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何宇问我:"你告诉我,我小时候最喜欢在什么地方玩?"
我愣了下,带他走到了假山旁边,那里有我们共同制造的小亭子和一同挖造的山洞。我想起孩童时期的我们,在山洞中穿梭,笑得没心没肺。看似相同的双胞胎其实是不同的。大哥司空文,性格安静,喜欢坐在假山背面的阴影里读一本厚厚的书,他说,我以后一定会成为最出色的术士。弟弟司空成则活泼调皮,他带着我攀爬,衣服勾破了也毫不在意。司空伯伯总是骂他没出息。他却笑笑,不以为然,说,反正家里有大哥啊。
然而,多年之后,司空文没有成为最出色的术士,就死去了,而司空成却被迫承担起本不应该属于他的责任,背负起整个家族的命运。
就在我沉溺于回忆中时,何宇在我身边幽幽地叹了口气,说:"这真的是我最喜欢玩的地方么?为什么我一点映像都没有?被师傅收养前的事情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看着那座曾经以为高不可攀的假山,现在看来,不过是座矮小的石堆罢了,其实,根本无法称之为山。
晚饭的时候,司空伯伯宣布了一项重要的决定,他要何宇继承司空家代代相传的蓝水晶,成为下一代宗主。
虽然,司空伯伯并没有老到急于传承的地步,而何宇也绝对没有强大到能够担当宗主的程度,但司空文的猝死显然给了司空家族的人巨大的打击,居然没有任何人提出质疑。我想,司空伯伯是想保护他吧,毕竟,没有人会公然向宗主挑战或者诬蔑,那是大逆不道的。
整个过程,没有人问过何宇的意见,大家都认为他理所应当承担起宗主的责任,甚至应该感恩戴德。他真的原意么?我怀疑地看向他,何宇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吃饭,脸色阴沉。
夜晚,我吹灭烛火,刚刚躺下,何宇就敲响了我的房门。我披了件衣服,很不情愿地爬起来,给他开门。
他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我的床沿上,完全忽视了我刻意摆在他面前的凳子。然后,他说:"你觉得我应该接受么?"
我看了他一眼,说:"这要问你自己。"
他笑得很悲惨:"我有选择的余地么?我根本走不出这个家门。"
我对他说的并不感到吃惊,事实上,从我知道他的身份那一刻起,我就预料到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来找我,如果他是要我带他离开,我只能拒绝他,因为,我不能背叛整个司空家族,不能让两大古老的家族从此交恶。
但他并没有为难我,他一脸苦恼地说:"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走入你们的世界,你知道,那是不同的。。。和我生活了十年的世界完全不同的。"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心中的烦恼,缓缓地开口:"每个人都属于他应该存在的地方,强求不得。"
他愣愣地看着我,片刻,笑了。
他说:"谢谢你,小易。"
他离开后,我躺在床上想,或许每个人的际遇在冥冥之中就注定了,命运有自己的轨道,无法改变。如果当初不是他坚持要跟我们来四海,或者如果当初他没有遇见我,又或者如果他根本不认识小小,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那么,他仍然在那个叫做江湖的地方快意恩仇,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但一切不可回头。我们只有顺从命运,只有通过改变看事情的角度,让自己变得快乐。
属于我和秦江的命运又会是怎样呢?
大概会维持着这种关系,彼此娶妻生子吧。他是我的护卫,我是他的主人,然后,二十五年以后,他的儿子是我儿子的护卫,五十年后,他的孙子使我孙子的护卫。。。完全没意识到我已经进入类似数绵羊的情况,所以,没有多久,我就沉入了梦乡。
当时的我,完全没有想到,我们会是那样的结局。
13
继承仪式定在父亲来到四海的第二天。从司空伯伯的焦急程度,不难看出,无论何宇愿意与否,都在劫难逃。好在他似乎也想开了,恢复了一贯的开朗乐观,只在受不了艰苦的训练时向我抱怨:"该死的,比他奶奶的练功更累!大爷我干嘛非要做这种事啊!"然后看到司空伯伯一脸哀怨悲伤的表情,吐了吐舌头,继续埋头修炼。果然是血浓于水啊。
我和秦江之间的关系慢慢地回到出发之前的状况,对于那些难以启齿的事情,我们绝口不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有的时候,我会有这样的错觉,我觉得他会偷偷地看我,眼神温柔。至所以说是错觉在于,我每次试图捕捉他那种目光的时候,看到的不过是一如既往的顺从和恭敬。多次失败后,我决定放弃。正当我认为,其实这样也不错,一切就这样回归平静地步入正轨的时候,更大的危机潜伏在我们身边,突然发作,出其不意。
继承典礼的准备工作很烦琐,不过大家都干劲十足,有条不紊地筹备着。时间在繁忙中飞速过去,转眼就到了何宇,不对,司空成继承蓝水晶,正式成为司空家宗主的日子。
那天,他穿得非常隆重,我一时之间竟没有认出他来。
他笑得一脸无赖的问我:"怎么样?被我的帅气惊艳了吧?你第一次见到我,是不是就觉得这个人长得好英俊好帅好风流倜傥啊?"
我不说话,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然后他挫败地垂下头,语气哀怨:"哄我开心,你会死啊?"
"不会死,不过撒谎会被驴踢。"
他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伯伯走进来,通知他是时候出发去祖庙了。
我和秦江走在他的身侧。我从没见过继承典礼,心里既兴奋又期待。一路上,和何宇说说笑笑,好不快活。这是司空家族五十年一次的盛典,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中,没有人发觉到任何异常。
何宇从司空伯伯手中接过了象征着家族无上权力的蓝水晶,走向祭台的时候,每个人都屏住呼吸,鉴证着这个时刻。然而,我无法预料的意外发生了。
站在我身边的秦江突然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一把夺走了何宇手中的蓝水晶!
突如其来的变故,时间仿佛静止。秦江握住蓝水晶,后退两步,大声对在场的人说:"别过来!谁敢动一下,我就捏碎它!"
何宇第一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冲上前去想要夺回蓝水晶。秦江手指收拢,蓝色的碎屑从掌中滑落。
"别乱来!"司空伯伯大喊出来。e
何宇动作僵硬,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最后不甘心地收回身侧。
"秦江,你要做什么?!"父亲吼道。
秦江表情凝重地盯住在场的每一个人,一步一步退向身后的祭台。宗庙里,甚至没有人敢大声出气。
我的头脑一阵空白。我从来没见过秦江这个样子。他要做什么?他到底要做什么?!
秦江将握住蓝水晶的手放到身后的祭台中心,然后,他用指甲划破手指,鲜血顺着指尖滴下来,落在蓝水晶上。我发誓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震惊过,十二瓣玉石向外分开,祭台被开启了!
怎么可能?!只有司空家族的血液才能启动蓝水晶,开启祭台!
司空伯伯突然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你是那个贱人的儿子?!你是焰姬的儿子?!你是那个野种?!"
秦江瞪着他,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凶狠,他说地缓慢,每个字都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他说:"你说得没错,父亲大人!"
司空伯伯冲身边的人大吼:"还等什么?!还不给我杀了这个野种?!杀了他!!"
我注意到司空伯伯没说一个字,秦江的眼睛就红一分,开始我以为是错觉,但最后,秦江的眼睛仿佛被血染过一样,红得刺眼,那么熟悉。。。瞬间,无数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闪过,大脑被狠狠地锤了一记,头痛欲裂。
我看到了,被禁锢的记忆,被修改的真实。。。。
那年我兴奋又有些惴惴不安地推开门,满屋的鲜血,墙上,地上,桌子上,眼睛所看到的全是粘稠的血液。满屋子都是扑鼻的血腥气。两具被撕碎的身体七零八落地瘫在地上,分不清哪里是肉哪里是内脏。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想要逃走,却听到身后有奇怪的声音,那是舔噬的声音。
我转过身,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舔噬着手上淋漓的鲜血,露出无比美味的表情。他盯着我,血红的眼睛闪着欲望,将我撕碎的欲望。他在我的面前幻化成一匹血色的狼,工起身子,向我直扑了过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让我只有匆忙支起防护结界的时间。鲜血顺着我的额头向下淌,惺热的血液流过嘴边,陌生的甜腥。而我就在漫天的血光中失去了意识。
当年袭击我的,不是什么焰姬,是秦江!
然后我想到一个长久以来被我刻意忽视的疑点,那就是,焰姬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机去杀司空文?!她有整整十年的时间去做这件事,为什么偏偏要选择我去四海的时候,千方百计地先将我绊住,再去做?!只有一个答案可以解释,就是她杀不了司空文,杀司空文的是--秦江。选择这样一个时间,只是为了配合秦江。
一切变得清明起来。
为什么那夜秦江会抚摸我的脸?为什么那夜我会突然狼毒发作?那原本就是他留在我身体里的东西,他自然能够控制自如。我居然还傻到以为那是他的真情告白?!难怪他要用蔑视的眼光,用看世上最肮脏的东西的眼光来看我。
为什么他在我被何宇挟持的时候不现身?因为他那个时候在四海,他在杀司空文。更何况,我的死活跟他有何干?他不过是想利用我,利用云钟家族少主的影护卫的身份隐藏自己是个狼人罢了。
为什么他能如此容易地杀了焰姬?因为焰姬从来没有对他防范,因为他是她的亲生儿子。
为什么他在我们撕破脸之后还要若无其事地回到我的身边?因为他看到司空文就明白了何宇的身份,他要利用我接近司空家族,他要利用我成为司空家族的宗主!而我居然还傻到认为他是舍不得和我的情谊,傻到以为我们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从前。
为什么真正的秦江,完全不是我认识的样子?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就连我们的初遇都是虚假的。而最可笑的是,我居然喜欢上了那个虚假的秦江,甘心地被他利用着,被他欺骗着,做着虚假的梦不愿意醒来。
原来,我所喜欢的秦江,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我所喜欢的那个普通人类的孩子,我所喜欢的那个拥有琥珀色眼睛的孩子,我所喜欢的那个会温柔地抱着我安慰我给我听他沉重的心跳的人,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存在的,只有伤害我,让我长久以来蒙受耻辱的狼人!
耳边的痛苦哀号声,让我回到了现实。我看到秦江,那个狼人,红着一双眼睛,肆意地进行着屠杀。一如我第一次看到他时那样,浑身沐血。
父亲拦在我的身前,抵挡着他疯狂的攻击。他居然要杀我。他居然真的要杀我。
那双长满老茧的手,疯狂地挥舞着被无尽的血染成深红的剑,发出的致命攻击,目标都是我。
秦江说,手上的老茧是我保护你的资本。
秦江说,我总有一天会成为最好的影护卫。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原来一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所谓,自作孽,不可活。
我从未像现在这么愤怒过,也从未像现在这样失去理智过。我粗鲁地推开父亲,右手在空中划过,招出云钟家族的最高秘议--紫晶剑。
剑是云钟家族力量的象征。而依据能力的不同,剑的颜色不一。当我在众人面前招出这最至高的颜色时,没有人敢对我产生任何质疑。
我用剑在身边划出一个结界,所有人被我阻挡在外,结界里只有我和秦江。父亲在结界外呼喊着什么,撕心裂肺,但我听不到。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了断。
秦江盯着我的表情更加凶猛了,想要撕碎我,他想看我的血从身体里汹涌喷出,他想捏碎我的每一块骨头。
他通红着双眼向我扑来,距离如此之近,我能从他的瞳孔中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身影,被他的瞳孔染红的脸,我的表情竟是如此悲伤与绝望。
来吧,认真地做个了结吧!
14
我说过,我恨狼人。
我说过,如果我的面前站着一个狼人,我绝对会毫不犹豫的用利剑刺穿他的心脏。
于是,我的剑刺透了秦江的胸膛。
他的眼睛瞬间恢复我最喜爱的琥珀色,身体瘫软地靠在我的肩上,鲜血顺着我的手向下滴。然后,他用我最喜爱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说:"我输了。"
我向后退了一步,他的身体重重地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我捡起他掉落在地上的长剑。然后看着另一只手上拿着的我的紫晶剑。
我想起第一次招出紫晶剑时的欣喜。0
我想起我跑到秦江身边,开心地对他说,你看,我招出剑了,跟你的一样啊。
他有些羞涩地看着我说,那怎么一样呢。颜色不一样的。
我郁闷地去找父亲,询问怎么招出白色的剑来。
父亲奇怪的看着我,因为白色是能力最弱的象征。
第二天,秦江请铸剑师傅为他打造了一把紫色的剑,和我的一模一样。
我们把剑举向阳光,笑得那么开心。
而此刻,我把两把剑举向阳光,却哭了。
秦江在所有人面前,化作一匹通身血红的狼。所有人都在欢呼。欢呼一场浩劫的结束。
我俯身抱起秦江,父亲看着我,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嘴唇动了动,偏过头去。
何宇走过来,拦在我的身前。我以为他要阻挡我,现在没有任何人能阻挡我,我对他露出凶狠的表情。但他只是笑笑,说:"我们等你回来吃晚饭。"
司空伯伯在我身后大声嚎叫着,咒骂着,却被鼎沸的人声淹没。
走出宗庙的时候,我看到了白岚,一如我所预料的。
她疯一样地冲过来,扑在秦江身上痛哭起来。
我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她。然后,她抬起泪痕斑驳的脸,冲我怒吼:"你杀了他!你真的杀了他!你居然下得了手!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事,吃了这么多苦,你居然杀了他!"
为我做的事还是利用我做的事?
我冷漠地看着她,说:"他没死。"
那双贴近我的双眼,突然变成了琥珀色,我下不了手。于是我的剑,偏了三分,只此三分,最终输的人,是我。
我恨狼人,但我从未恨过秦江,即使他利用我欺骗我。
如果我的面前站着一个狼人,我绝对会毫不犹豫的用利剑刺穿他的心脏。但我杀不了秦江,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杀死他。即使他是一心一意地要杀死我。
所以,我输了,输得彻底。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白岚在身后喊我,喊得嗓音嘶哑:"站住!你不爱他了么?!不要走,站住!"
她的声音渐渐地模糊不清了。
我从十岁开始,眼里心里就只有秦江。爱了整整十年。
但我终于在今天发现,秦江是一个我从来不知道该怎样去爱的人。
15
我是秦江。
我是狼人和术士的野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我听说狼人居住在北方的森林里,那里,冬天会飘白色的雪。我从来没有见过雪,我从来没有去过那片森林。
我没有家。世界这么大,却没有我和母亲的容身之地。我们被追逐,我看着身边的同伴被残忍的杀害,现出原形,而那些凶手指着他们的尸体放声大笑,他们说,看啊,果然是低等的畜牲啊。那些人,是术士。
人类憎恨我,同伴厌恶我,就连母亲都不喜欢我。
小的时候,母亲总是冷冷地看着我。她不让我像别的孩子一样,亲昵地叫一声"娘亲",从未崇溺地将我抱在怀里。她总是一个人对着铜镜,很长时间地梳着泼墨般长发,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只有这个时候,她的眼神温柔似水。我忍不住叫她,渴望她温柔的目光可以看着自己,哪怕只有一瞬。
可她转过来的目光全是怨毒。
她不曾打过我,不是因为不忍,却是因为不屑。
她不曾骂过我,事实上她根本很少和我说话。
直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