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刚要去抓于青,却瞥见前方跌跌撞撞奔过来的秦易水,不仅大惊,丢了于青迎了上去问道:"你怎么了?"秦易水却不领情,反手一掌击在那人身上,那人被他打的飞出几米之外,而秦易水自己本就身受重伤,全力使出一掌之后,晃了一晃,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被打出去的那人挣扎了一会,竟然爬了起来,一只手抱起秦易水,另一只手去夹了于青,颇为吃力地向山洞深处走去。
于青又是沮丧又是气愤地盯着那人。只见那人关切地查看一番秦易水,还从他身上搜出金疮药涂在腹部伤口,看来像是秦易水同党,只不知秦易水方才却又为何伤他?
那人把秦易水平放在地,颇为担心地凝视一会儿,又探了探秦易水脉搏,这才转身面向于青,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跑?"
于青心想我还要问你是谁,为何点我呢,有心不理他,却也好奇,终于忍不住说道:"你们为何苦苦为难于我,你和那秦易水是什么关系?"那人苦笑一声,道:"什么关系?我和他哪里有什么关系。倒是你,为什么被他追赶呢?"
于青诧异道:"难道你不认识他?那你抓我做甚?他叫秦易水,是魔教的,做了许多坏事,还把我抓来山洞,每日痛加折磨......"提起折磨,刚才因情况紧急而没顾得上理的未愈伤口又感一阵疼痛,不仅倒吸了一口冷气,皱起了眉。
那人看着他,似有所悟,幽幽说道:"他不是想害你,他若想害你,早把你杀了......我想,他这样的伤你,只不过想看你的痛苦之色,因为你痛楚的神情,像极了一个人......"
于青心中一动,想起秦易水嘴里时常嘟囔的像来像去,还有那日长须道人的奇怪发问,便问道:"我像何人?"
那人长叹一声:"魔教教主周残秋。"f
这下可把于青着实吓了一跳,语气也为之阻塞:"我......我怎么会像......魔,魔教教主?"他又想起什么,指着昏迷未醒的秦易水问道:"那你......你认识他们?认识他?"
那人也随之看向秦易水,道:"何止认识,而且极为熟悉。......此番他伤虽重,性命却是无妨,等他自愈便罢。如今我是帮不了他了,他在这山中花草树木之上都布了剧毒,我也不知中了多少,只不过凭内力暂时维持在外而已,适才被他一击,毒素已侵入体内各处,想来也活不了多久了......你想不想听我给你讲讲他的故事,只怕我死之后,这世上便再没有人能知道他,爱惜他了。"
于青疑道:"你又怎么会对他了解得那般清楚?"
"因为我是他的师兄,便是古剑派唯一没有被他杀掉的师兄,一个默默跟了他十年的人。"那人也不管于青应不应承,自顾开始讲述。
前尘往事
"他是江北名士秦怀义的儿子。秦怀义这人不知你可曾听过,他自己武艺虽不高强,但是一向与武林中人来往密切,又乐善好施,重名重义,所以在江湖中也颇有声名。秦怀义和秦易水的师傅,也就是我的师傅古剑门掌门--金剑吟是世交好友,便将秦易水送到了古剑门。当时我们古剑门声势浩大,正当繁盛之期,师傅一把古剑使得出神入化,又广收门徒,更是威名远播。秦怀义把自己独子托付给我师傅,应该是对秦易水寄予厚望,想叫他学得一身功夫,扬名武林。谁曾想这世上的事并不能尽随人愿,只落得个事与愿违罢了。
秦易水初入古剑门那年,不过十二岁。我还记得他来的那一天,雨后初霁,阳光普照,他就那么傲傲然站在那里,面如冠玉,一袭藕色华服在风中猎猎摆动,虽是稚齿少年,却是难得的气宇不凡,光彩照人。
师傅为人一向严肃,此番受老友重托,自然对秦易水着力培养,比旁人更多了几分严厉。我想易水他出身名家,少年人的尊贵傲气自是有的,不过他初来时倒也客气有礼,颇能吃得苦头。我们古剑门的子弟人数众多,日常事务大都由入师门已久的大师兄一力监管。大师兄是师傅的首席得意弟子,大家无不服他怕他,他那人倒是吃苦耐劳,办事踏实,只可惜了一点,太过心胸狭窄。他出身贫寒,自尊极强,此番看秦易水新来乍到,却是很受师傅看顾,大出风头,又恼易水那份总是挥之不去的富家子弟气派,因而对他极为排斥。师兄这般态度,我们一干弟子自是也不敢对秦易水假以辞色,不到几日,竟把他孤立了出来。
师傅事务繁忙,授完武功,便会叫大师兄带领大家分别练习,可每当这时,各人都有各人的伙伴,惟有易水,孤零零杵在那里,无人陪练。平日里也是大家有说有笑,好不开心,一见易水来了却无人搭理,避之如瘟疫。秦易水也是个倔强性子,他不去向别人求饶示好,忍了几日,收拾东西自己就要离去。
师傅自然不允,将他阻回,又以为他娇生惯养,吃不了苦,便将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他本不吭声,被师傅说得狠了,便怒气冲冲地说:‘他们都欺负我。'师傅问他怎么回事,他又说不出口。因为大家只是躲避孤立他,并没有可抓得住的言语行动,再说法不责众,这么多人他能说得出哪个,何况这人际感情微妙的紧,大家受了责罚又有谁会真心对他。师傅见他又不吭声,半信半疑之际,把大家都教训了几句,就撵回去练功了。
易水没有走成,大家还是如过去一样待他,他便整天价形影相吊,独来独往。我看他甚是可怜,却也无能为力,只有在一旁默默关注于他,看他在一边自己发狠练习。
没几日,去娘家探亲数月有余的师母却带着女儿回来了。师母当年也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人物,诨名‘玉剪娇娘'。她并非师傅的原配,其前夫乃是颇负盛名的双刀客,可惜几年前被仇家害死,师母便带着女儿改嫁师傅。
师母的女儿叫长缨,也就十三四岁年纪,长得娇小漂亮,脾气却是极大。师母刚毅厉害,对这个女儿却是爱护有加,宠溺异常,更使得这位小姐骄纵嚣张,无人敢违。师傅敬畏师母,又碍于女儿并非亲生,平日里便有教训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
也是合该有事,第二天长缨小姐去看我们练剑,见易水一个人站在那里,便上前对他说道:‘你怎么自己在这里练?既然如此,就跟我去后山抓蛇吧。'易水并不搭理她,还是自顾自练着。长缨小姐一向凶蛮,此时见他不理,斥道:‘你聋了吗?我叫你跟我走。那么烂的功夫还练什么!'易水横她一眼,说了一句:‘不好才要练。'
此时只听得一声‘这话说得好',师傅从一边走了出来,赞许道:‘易水此言有理,虽然进益不快,但是只要你肯下功夫勤学苦练,终有一天可以学有所成。'他又转向我们:‘怎么没人和易水搭伙?三木,你过来和易水一块练。'三木师弟听得师傅召唤,只得无奈地走到易水身边:‘师弟请。'易水却站着不动,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我不知道他那天去了哪里,倒是我们这边有几个素日里不厚道的见此情形,添油加醋地给师傅说了一通易水的坏话。师傅沉着脸听了半天,似有所思,最后一甩袖子走了,也不知他信了没信。
到了晚上,却终于出事了。原来那长缨小姐平时从来没被人违抗过,此番受易水拒绝,不免怀恨在心。也不知是她本来阴狠,还是小孩子不知轻重,竟在易水房间作了机关,绑了一根削尖的弩刺在他门后。易水毫不知情,晚上回来一推门,那弩刺恰恰好透胸而过。
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只见血流了一地,易水躺在地上,已是不行了。师傅见状也是又惊又怒,老友把儿子交给他,没有培养成才不说,这番连性命也是不保了。他把易水抱到屋里,也不敢去告诉秦怀义,只是拼力抢救。
易水当时已然奄奄一息,师傅虽又是上灵药,又是运内功,竭尽全力,看起来仍然是伤重不治的样子。师傅查得此祸乃是女儿所闯之后,愤怒之余,提起老拳,颤抖半日,却一拳砸在自己头上,颓然叹道:‘若易水这下子不治,我只有自杀以谢秦兄了。'孰料那长缨小姐受不得半分气,见继父这般,便拔出长剑,气愤愤地道:‘你也不用如此,我又不是你亲生女儿,跟你无关。若要偿命,我来好了。'说着便挥剑向自己颈中刎去,师母大惊,忙伸手去格开。剑虽然没伤到脖颈,却在长缨小姐脸上划了深深一道,留下了一块伤疤,这也是师母以后反感易水的原因,以致终生没给他过一个好脸。
当时那屋子里一片混乱,闹得厉害,师傅望着哭成一团的妻女,躺在床上气息微弱的易水,恼得脸色发青,却也真是束手无策。
也是易水命大,昏了几日,竟然活了过来,这下连师傅这一向严肃少言的人也不由得连连念佛了。看到易水生命无虞,师傅这才敢派人去通知友人秦怀义。那秦怀义也不知是心硬还是望子成龙心切,竟是没有过来,只托人传话给师傅,说易水交给师傅,他放心,一切全事息听我师傅处置。师傅把此话告诉卧床不起的易水的时候,我也侍在身边,当时他虽然什么也没说,可眼睛里那种伤心失望,却是人人都看得出来的。
易水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才算恢复,师傅命大家轮流照顾他。我也有幸轮到过,但他应该不记得我了,因为他虽然几乎不能行动,却拼了命也要自己吃饭方便,绝不央求照顾他的人做什么,甚至都不看我们一眼。伤好之后,他依然留在古剑门。这一留就是五年,直到他遇上了魔教教主周残秋。
五年之内,易水几乎没给我们同门说过什么话,也不和任何人来往。他资质本来就好,又除了练功什么也不做,因此虽然无人陪练交流,却也习得了一身功夫,不输于我们哪个人。
佛曰:事有孽缘,必有孽果。师傅派他们几人出外办事的那次,我没有跟去,因而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与那魔教教主相遇相识的,只知道其他师兄弟们回来的时候,个个气急败坏,说秦易水跟魔教教主周残秋跑了。
他确实是跟着周残秋走了,走得义无反顾,恩断义绝,再也没回来过古剑门。事实上,我也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魔教教主是江湖正道人士的大对头,的确是个是非不分,无恶不作的人。他热衷于与名门正派为敌,时常暗杀劫掠,甚至也针对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无所不为。他的魔教逐年壮大,恶劣行径愈演愈烈,很有踏平武林独霸江湖的野心,因此成为江湖正道人士的公敌也就不足为奇了。我那时不明白易水为什么会选择这么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跟随左右,我知道他其实是一个性子很纯净的人,并没有争名逐利之心。
开始我以为他是被大家压抑得久了,存心要报复我们。我想易水从前也不过是个孩子,哪个孩子没有三五个玩伴呢?他远离家乡孤身入门,又偏偏没有一个好友,无人关怀,天长日久心中定然积怨重重,也无怪乎他深恨门中众人,索性跟随一个大家的公敌而去了。
我为人沉默木讷,对他虽留意痛心,却是不敢为之出头,甚至连接近他的勇气都没有。尽管五年来我跟他都没什么交往,却是可以时不时看见他,有时只要看见他的一个侧影,便能令我心安。
他走之后,师傅大为受挫,不许别人再提起他,于是门中似乎从来没有收过一个叫秦易水的徒弟一样,然而我,却不能忘怀他。
魔教的势力越来越大,传来的恶行也越来越多,有关于秦易水的消息亦是沸沸扬扬。传言他委身周残秋,时刻伴于左右,跟着魔教杀人无数,已经血债累累,声名狼藉了。我一日比一日不能忍受对他的想念,终于悄然离开师门,加入了魔教。"
于青一直在静静倾听,此刻不仅吃了一惊:"你加入了魔教?"r
那人笑了一声:"不可思议吗?一想到这是又能时刻见到他的唯一方法,我就像疯魔了一样不计后果。其实他走后我就想过离开古剑门,因为他虽然未必知道我是谁,却定然也把我恨在里边了,这实在让我痛心。古剑门人数众多,虽然我功夫不错,却素来沉默寡言,也并不会引起太多注意,事实上古剑门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于是我戴上这张人皮面具,加入了魔教,几个月后,终于想办法混进了他们的侍卫队,再一次在魔教总部的会堂上看见了秦易水。"
"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他为什么要加入魔教,跟随周残秋了。周残秋年纪也不大,并不是一个很漂亮的人物,不过却时常微笑,有一股子潇洒不羁的奇怪风范,不知情的人看见他,倒也不会想到是那样一个心狠手辣的魔头。当然我知道,能让易水义无反顾跟着他的原因,也不是他的潇洒风范,而是他对易水的那份温存。周残秋对易水是真好啊,两人就那么亲亲热热地坐在上面,眼神传情,低低细语,旁若无人一般。易水那副神情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是一种把整个心都交给那人的感觉,他本来就生的美丽,配上那副款款温柔倒好像一个情倾的女子一般。一霎那间我终于想通,秦易水不是遇上了周残秋,而是遇到了多年来第一个对他那么真心爱护的人!"
"他定是无比珍惜这份情感,以至于什么名声对错都不放在眼里了。周残秋待他体贴,他为了回报自然也对周残秋言听计从......"
于青不由插口道:"便是如此,杀死自己的父亲也太过残忍无情了吧?我想他的父亲对他还是好的......"
那人却叹道:"世上流言多半是不可信的。我知道外界把他传得十分不堪,还说他叛师杀父,其实秦怀义死的那日,我就在场,易水确实是被冤枉的。秦怀义是个重名如命的人,自己的儿子在江湖上的名声一塌糊涂教他如何忍受?于是他只身一人闯到魔教里,点名叫秦易水出来。因为他是秦易水的父亲,魔教众人也没有阻拦,禀告了一声,便放它进去了。秦易水正和周残秋坐在位子上处理教中事务,见父亲进来,也不动弹,倒是周残秋眼中爱怜横溢地看他,微笑着叫他过去。
秦怀义看着秦易水跟个男子神情暧昧地粘在一起,更何况那男子还是恶名远扬的魔头,哪里还压得住火,拔剑便刺了过去。秦易水侧身躲过,冷冷道:‘你想干什么?'秦怀义骂道:‘你这不争气的畜牲,好好的正道不走,叛出师门,跟着魔教干尽坏事,我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秦易水冷笑道:‘你不是早就不管我了吗?我做什么事又和你何干?又怎么丢的了你的脸?'秦怀义又是一剑刺来:‘我苦心把你送到古剑门,原巴望你能建功立业,做出一番事业来,你却走入邪途,丢尽祖宗的脸面。留你在世上有什么用,你对得起我,对得起你死去的娘吗?还不如赶紧送你去见她了事!'秦易水恨恨地望他,显然也是愤怒难平:‘好,你要杀便杀吧,反正你从来也没把我放在心上。把我送出家门,我不怪你,可是我受人欺负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受伤快要死了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关心的根本就不是我,而是你的名声,你的美誉!你所谓对我的苦心孤诣,抱有厚望,只不过是把我当成增加你美名的工具!'
秦怀义嘴唇哆嗦了半日,可又什么也说不出口,终于一咬牙把剑向秦易水刺了过去,谁知剑还没到易水胸前,却咣当一声落在地上,秦怀义也随之倒了下去。原来他素来有病,暴怒之下,心疾突发,就此死去。
易水见父亲突然身亡,愣在那里。良久之后,慢慢俯身下去,我站的很远,却是可以看到他眼角闪烁的泪光。......"
那一夜
那人说到这里,突然剧烈地喘息起来。于青急道:"你怎么样?还能不能坚持?等他醒来之后让他拿解药给你。"
那人喘息半日,苦笑道:"算了,他一时半刻是醒不了了。何况我已感到毒质侵入心脉,便有解药也救不得了。没有关系,从他被众门派高手打下悬崖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已经死了。这五年如行尸走肉一般在江湖行走,不死不活地也不知怎么过来的。今天能够死在他身边,这一生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他伸出手去,费力扯下脸上的一张人皮,笑道:"也罢,九年了吧,终于可以摘下来了,不知道他醒来后还能不能认得出我这个曾经的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