弥漫的狭小浴室中,显得异常飘远。白既明动动唇,这样的气氛太温暖,那种冷硬漠然的拒绝话语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他颓然地低下头,认命地闭上双眼。
廖维信小心翼翼转过白既明的身子,让他背靠住身后墙壁的瓷砖。白既明的头枕在廖维信宽阔的肩膀上,任热水淋洒下来,沿着脊柱滑落。
廖维信扶着白既明直起身,大手抚上他的脸:"看着我,既明......看着我......"白既明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抬起双眸,对上廖维信宠溺温和的眼睛。
廖维信看着白既明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脸上满是怜惜:"太累了,是不是?"
白既明没有说话,连日的矛盾挣扎强作假装,突然一下子没了用处,心里涌上来的,是莫名的委屈和酸楚。
是的,太累了。白既明舍弃了徒劳无功的努力,放任自己沉湎于无边无际的温馨的海里。感到廖维信的吻,滚烫犹如火灼,落到自己脸上、唇上。
往下发生的一切,白既明都没有任何概念。他只是随着廖维信,随着自己身体的本能,脑子里一片空白。
廖维信扯下条毛巾,胡乱擦了擦两个人,带着白既明躺倒床上。看到白既明闭着眼睛,温顺地躺在自己身下,脸颊因为热气的氤氲而泛着粉红的光泽。他揽过爱人的身子,低头吻下去。
白既明仰起脸,热切地回应。两个人的呼吸渐渐粗重,感觉到彼此昂然的欲望。廖维信一把握住他的,上下不停地撸动。白既明激动得低喊出声,浑身的力气都被聚集到那里。
长久压抑的情感,突然的涌出让两个人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疯了一样相互啃咬吸吮。炽热的火花瞬间燃烧起来,一直烫到灵魂深处。除了本能,不知道该遵循什么;除了契合,不知道该追求什么。像是在旷野中寂寞已久的兽,在近乎粗暴的动作中寻求淹没的快感。
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将床上纠缠的人影凝固。廖维信只不过抬头扫了一眼,立刻又去吻身下的人。白既明却立刻推开他:"是我的。"白既明的人际关系,简直堪比古代隐居的圣贤,手机号码没几个人知道,一旦打开,就是重要的人。
廖维信呻吟一声,只好翻身仰面躺下。白既明匆匆爬到床边,按下接听键:"妈,什么事?"
"回家没呀?怎么也不来个电话?"白母有些抱怨。
白既明竭力将呼吸平稳:"哦,没事,出去玩了一圈刚回来。雨下得太大,回来晚了点。"
"明天上班不?"
"不,不上班,我还在休假。"
"是吗?"白母来精神了,"上次和你说的那个女孩,去看没?你张姨都催我了。"
白既明皱眉:"妈,你别总管我行不?好不好我自己知道。"
"行行,不管你。别总吃方便面,那东西对身体不好,又不是不会做饭,自己弄点什么不能吃啊?"
"好,我知道了。"白既明也躺下,听着母亲的啰嗦,体内激情渐渐平复下来。
廖维信听到白既明语调越来越冷静,暗自喟叹。白既明防护太严密,滴水不露,这次好不容易有点漏洞,本以为可以再进一步,这下只怕要泡汤。再等下一次,指不定猴年马月。
好吧,没办法,谁让自己遇上这么个固执得可恨的人。
这一通电话说了十多分钟,等白既明关上手机,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都不出声。只听到外面雨滴打在窗户玻璃上,纷乱如思绪。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廖维信只觉得身侧的手被人轻轻握住,然后是白既明恍惚得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声音:"廖维信,你爱我么?"
廖维信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偏头去看白既明。他只是反手握住他的手,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握住。
很痛,但是这种痛却奇异地让白既明感到心安。他笑了,睁着眼睛,叹息一样地说了句:"那就爱我吧。"
这样的话,已经不必再说第二遍。廖维信一下子翻身而起,紧紧盯住白既明。他的目光仍很柔和,深处却夹杂着下了某种决心的坚定。
廖维信兴奋得一把搂住身下的人,一遍一遍地低低的呼喊:"既明,既明。"
白既明推开他,皱眉:"你做不做?不做滚下去。"
廖维信一怔,随即大笑,一口咬住白既明的乳尖,引起他一阵惊喘。
两人再次醒来的时候,天早已大亮了。太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射进来,有些晃眼。白既明将头埋在廖维信肩窝里,蹭来蹭去不起来。
廖维信微笑着亲吻爱人光洁的额头,想了想说:"去我那里好不好?"白既明垂着眼,缓缓点点头。廖维信转身跳到地上,跑到厕所里洗漱,对白既明说:"你乖乖的别乱动,咱们回家去再说。"
"衣柜里有我的衣服,你先穿上。"白既明好心地提醒。
廖维信这才觉得有点冷,拉开衣柜翻出几件来,胡乱套上。反正两人身高差不多,就是白既明瘦些,穿起来还凑合。穿完了又觉得有点不对劲,一把又拉开柜门,上下左右乱翻一气,回头问躺在床上的白既明:"我给你的衣服呢?"
当初那一个月里,廖维信给白既明买的衣服可不算少,只不过大部分都被他原封不动退掉了,钱还给廖维信。毕竟还有穿过的,想退也不可能。但是现在衣柜里白既明衣物极少,冬装夏装一目了然,哪有那几件。
白既明弱弱说了句:"扔了。"见廖维信瞪起眼睛,作势要扑过来,慌忙身子下缩,躲到被子里。廖维信恨他恨得牙痒痒,忍了半天哼一声:"回家再和你算账。"一扭头,看到屋子角落里堆的方便面:"我要是没给你叫外卖,你是不是想吃这个东西吃到死?"
"没有。"白既明露出脸,"就是暂时经济困难。"
"钱呢?"廖维信不依不饶。
"还杜子成了。"
"你欠他钱?"廖维信眯起眼睛。
白既明眨眨眼,决定彻底招供:"前不久管他借的,为了补齐给你那一万多......"一见廖维信目光几乎要杀人,明智地闭嘴。
去他的,钱都快当瓷砖贴墙上了,借出去点还急着要债。廖维信明知道是白既明不愿欠人情,着急还钱,却把罪名一股脑按在杜子成身上。随手抽出几件衣服递给白既明:"穿衣服,我看什么都不用拿,剩下的以后再说。"
白既明乖乖地穿戴好,让廖维信扶着自己下楼。刚坐到车里,忽然想起来:"不行,碟片没拿,你去取。"
"什么碟片,回去给你买。"廖维信简直想飞回家里。
"经典老片子,好不容易买到的,我没DVD,所以一直看不上。"
廖维信偏头看他:"你答应和我回家,不会就是为了躺在沙发上看碟片吧。"
白既明笑起来,手握成拳掩住口:"我真想由衷地回答不是,可惜......"
廖维信扑上去,龇牙:"我决定了,就在沙发上收拾你。"
勇气
爱真的需要勇气,
去相信会在一起。
人潮汹涌我能感觉你
放在我手心里,
你的真心
--梁静茹《勇气》
两个人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那处一百来平米的房子还是老样子,白既明扭伤了足踝,便不肯穿拖鞋,光着脚在地上蹦来蹦去。廖维信扶着他躺到厅里沙发上,将顺道买来的各种食物,装盘的装盘、加热的加热,碟碟碗碗地摆了一茶几。再打开电视、音响、DVD,随意抽出一张白既明淘到的盗版碟--《肖申克的救赎》--真是够老的。
"不是看过了吗?"廖维信皱眉。
"再看一遍呗。"主人公安迪是白既明的偶像,当然不会去理会廖维信毫无力度的小小反对。廖维信笑,放好碟片,将遥控器扔给白既明:"看吧,祖宗。"
"我觉得电影改编得比小说好。"白既明难得地发表了句议论,然后就不出声了。两个人一边吃着各种美食,一边看可怜的男主人公被诬陷入狱。
可惜安迪刚给在房顶上浇沥青的几个犯人要啤酒,白既明就已经开始打瞌睡。昨天一直折腾到今天凌晨,算起来也不过就睡了四五个钟头。
廖维信看他倦怠得很,取出被子帮他盖上,自己换了外衣要出门。
白既明睁开眼:"上哪去?"
"你睡吧,我给你买几套衣服,你那些就不要了,免得搬来搬去太麻烦。"
白既明坐起来,想了想:"那你别买太贵的,差不多就行了。"
"干吗?"廖维信打趣他,"还怕像上次一样还不起呀?"白既明不自然地笑了笑,没接口。
廖维信本来不过是开个玩笑,没想到白既明竟是这种反应,反倒上了心,停下穿外套的动作,眼睛看向白既明。
白既明不敢和他对视,抿着唇偏过头去。
廖维信满腔的情意一点一点冷却下来,他"啪"地将外套甩在鞋柜上,冷冷地说:"用不用把水费电费都算上?"他还想往下说,见白既明脸色骤然白了下来,终于还是不忍心,可也不想这么僵持着,转身进了书房,"呯"地关上房门。
秋日的阳光很灿烂,透过落地大玻璃洋洋洒洒地射进来。廖维信却只觉浑身都在发抖,他摸起书桌上的烟,胡乱抽出一根点着,站在窗台前向下望。
树叶都落了,S城的深秋难看得很,繁花早已凋零,而冬雪还没落下。枫树是极少的,满眼都是灰秃秃的单调。就算有些松柏等常绿乔木的点缀,也是那种暗淡的灰绿色,倒像是生了病,无奈地挺立着。
早知道不会这么容易的。廖维信几乎是苦笑了一下,将手中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他长出口气,情绪稳定下来。不去理会地面那些沉闷,转而望向天空。
很蓝,很干净,透着一种清澈的爽利。
说不沮丧、不生气是骗人的,可自己不早就领教他的别扭性格了吗?爱的是这个人,又有什么不能包容的?更何况,已经迈进一大步了,不是么?如果能一辈子相守,就算折磨上个把月,还是自己赚了呢。
廖维信自己都觉得想法有点阿Q,他自嘲地一笑,决定要和白既明好好谈谈。那个小情人太被动,要是继续自怨自艾下去,说不定前面的努力都要白费。
正在这时,传来几下轻轻的敲门声,断断续续的,似乎外面的人也是犹犹豫豫。廖维信走上前,打开房门。
白既明歪着身子靠在门边,没抬头,垂着眼睛看地板。
廖维信看他身上只穿套睡衣,怕他着凉,伸出手扶他进了书房坐在长条沙发上,到厅里将被子拿进来,将白既明整个裹在自己怀里。
"我不是要拒绝你。"白既明轻轻地说,又顿了顿,像是在想怎么措辞,"维信,我知道你是对我好,我也想和你在一起。但是,我们都是成年人,不会相信凭借爱情就能生活一辈子的神话。现实的问题太多,就算是登记注册的夫妻,也会离婚。更何况,我们没有婚姻的约束,没有孩子的牵绊,又要面对各种各样无形的有形的压力。"
他看向廖维信,目光有坦诚,也有渴望理解的祈求:"只要和你在一起,每一天我都会全心全意地去过,开开心心地去过,不问明天,也不问未来。这样,就算是有一天,我们会分开,各自的伤害也会减到最低,只留下美好的回忆。维信,你不用刻意为我做什么,更不必委屈自己而求什么。那样的付出,我承受不起,也怕你以后会觉得不值得。我这么说,你会怪我么?"
这些话绝对是白既明的肺腑之言,廖维信毫不怀疑。他就是这样的人,什么都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不会拖泥带水含糊其辞。
廖维信揽过爱人的头,让他枕在自己胸前。他轻轻抚摸着白既明柔顺的短发,靠在沙发后背上:"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和你提过我的父母?你是老师,一定知道父母的影响对孩子有多么深刻吧。"
白既明没有回答,他听到廖维信的声音从头顶上悠悠传来,像是一场遥远的回忆:"我的爸爸妈妈,是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
白既明没有想到廖维信的开场白是这样的,那场大地震他不可能不知道。76年,中国失去了很多,其中就包括那二十多万无辜的生命。
"那时我妈妈是医院的小护士,爸爸是工人,他们已经在谈恋爱了。他们从来不和我提起当年的事情,我都是陆陆续续从爷爷奶奶那里听到的。其实往下也不用再说,那么多人都遇难了,整个城市活下来的没几个。而我的父母,是最幸运的一对恋人。从不知对方情况如何的焦灼难过,到看见对方安然无恙的狂喜,我想,不用我形容,你也想得出来吧。"
廖维信语调很平静,白既明牢牢地握住他的手,听他讲下去:"真正经历过生死的人,身边的一切都已不重要。后来改革开放,爸爸去深圳做生意,慢慢有了点钱。他不肯留在南方,回到唐山,生意也渐渐大了起来。但是,对我父母来说,没有什么比家庭更重要,挣钱只是为了让家人生活得更幸福一点而已。既明,我不是刻意要为你付出什么。我只是觉得,赚来的钱,如果不能让心爱的人快乐满足,那就一点意义也没有,和白纸没有任何区别。我不会去注意家庭出身,更做不出来财产公证那种事,我根本不在乎。"
"我也不是在乎这些。"白既明轻声说。廖维信无奈地笑,摸摸他的头:"我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才更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