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易轩把她带回了天山。
走进醉谷,风景依旧绮丽,娇红带白,百态竟春装,黄金十丈,茫茫十里春云白,潇湘水流溶溶,婉转九曲,杨柳碧波千层浪,垂帘重重,烟愁袅袅,风也带着清爽的绿,沁人心脾,荡起易轩的衣,易轩的发,洗尽浊黄铅华,却洗不尽满目哀愁,易轩的眉,依旧紧蹙,清风拂过花丛,吻下片片落红,心也随之落下,溺如愁海。
醉谷,空无一人。
师父萧尘仍处于离家状态,师叔吟泽四处寻觅着师父的踪影而去,而那个以前总喜欢粘着他的师弟,也在一夕之间如凭空消失般,不见踪影。
易轩知道,他肯定又去寒天玄冥修研功力了。
"习洛......"光念着他的名字,易轩就觉得内心微微发痛,这个让他既心疼又埋怨的师弟......
易轩将女子安置在暮风居的别院中,经过几日的调养,她终于恢复了些气色。
修眉连绢,杏眼盈盈,凝脂粉腮,衬着三千青丝,愈发显得如出水芙蓉般楚楚动人,一支翡翠镶金玉簪斜斜地插在蝴蝶云鬓之间,舞下一串纯白的珍珠,散发着温润的银光,纯白镂花纱衣披在窈窕玲珑的身躯上,亭亭有致。
但女子从来没有对易轩说过一句话,有时只是抬头望着窗外的天空,似乎在思念些什么。
"你叫什么?"易轩将熬好的药递给她,低声问道。
女子惊了一下,抬头对上易轩温柔的眼,随即垂下了眼帘,长而浓密的的睫毛轻颤着,带着女子清幽的香,然后,女子拉过易轩的手,写下了两个字,"蝶离"。
"蝶离?"易轩诧异地低喃了一声,回想起几天的相处中,她未曾吐过只言片语,易轩意识到,她,是个哑巴。
"你,还有家人么?"
蝶离闻言脸色一下子苍白了几分,像是触及到内心最深的痛一般,幽怨地摇了摇头。
"那......"易轩顿了顿,随即轻柔如玉的声音似春水般荡进了蝶离的心底,"你愿不愿意留下来?"
蝶离似乎很是吃惊,睁着盈盈秋水看着易轩,许久才慢慢点了点头。
然后,易轩笑了,藏着似海的哀愁。
易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蝶离留下来,师叔是讨厌女子的,极其讨厌,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也许,他只是有些寂寞。想要找个人陪陪他,就算蝶离不会说话,他想,只要把她留在身边。
也许,心就不会那么空虚了吧......
第十三章
蝶离住进天山的第十天,习洛回来了。
推开暮风居的刹那,便看到那个穿着纯白镂花纱衣的女人低头喝着师兄递给她的药,而师兄则在一旁温柔地看着她,含情凝睇,柔情似水。
"这个女人......"习洛冷冷地瞥了眼蝶离,理所当然地,将眼前的女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是我带她回来的。"易轩没有看向习洛,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
"师兄?"
"她是个哑巴,又无家可归,我看着可怜,就留她下来了。"易轩接过蝶离的空碗,放下,踱步走到窗边,窗外,春色满园,百花争艳,清风拂过,满池春水,波光粼粼,却荡不进易轩的眼底。
"师叔不会同意的。"习洛语气冰冷,眼中却怒焰高涨,冰火两重天。
"我知道。"
"她不该留在天山。"
易轩转过身看向习洛,脸色平淡,眼中却闪着坚定的光芒,风轻云淡的语气却让习洛无法反驳,"我已经带她回来了,就不打算赶她走。"
习洛的目光冷冷地瞥向蝶离,上下打量了一番,怀疑的眼神似冰刺,狠狠地刺向蝶离,蝶离低下头,不敢直视习洛的眼,单薄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愈发显得她若不经风,让人怜惜。
随即,习洛的眼转向脸色平淡的易轩,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容颜已久温润秀洁,然后,习洛笑了,花枝乱颤,笑罢,定定地看向易轩,笃定似的说道,"师兄,你是故意在跟我呕气么?"
易轩没有回答,依旧静静地看着竹外疏花,绿影红墙。
"算了,"习洛叹了一口气,深深看了易轩一眼,随即拂袖离开了暮风居。
窗外,絮翻蝶舞,春风如翼,拂过耳际,荡起习洛有些沙哑的声音。
他在呕气么?不,易轩摇摇头,看着潇湘水东逝,微微叹了一口气,他只是觉得可悲而已。
十天,自习洛上次离开已经十天了。
是谁?曾经坚定地对他说,一日也离不开他?
易轩缓缓地伸出了手,望向天际,然后又无力地垂下,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抓住些什么,他只知道,从他带蝶离回来的那一刻,他和习洛,再也回不去了。
万里浮云半边天,随风而动,随风而息,瞬息万变情万状,只可惜,拼不回一个从前。
时间就这样静静地从指尖流逝而去,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水依旧,风依旧,时,不再。
习洛呆在天山的时间依旧很少,大多时,他都一个人静静地呆在寒天玄冥研习仙术。
这次,是他难得回来的日子,可在回白尘居的途中,却遇到了他最不想见的人--蝶离。
习洛微微皱眉,本想当作什么都没看到就这样擦肩而过,但蝶离再看见他是苍白入学脸色和眼底荡起的既吃惊又恐慌的神色令习洛心生怀疑。
"你在干什么?!"习洛冷冷地盯着她,语气似从冰窖中迸出般冰彻入骨。
蝶离后退了一步,看了眼习洛,又惊恐地低下了头,双手不住地往后藏,身体也不禁觳觫起来,似寒风中枯树枝头残留的落叶,孤寂而凄凉。
"你手里藏着什么!"习洛见她这种反应,脸色更是阴郁了几分,跨步上前,硬搬过蝶离的手,蝶离因吃痛而松开,东西就"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习洛捡了起来,眉头又紧了几分,微微发黄的卷面上,写着行云流水的五个字"天山事务册"。
"为什么这本书会在你手上?你偷的?你来天山究竟有什么目的?!"习洛扣住蝶离的手腕,句句咄咄逼人,眼中怒火似焰,烧红了他的眼。
蝶离不断的摇头,两行清泪自双颊滑落而下,凄零如风雨中摇曳的白梨,她拼命地挣脱习洛的禁锢,却换来更多的疼痛。
"你接近师兄是有企图的吧?故意装成楚楚可怜的样子,博取别人的同情,然后趁机下手,对不对?!"
蝶离依旧摇头,眼中尽是惊恐之色,被习洛扣住的手腕早已红肿,映着凝雪白肌,显得有几分触目惊心。
"说!是谁指使你来的?或是你自己来的?你的目的是什么?!"习洛狠狠地扣起蝶离的下颚,逼她直视自己,指尖沁入皮肤,染上些许红梅。
蝶离的泪依旧落着,落在习洛手上,冰凉冰凉的,她的身体依旧颤抖如风雨扁舟,素齿紧紧咬着朱唇,渗出的血丝衬得朱唇更是红艳如朱。
"不说是么?好,我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让你说的。"习洛看着蝶离,然后笑了,笑容如修罗般鬼魅,随即从手中幻化出一条藤鞭,便往蝶离身上甩去。
"住手!"身后传来的熟悉的声音令习洛停住了动作。
"师兄?"习洛转身回头,不自觉地松开了手,失去支撑点的蝶离随即瘫倒在了地上。
易轩并没有看向习洛,而是径直走到了蝶离的面前,轻柔地拂去蝶离脸上的泪,然后将她扶了起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易轩转向习洛,那张满是风尘的容颜让他的心微微有些刺痛。
习洛狠狠地瞪了眼无力倚靠在易轩怀里的蝶离,强忍着满腔妒火,冷冷道,"她偷了天山的事务册,单凭这一点,我就不该处置她么?"
易轩闻言惊了一下,看了眼落在地上的事务册,然后又看向蝶离,她咬着嘴唇,不断地摇头。
"是我让她去拿的。"不看向习洛,易轩平淡地开口。
显然,所有人都对他的说辞表示不解,包括他自己。
风轻云淡的语气在习洛心里激起了千层浪,习洛愤怒地吼道,"为什么要包庇这个女人!师兄,这个女人来路不明,若不先绝后患......"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哑巴,根本不会有什么危险。"易轩驳回了他的话,语气中毫无波澜。
"哑巴?呵,那只是她的伪装罢了。"习洛冷笑,重新扣住蝶离的手腕,将蝶离从易轩怀中拉了出来,唇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意,如妖艳的曼珠沙华般静静绽放,整个人隐藏在阴云之中,散发着嗜血的气息,冷冷的声音在蝶离的耳畔响起,蝶离看向他,全身不禁觳觫起来,"你发不出声音是吧?那么,我像这样吧你的手折断,你也应该不会有任何呻吟吧!"
"够了!师弟!"易轩冷斥道,打掉了习洛扣住蝶离的手,"她是无辜的,事务册确实是我让她去拿的,你就不要再为难她了。"易轩抬头,看到习洛手腕处的暗红--那是刚刚修炼过的痕迹,心不由得一紧,嘴角泛起一个苦涩的笑意,稍纵即逝,强装淡然道,"与其有时间来管她这个弱女子,不如把时间放在法术修炼上不是更好?"然后,易轩不再看习洛,转身对蝶离道,"我们回去。"
说完,易轩便大步走向暮风居,而脸上依旧带着泪痕的蝶离不安地看了眼习洛,然后便微颤着跟上。
风过。迷乱了习洛的发,单薄的身影愈发显得脆弱,残阳拉下一个孤寂的身影,如寒风中的红梅摇曳,袖中的手指沁入皮肤,血,滴滴落下,痛却不及心中的千万分之一。
第十四章
天朗气清的日子,风温柔地抚过,湖面粼粼,荡起一汪春水,舞落粉瓣数盏,飘零如樱,蝴蝶双栏舞,杨柳绿波垂,春意染上发梢,荡起飞扬的心。
子慕看着倚靠在樱花树间的习洛,兴奋的心情跃入云霄。
樱花树下,那人静静而坐,青衣银发,沾染片片粉瓣,和风嬉戏而走,一双星眸画目,毫无波澜,只是淡淡地凝视着天空,蓝天孤云,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风过,樱花飘零,编织成一个旖旎柔和的梦,愈发显得他风华绝代,玉颜绝尘,然后,他的目光转向他,淡淡一笑,唤他过来,浅浅的笑容,似云,似烟,缠绕在子慕周围,让他不禁如痴如醉。
习洛,他的二师兄,一直是子慕仰慕的对象,毕竟,师父萧尘强则已,却过分飘淡,如云烟般让人抓不住,反而是二师兄习洛,全身的孤傲之气让别人心甘情愿地跟随他,但习洛向来是讨厌别人和他过于亲近的,除了大师兄易轩,而今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子慕又岂会白白错过?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这并不影响子慕的好心情,就算只是个杂用般的存在,对子慕而言也是很大的满足了。
乖乖地跟在习洛身后,看着那龙章凤姿的身影,子慕小心翼翼地开口,"二师兄,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习洛没有回头,依旧漫步在去墨阁的石子路上,感受着清风拂面的凉爽,淡淡地应了句,"问。"
"二师兄为什么要找那些禁书呢?既然不能使用,又为什么要学呢?"
"你想知道?"习洛淡淡一笑。
"那个。"子慕有些羞愧地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只是想不通而已。"
习洛回头,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一句,"子慕,你今年多大了?"
"嗯?"子慕愣了一下,随即答道,"一千二了。"
"是么?"习洛低下头,银色的发丝在眼前荡涤了开去,垂下眼帘,长而浓密的睫毛如蝉翼般轻颤着,眉宇之间,蒙着一层忧愁的纱,低喃似地说道,"没想到你都已经成年了。"
"二师兄?"觉察到习洛的异样,子慕不安地问了一句。
"没事,我只是在想,时间过得好快,有些东西,在你不知不觉中都已经变了。"习洛安慰似地拍了拍子慕的肩,眼神突然变得深邃而难懂,"子慕,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混混谔谔地过下去,未尝不是件幸福的事。"
"哦。"子慕应了一声,却不明白习洛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话,他只知道,说那些话的时候,在他敬慕的二师兄身上,他好像看到了无比的劳累感。
漫步着的习洛突然停了下来,子慕一个不留神就撞了上去,摸了摸撞得有些微麻的额头,子慕想抱怨却不敢开口,从习洛身后探出望了望前方,他知道习洛停下来的原因了。
不远处的潇湘林里,竹叶沙沙而鸣,阳春白雪,行云流水,一袭藏青华服翻飞,三千青丝随风而舞,游曳如丝,男子手中持梳,静静地为女子梳着发,眼底荡漾着似水的柔情,那种感觉,好像......解发夫妻。
子慕小心地瞥了眼身旁的习洛,原本忧郁的容颜霎时苍白如雪,而那双星眸花目中,更似有两团火焰熊熊而起。
子慕知道,习洛很火。
没多久,习洛便一扫之前的深沉,很自然地走了过去,风吹动他的发,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师兄好兴致。"平淡的语气毫无波澜,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易轩看到习洛也是吃了一惊,随后便淡淡地解释道,"没什么,蝶离的头发被风吹乱了,我替她梳梳罢了。"
"她自己没手么?要让师兄帮她梳?"习洛冷冷地搔了蝶离一眼,凤眼斜飞,满是讽刺,"莫非,你不但喉咙哑了,连手也残了?"
蝶离被习洛说得一阵尴尬,只得默默低下头去。
习洛本想继续说下去,眼角却瞥见蝶离头上墨青色的发扣,银黄流苏在风中摇曳,一凤一凰,精雕细琢,栩栩如生,黑玉乌珠,含情凝睇,习洛的脸色一下子白了,苍白的容颜在风中摇曳,仿佛一触及碎,沙哑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不置信地看向易轩,"这发扣......是你给她的?"
易轩看着习洛苍白如雪的容颜不禁微微皱眉,却没说话。
风中响起习洛既愤怒又哀伤的声音,"为什么给她?!我当初向你要了这么多次,为什么你只给了她?!"
"师弟又不是女子,发扣对你又有什么用?"易轩平淡地回答,一直不解习洛为什么会那么执著于那只发扣。
习洛气得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很是痛苦地抓紧胸口,眼中尽是哀伤之色,喃喃自语似地低喃道,"你真的什么都不明白么......还是......"
"啊!我想起来了!"一旁的子慕突然叫了起来,"那是凤凰扣,在南楚的一些村庄,凡是男子的衣物上都会缝上凤凰扣,遇见中意的人,便亲自为其带上,若对方不拒绝的话,就算是两情相悦,是人间有名的定情信物呢!"
易轩为成仙之前是南楚人,这件事习洛是知道的,这也是之所以易轩去南楚的时候会觉得熟悉的原因。
但易轩自己对成仙之前的事并不是很清楚,他只记得自己被人追杀,然后被师父萧尘所救,从此成为天山首席高徒。
易轩闻言惊住了,他真的不知道这个发扣还有定情之意,怪不得蝶离刚才的表情一直很别扭。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对习洛解释,但是当对上那双哀伤又含隐努的双眸时,到口的话却完全变了,"我知道,所以才给她戴上的。"易轩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自从"冥想镜"事件后,他一直刻意疏远自己和习洛的关系。
子慕担忧地看向习洛,明显感到他的身子震了一下。
风过,吹乱了他们的发,纠缠不息,舞似霓裳,荡起沉默的气息。
蝶离微微有些发抖,下意识地拉了拉衣服,易轩见状,俯下身去低声轻柔地问道,"冷了么?"如水的温柔弥漫了开来,似血的红樱氤氲了习洛的双眼。
蝶离惊了一下,抬起头怯生生地看向习洛,继而看向易轩,像是考虑了很久,耳边只听得到风摩挲竹叶的声音,然后,她慢慢点了点头。
"那我送你回去。"易轩的目光似水,似云,柔柔地将蝶离包围,让人沉溺而无法自拔,蝶离没沉,习洛却溺了醉了,然而易轩的目光并没有转向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将蝶离扶起,然后,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