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香印成灰
这天胭脂要跳舞了,在王爷府。
胭脂上台前不同于别次,变得安安静静。听说那个王爷除了名的挑剔。
对着镜子认真地化着妆。细细的描着烟淡的眉,淡淡的在如凝脂的肤上一点点的笑开,天真自信又带着奇异的魅惑。胭脂上了台,从来不看台下的人。胭脂只知道自己是为了音乐而跳舞。而不是为了观众。
就在人间的靡靡之音里,一甩胳膊,水袖像长长的彩霞抛落到远远的天际,再旋转开来,裙子瞬间的凝滞,然后层层叠叠的弥漫盛开。流光飞舞,在如画的宫灯下,光影朦胧的凡尘一下子寂静下来,仿佛只剩下她。
胭脂听的是音乐,跳的是对于音乐的理解。虽然时兴的是街坊小曲,唱的词是郎情妾意,相思苦之类软绵绵的无伤大雅的玩意儿。和着的笛子胡琴的凄凉。曲子一音三折。在胭脂的耳里又变了一番滋味:哀怨的音缠绵的是更古老的心悸,徘徊在心中久久不去的东西,就如那天的那场没有来的心动。
"这孩子,就是跳舞的命啊"看到她跳舞,老头子又喃喃低语着,却带着满脸忧色的叹息。别人眼中都只有痴迷。只是那叹息在夜风乍起时溢出口,就消散了。
胭脂跳完了舞就像以前一样的谢福,顺便看看底下人的眼睛。胭脂觉得世界上最诚实的是人的眼睛,每次看到人的眼睛里有着对她的沉迷,她就知道自己跳得很好。她这次却意外的没看到所有的人都是这副表情。胭脂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冷冷的眸子。这双冷冷的眸子是台下坐在首席的一个的锦衣青年,生得俊美无俦,只是太冷了,胭脂不喜欢。锦衣青年的身边还有几个女眷,她们带着赞赏的微笑,眼睛里也是冰冷,甚至是仇恨的冰冷。
胭脂此刻心里全是挫败的愤懑感。又不能当场发作,狠狠的瞪着台下,也不管那个人可能就是王爷。直接下去了,结果走得急了,衣袂飘扬。最后却差点摔了一跤。听到那几个女眷低低的笑声。更是生气。
那个人看到胭脂赌气的表情,愣了一下,又看见胭脂因为生气差点摔跤,随即明白了,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却没出声。
胭脂坐在台下气苦了好久,突然想起自己还没看清王爷长的是什么样子,就急急忙忙地跑出去看。
当晚王爷就向老头子要胭脂。
老头子得罪不起这些显贵,但好在这个王爷也算是明事理的人,就推托说胭脂是个倔强的主,还要问她自己的意思,她若不答应也没办法。王爷就算觉得没面子也不回公然报复一个舞班子的,免得落人以气量狭窄的口实。暗地里更不会抢了胭脂去,要不然以后被人看到了,面子往哪搁?
话说那时胭脂正伸长脖子,偷偷的躲在台子后面想看看王爷长的是什么样子,却看见了那个烟花璀璨中温和清秀的脸。胭脂的心就在那瞬间狂跳了起来。她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人看。
直到老头子差人叫她。
胭脂才心有不甘的磨蹭过去。
刚进去,就听了王爷开口讨她,当时的她并没想到"讨"的特殊定义,以前自是有许多人开口向老头子讨她,却被她一口就拒绝了,老头子说跟着别人走了就没法跳舞了。
胭脂无意例外的拒绝,更是让她盛名在外。到了最后胭脂就成了那些风流年少的一个赌,赌的是看谁先能进到她心里--心高气傲如她,进到她心里的该是一个怎样的人。于是就有句诗叫"胭脂一笑倾城国,五陵年少争缠头"。其盛况堪比当年赌谁能进到晚华楼的翠婳的香闺里。翠婳是青楼女子,在心高气傲也是妓。胭脂所从之行虽贱,但比翠婳清白无辜。而且赌的是胭脂的心,比那春风一度更是刺激。
在一边等回话的小厮一听,乐得一溜烟的往回跑。他也听过"胭脂一笑倾城国,五陵年少争缠头",只觉得自家的主子的了胭脂姑娘的心是十分的了不得。胭脂不知道其中曲里拐弯的心思。她只是觉得若是以后住王爷的府里头就能常常地看见那个人,一定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就一口答应了。
老头子听胭脂答应了的时候,气得嘴唇都发白。老头子很多年都能喜怒无形于色。
他是真心的疼着胭脂。
他也明白这代表的是什么。胭脂可能记不得了,两年前她红了的那场,顶的是哪个角儿。
那个角儿看上的是一个官爷,官爷也向老头子开口讨她,老头子告诉那角儿,她看上的官爷已经纳了六个妾,那角儿是个认死理的主。跪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坚定的说自己一定是那个人最后的一个妾。老头子还是没答应,明里告诉那个官爷说那角儿又不愿了,把那个角儿暗暗给关了起来。
那个角又哭又闹,扯着嗓子骂老头子猪狗不如,又绝食又上吊。折腾得一个舞班子没个清闲。那段时间胭脂的几个师姐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压低嗓子说这件事儿,说到动情处就红了眼说难得这么个痴情的种,大骂老头子为了点私利拆散天下有情人。又想着那个角儿若嫁进官爷家,绫罗绸缎,过两年生个儿子,母凭子贵,这辈子也算是有着落了。总比在舞班子里强。最后那角儿在自己临上台前逃走了,不顾礼法的跪在官爷家的门口,要家丁放她进去。
老头子颓然一叹说:早知就是结局,当时又何苦关她?路都是人自己走的。老头子那时就担心的看着胭脂。
胭脂从表面上就不懂老头子的意思,她刚从那个让她红了的台上下来,看上去还有点微喘。刚看到台下那么多人痴迷的疯狂神色,激动得直哆嗦。
她从来没有想到是这样子的,她只是听了柳絮的话去跳舞。只是胭脂刚才跳的舞是那么的热烈,像妖魔的群舞,看得满眼都是凄艳华丽,满身心都要扔进去。
和人么遥远记忆中的那个柳絮的一川烟草不同,柳絮只是一首美好的诗,在所有的诗里是谴词最清雅的。和那个时代所有的舞者一样,哀而不伤,冷静理智可以静静的欣赏。
胭脂却是能让人醉死的美酒,欲饮琵琶马上催。任何人都不会把柳絮的舞和胭脂的舞去联系起来,包括熟知各派舞蹈的老头子。虽然胭脂算柳絮的半个徒弟。就算行家看的也只是门道,包括技巧,而不是内在的精神。至于看热闹的其他人,柳絮是谁恐怕也是不记得了,就是记忆的天空里过往的一丝流云。
胭脂在最初的舞完了后平静下来后,不免有些洋洋得意。所以完全没看懂老头子的忧心。
老头子果然是在这一行看多了。那角儿逃走了以后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果然两年后老头子就听说那个角儿就给裹了张草席,从官爷家的后门抬了出来。
葬在乱坟岗。
老头子又开始忧心胭脂重走上这个角儿的路。于是整天唠叨着胭脂。胭脂只听得烦。可很多年后,胭脂回忆起来遇见的人里,也只有老头子是真心对他好。
老头子没有办法,只能留下胭脂,带着班里的人走了,胭脂看见老头子佝偻颓然的背影,觉得他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多岁。
胭脂就这么嫁进了王府。
胭脂听到别侍女喊"娘娘"的声音里,才明白自己干了一件多蠢的事情。胭脂哭着闹着要回舞班子。还偷偷地逃了几次。又被抓了回来。最后胭脂原来带的舞班子就在都城里彻底消失了。胭脂回不了,就怔怔的呆坐着。王爷和她柔声的说话,她也不理睬。
只是王爷还是很疼爱她,疼爱到荒唐的地步。府里的人都知道。
王爷在府里修了霓裳园,里头有小桥流水,草长莺飞。有流觞曲水的小榭,边上开着叠叠的海棠,飞着蝴蝶蜜蜂。霓裳园里还有玉琼楼让胭脂住,说胭脂就是那个很久以前能跳霓裳羽衣舞的杨姓仙子。胭脂听了微微笑笑,却掩不住得意的神色。得意了一小下,就迅速冷了下来。王爷就欣喜地望着她,说自己就是李姓的皇帝,还让胭脂叫他三郎。那痴傻的表情,让胭脂觉得很尴尬,只有别过眼去。只是史书里记的三郎玉环,是红颜误国的笑话。戏文里唱的,是天人永隔的落寞。诗里写的,是七月七日长生殿里的缠绵悱恻。
胭脂任何任性的要求王爷都会答应。王爷和她一起疯一起傻,是为她疯为她傻。
胭脂讨厌新来的丫鬟,因为长得太像原来的师姐,胭脂看得就讨厌。王爷看着她冷冰冰不理人的脸色,就面无表情的叫人将那个丫鬟拖下去杖责20棍。看着那个丫鬟满身血淋淋,红褐色的血枷纵横交错在浅色的绸衣上,胭脂面无表情,王爷小心翼翼的陪着脸色,低声下气的说话,满屋子的人除了畏惧还是畏惧的表情,让她的心里竟有着嗜血的奇异快感。
胭脂失手打碎了一个玉如意,从此就喜欢上了听玉碎的声音。
总是有意的打碎自己的玉镯子之类。王爷就在府里找来许多的玉,命十几个丫鬟站在一起轮流砸玉,看着满地的碎屑,胭脂就像看见雪的孩子,欣喜的踩上去,胭脂就在这玉碎声里翩翩起舞。踩在晶莹的玉屑上,踏破瑶琼玉碎,袅袅烟水。整个人有着说不出的轻灵,笑起来别是妩媚。
王爷就站着一动不动的看着她。满眼的痴迷。王爷将她遮着藏着,在玉琼楼里,满目的飞花。
面对这样的宠爱,胭脂没有办法冷漠。
于是万丈青丝纠缠再了一起。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胭脂就在其中慢慢的打开心扉,粘的像糖一样如藤蔓纠缠的刻骨柔情里,迷了心,失了意。
玉琼楼高高的,汉白玉的墙,墨绿琉璃瓦。斜斜的屋檐翘到天上,挂着玉珏在风中泠泠作响,在绵绵密密的雨里点滴霖萦。朱红的窗棂上挂着长长的薄纱轻扬。一潭静水半抱,绿杨绿垂影,溶溶春水浸着云,水滑琉璃。王爷说正好映着他的美人的倩影。
小巧玲珑的楼塔,藏者珍贵的无价之宝。有时会传来清晰的乐曲,还有年轻的声音唱的词。据说是王爷的亲笔。
胭脂听到乐曲心情就很好,像以前在舞班里那样,慢慢的上妆,穿上以前自己做的衣服。然后站在三楼的露台上跳舞。
却不知王爷就带着他的那些宾客们站在楼外的了很久。只为了看这样的人间奇景:在一片素淡水墨里,琼楼玉宇,在缥缈的仙境,渺渺的仙乐里头,盛妆的胭脂明艳妩媚。
舞低杨柳楼心月。
水里是她灿烂的影,将烂漫的春花都给比了下去。
有一次胭脂在夜里的灯火中起舞,更是恍若空灵澄澈的仙境中的仙子。
那些人都看得发呆,很久之后才醒悟过来,尴尬的道王爷真是好福气。而这时的王爷心情总会大好。
胭脂被王爷带着玩。玩儿得就是从来没玩过的风雅。
在流觞曲水榭里饮酒,搬出成年的美酒,斟满小小的玉杯,在曲水榭里,看着小小的杯子在流水里头悠悠的漂着,眼睛蒙上殷红的绸,信手拈起一杯对酌,听着泠泠的秋雨,残荷声声。胭脂其实不喜欢。但王爷说他喜欢看她醉的晕红的脸,映着绯色的衣,犹如春天里最娇柔的海棠。胭脂听了笑的有点微微羞涩,从此就不抗拒陪着王爷玩儿。只是听王爷低低念着: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胭脂觉得诗都是酸的,不像酸酸的杨梅,而是浸在老窖子里的陈醋,不喜欢。她百无聊赖的望着别的地方,风景在那些诗里暗淡。王爷很失望的看着她,然后就不念了。胭脂也没什么反应。
胭脂的舞总被王爷带回来的朝中显贵赞扬。每次王爷拿着朝中的诗作回来,得意洋洋的道,他的胭脂将那些老顽固的心都收了,迫于礼法,写的诗太隐晦,要解上半天还加上典故,还不如民间的俚曲词琅琅上口。胭脂就咯咯的笑,千姣百媚。
胭脂在王府过了很久的日子,听下人的闲聊才知道王爷居然有好几个孩子,而那个清俊的书生是王府的西席。只是在那个时候,王爷的影子占了她满满的心。胭脂就不再关心这种事情。
下·可奈情怀
府里的姬妾都恶狠狠的说胭脂是狐狸精。
这话是胭脂的丫鬟在给她梳头的时候说的,恶狠狠的口气学的惟妙惟肖。胭脂是个不管别人的人,她只顾着玩手里的玉梳子, 一面心不在焉的望着铜镜里模糊的影子。那个人云鬓高叠,头上堆着灿灿的金步摇,鬓角斜斜的绾着用血翡翠雕的牡丹花。配着滴水的葱绿和着桃红的华衣锦绣层层叠叠,仿佛是从圣朝的云烟中走来的仙子。在这个素淡的时代,像在瘦梅里的牡丹的她,被叫成狐狸精倒也挺熨妥。
"书里的狐狸精都是来迷惑书生的,不知爱妃觉得本王比那书生如何?" 王爷便走进来边笑道,胭脂的心没由来的突地一跳,书生这个词,勾起的是她很久远的记忆,只是已经很模糊。
她从铜镜里,看见她丈夫的俊影被扭曲的稀奇古怪,便吃吃的笑起来。刚才的感觉只是像被羽毛扫了一下,无关痛痒。
胭脂也有不高兴的时候,她总隐隐觉得王爷透过她,在看另外一个人。
但她就在这样靡靡的奢华迷丽,温柔的宠腻中,不停笑着。从来都没有流过泪,没有像在那天的浩渺星空,水天空阔中绝望的,虔诚的流泪。
整个人变成最浓烈的美酒,散发着浓郁的,诡美的香。琥珀似的液体在玉壶流转中闪烁着。跳着华丽的舞蹈,连自己都醉死其中。
醉了三年,胭脂醒了。
而滚滚红尘之中,有人却能就此一生都不醒。
胭脂懒懒的斜倚在美人靠上,长长的头发散在榻上,像一匹闪闪f发亮的绸缎。她眼睛无神的看着外面,窗外梨花已快落尽却还未尽,枝子上还叠叠的压着却已不是清嫩的略带透明的白。暖风卷过,零零零落落的飘着有些干涩的花瓣。烟罗绿纱窗外似是下着细白的雪。
晶蓝如碧洗的天幕下,成双入对的燕子边呢喃边飞进檐下软软湿湿的泥草窠里。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一场盛宴到头,只剩冰冷。王爷很久没有到她的霓裳园了。胭脂觉得心中不安。殊不知此刻的王爷,已将她看作旧宠,玩腻了就丢的玩具。
霓裳园成了又一座的冷宫。新的冷宫。府里的冷宫都是埋人的坟墓,生前住在那里。失了宠,那人就等于死了,也不用操心埋,就在那里自生自灭。
而新修的梅落轩里住进了一个据说比天仙还要美的人。
胭脂在王爷三个月没进她的霓裳园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害怕了。而这时王府里的其他女人也开始来找她,个个都带着同情的叹息,仿佛以前的恩怨不存在。胭脂在害怕的时候需要的也有同情,而见到她们就犹如濒死的人抓到救命的稻草。
有一天,一个很秀雅的嫔妃对胭脂温柔的说:姐姐们已经人老珠黄了,是不再奢求王爷的恩宠了,只是妹妹你如花似玉,有的王爷宠爱了那么些年,你甘心自己就被一个新来的抢了宠吗?
胭脂看着那个叫静漪的妃子,觉得她的声音很像柳絮。本来对她还是有些警惕的,听了这番话只觉得说不出来的舒服。胭脂在内心一直将柳絮看成她的师傅。
静漪又说:姐姐今天来就是帮妹妹你将这些讨回来。只是但求妹妹你的得回了恩宠就别忘记了姐姐。
胭脂觉得感激涕零,以前的不愉快就烟消云散 。于是胭脂就和她们成了知己,又稀里糊涂的跟着那些女人去恐吓新来的美人。胭脂打头阵,因为她是最近才被抛弃的。
胭脂只见过那个美人一面,光从背影只能用清毓疏华这四个字来形容。那个美人穿着素色的衣服,长长的如黑绸的头发拖在玉石榻上。本来胭脂是来大闹一场的,胭脂的身后跟着的是王爷的其他嫔妃,曾经骂胭脂是狐狸精的那些。
胭脂总觉得那个人的气质很想她认识的人,很熟悉。那个美人似乎听到响动,扭过头来,冷冷淡淡的看了胭脂一眼,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惊诧,便又转过头去。
胭脂就怔住了,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和自己居然一模一样!但上面朴素沉静的表情,就知道不是胭脂。胭脂久久不能语,一个屋里的人也都屏住呼吸。
最后,静漪最先反映了过来。胭脂在她的示意下,只有倒竖着眉毛,尖声道:"你算什么东西?"那声音闷闷的,不像胭脂清脆的嗓音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