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僮约————原生态
原生态  发于:2008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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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八

正月初八,大汉神爵三年。
我蹲在门口,手中的树枝翻来覆去地划着一句话: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这是我的主人教我的,他很爱这一句话。今天是他的生日,如果他还活着,那么现在这里一定很热闹。
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了,历史是没法改变的。
我没法改变历史,也不太关心社会。世上的大事小事,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不过是个奴仆,一个叫做便了的家童。
阳光洒了我一身,很慷慨,很暖和。我懒洋洋地抬起头,便看见远处沐着阳光走过来的那个人。
那个人身量还蛮高挑,和我的主人差不多,这在我们蜀地是不太多见的。
他走得近了,可以看清衣服上精美的带钩和佩剑。一袭黑衣也很华丽,可见他很有钱;大冷的天却不穿毛裘,可见他很爱耍酷。
他一直微昂着头走,以至于令我担心会被踩到。还好,他停下来,目光掠过挡在门口的我,向府院里看去:"喂,去通报一声,我是你家主人的好友王褒。"我站起来,拍拍衣服,用还算恭敬的语气说:"可是,主人已经去世了。"他奇怪地瞥了我一眼:"我当然知道。大嫂杨惠呢?她难道不在?"
他提到主母的名字,我只得颔首道:"请稍等。"
他的目光始终不在我身上停留,或往院内张望,或望向天空,一定是个很高傲的人吧。我的主人可不是这样,他温和亲切,彬彬有礼,有着清澈而深情的眼睛。但我并不怀疑这人是主人的朋友,主人有很多朋友,也许丧事时他还来过,只是我没有注意。
于是我也不再看他,懒懒地向院内走去。倒不是气不过他,实在是自从主人死后,我就变得懒懒的,打不起精神来了,真的。


主母杨惠

主母杨惠出来了,她欢天喜地,高兴得仿佛迎接圣驾一般。
也不知她为什么那么高兴!即便主人复活了,我怀疑她也不会高兴成那个样子。
我们杀鸡宰鹅,备下丰盛的餐宴。
随后,主母杨惠和那个高傲的王褒就坐在了桌前,把酒畅饮,大快朵颐。
旁边,站着侍立的我,为他们斟酒,一杯又一杯。
王褒是资中人,今年要去成都应试,路过安志里,顺便来我们家看看,暂住一晚。他的确是主人的故交好友,和主母也很熟识,都不知道过去为什么会对他没有丝毫的印象。当然,这也不奇怪,过去的我,眼中只有主人晃来晃去。
酒逢知己千杯少,主宾觥筹交错,相谈甚欢,我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忽然觉得有点恍惚。
主母酒量是有的,我知道,主母姿色更是有的,大家都知道。不过今天,她的酒量好像远逊于姿色,不多久就面色酡红,满是醉意了。于是她眉梢带春,嘴角含笑,更显风姿绰约。王褒也有些醉了,因为我看到他双目迷离,听到他言语轻佻。
酒过三旬的时候,他们开始调笑。
22岁的主母,我知道她很寂寞。
我18岁了,我也很寂寞。
主人离去快一年了,也就是说这里已经快一年没来过什么客人,没热闹过了。我理解主母,但不想原谅她,因为主人对她,实在是太好。
主人是个很博爱的人,对所有人都很不错,对我,则更好。但是如果论及他的最爱,那一定非主母莫属。我一直跟随主人,无比了解他对主母那狂热而持久的爱。假使世上只能有一个人陪他,他一定会选择主母;假使让他只能对一个人好,那个人一定是主母。假使让他为主母牺牲一切,他也一定愿意。有时候他的情感、他的所做所为真得令我感到有些妒忌,但是不可否认他在做那些事时充满柔情的快乐,又令我替他欣慰。
那样真切深沉的爱,还敌不过现在这个自大轻浮的家伙吗?
那讨厌的家伙频频举杯,屡屡饮尽,眼睛不安分地在主母身上扫来扫去,我感到一阵燥热,出了一背的汗。
这时,酒却喝完了。主母轻笑一声:"便了,再拿酒来。"我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主母,家里已经没酒了,过年那天酒就喝得差不多了。"王褒摆摆手,仿佛我是他的奴仆:"那怎么还站着?快去,再打酒来。"我心里拱起火来:你这反客为主的登徒子,凭什么命令我!
他见我站着不动,奇怪地瞥我一眼,语气中充满厌烦:"怎么还不去!"我看向主母,她脸上是和他一样的奇怪表情:"快去啊便了,没听见么,还磨蹭什么!"我只得委屈地转身,走了出去。


我提着酒

我提着酒走进来,恰好看见王褒的手从主母的手上拿下来,唇边是淫邪的笑。
主母见我进来,却也无躲避收敛之意,叫道:"总算来了,快给王大夫满上。"我忍着气走过去,给他们倒上酒,退到后面。
大概酒已至酣处,登徒子开始放浪形骸,卖弄他的文采了。他先是长篇累牍地吟了一篇我听不大懂的东西,然后以箸击碟,唱起一些分外缠绵黏糊的淫词艳曲。
往常主人吟诗唱曲给主母听的时候,她总是开心地眼里要滴出水来,今天又是如此。而且,刚才还听到主母赞扬那登徒子精通六艺,擅长辞赋,似乎他的文名还远在我家主人之上,这真让我担心。
我看着王褒,他实在是一个很漂亮的人。有着和主人一样难以掩藏的贵族气,比主人少了两分英武,却多了三分妖娆魅惑。这样的人,很难说清他和主人哪一个更讨女人喜欢,更何况,他是活生生杵在那的。
一直觉得自从主人死后,除了偶然侵袭的一阵心痛,我的情感早已麻木。今天才发现,我错了。他们也不再叫我添酒,自顾自倒着,笑闹着。我就这么站在那里,气愤愤地看着正午的日头落下西山,看着他们两个喝到烂醉。
天暗了下来,我哼了一声,自顾自走了。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那个讨厌的王褒到底是不是要去赶考,第二天他竟然又没走。
从他们两个暧昧的眼神和表情上,我很怀疑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看着王褒轻巧地把手抚过主母肩头的时候,我有种抑制不住想扑过去掐住他的冲动:不是说朋友妻不可欺吗?你到底还是不是我主人的朋友!
我后悔昨天离开他们了,我对不起我可怜的主人。
昨天的一幕再次上演,王褒又一次命令我去买酒。
我可以不听他的,可是我习惯了服从主母。况且,我只是一个奴仆,一个彻头彻尾的奴仆,一个毫无自由和地位、只是财产一部分的奴仆。
我走在路上,阳光灿烂如同昨日,很有夏天的味道,尽管事实上还是天寒地冻,仍可见未融的冰雪。
我是要去打酒的,那里离家很远,我也是实在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又喝完了。
路远了,思绪也就很长,我走着走着,突然悲从心起。我转了个弯,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去他们的酒吧,反正那些人也都说过,主人死后我变得不听话了,那就更彻底一点好了。
眼前是主人的坟,我真的很少来这里折磨自己的心。但现在我还是来了,从看见枯草在坟头摇摆的那一刻起,我的眼泪就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我扑在主人坟上嚎啕大哭,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源源不断的郁闷。
眼前出现王褒那盛气凌人的姿态,淫邪不轨的笑容,还有主母回应的含情脉脉眼神。女人啊,你不会真的抹去主人的对你的深情,投入那个男人的怀抱吧。我的主人若是知道他唯一那么深切爱着的人,和他的好友有了苟且之情,该是多么的难过啊。
我匍匐在地,悲伤难抑,一边诉说,一边流泪。如果主人看到我这样,一定又要笑我像个幽怨的女子了。可我宁愿你笑我,哪怕责怪我,只要你能回来我身边。
主人啊,我是多么的想你呀!f
六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寒冷但有着明媚假象的冬日,我们一群奴仆在市场上等着被出卖。我蜷缩在地,被人贩子踢了一脚:"别装死了,给我精神点!"我受痛只得直了一下腰,但两天没吃东西的胃马上又剧烈地抽搐起来,我忍不住缩了回去。"你聋了!"一脚又踹在我的背上。我呻吟了一声,正等着更猛烈的下一踢,一个温和的男声却响起来,犹如天籁:"好了,别打了,看把人打坏了。"我抬起头,看到面前站着一个身姿挺拔、俊逸洒脱的年轻男子,脸上挂着关怀的表情,淡黄色的毛皮上装在太阳下闪着亮亮的光泽,我的世界因此而一下子明亮充实了起来。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因为他是那样的干净好看,在我出生以来的十二年里,我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也没有过这样温暖的感觉。即使渺小卑贱如我,也感受得到围绕他身边的暖意,还有传递过来的希望。他打量了我一番,轻轻摇摇头,对人贩子说:"这个孩子我买了。"
我的心头一阵狂喜,是从未有过的无法言喻的狂喜,周遭的一切变得金黄明灿,和他的皮毛衣服一样。他伸手扶起我,毫不在乎我身上的肮脏,关切地问道:"能走吗?"
我拼命点头,贪婪地汲取他眼里流露的同情和怜悯。我是一个敏感的人,我真的看得到他眼中的怜悯,就像我同时也看到人贩子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他一定觉得我的主人是个傻瓜,本来他们是想把我这瘦如鸡仔的人搭着送掉呢。
我跟在主人后面向他的马车走去,马车夫跳下来迎接他,看见我"咦"了一声:"少爷,你昨天不是把仆人都买够了吗?"他没有回答,只是转过头向我笑了一下。这幅画面一直铭刻在我的心里,就为了这个笑容,我也决心一辈子跟着他,对他好。
我决心一辈子对他好,不过我发现通常还是他对我更好一些。
从记事起我就是个奴仆了,孤身一人的奴仆,不知道父母兄弟在什么地方。有记忆的这些年来一直在颠沛流离,被辗转倒手了不知几户人家。一直以来,由于我的孱弱幼小,从没能给哪家主人做过什么大的贡献,当然我也并未因此有多么好过。那些主子们只会衡量仆人的价值,不会去在乎一个奴仆的处境和死活,而我也只会被他们嫌弃和打骂,偶尔听到其它奴隶无奈的一声叹息。
不过12岁那年的我,终于还是遇到了我18岁的主人。
我坐着他的马车来到了我们家,从此,生活改变了。
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杨羽,出身于安志里的一个名望之家。不过他似乎更乐意寄情于山水,和他新婚的妻子杨惠住在一个偏僻但风景优美的小府落里。主人真的很照顾我,有时我都觉得他不像买了个奴仆,倒像给自己买了个弟弟。诚如马车夫所说,他家实在不缺少奴仆,而且实际上也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能为他做点什么。他只是给我治病,好生供我吃喝,甚至会请人照看我。我也不和别的仆人住在一起,因为他觉得我太小,便给我单独辟了一间屋子。于是,在他给我讲了武帝金屋藏娇的故事后,我又觉得自己像他的女人。
其实我最终也弄不清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还是那种单纯的不求回报的好。但是,敏感的心确实感受到他的另眼相看,虽然不像......我对他样炽热专注,一往情深。
在我慢慢长大,身体变得好起来之后,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关照我,我知道,他是真心的。他说我的职责是看家护院,却从未要求我做过什么,更多时候他喜欢出去时把我带在身边,或是跑来我的屋子聊天,教我念书,给我讲诗词歌赋,讲他的生活,他的朋友,他的妻子。他说看到我就觉得想要保护和关心,见我露出笑容便莫名觉得欢喜。他也说过对我真的有不同,却也不知是怎样的不同。每当这时,我就对他傻笑,或是跟他调侃几句,我不敢接话,因为他不知道,我却知道。我清楚心中对他的仰慕和爱戴,却不能放纵感情的发展,不是因为身份和性别,只是因为他的美好。于是就这样过下去,他关怀我,我追随他,他深爱着妻子。
只有一次,他和主母杨惠吵了架,伤心地来到我的房里,躺在我的床上睡着了。我凝视着他皱起眉头的睡容,真想搂住他,躺在他的身旁。但是我仍然不敢,只是蜷缩在他的脚边,默默地度过了难以忘却的一夜......
哗啦一声,打酒的铜钱从我腰间滑落,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捡起来,再次扑上坟头,大声哭泣:"当初主人您买了我,只是要我看守家里,并没有要我给其他的男人去买酒啊。"


提了酒回来

提了酒回来,已经很晚了,没有主人护着我,实在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责罚。
奇怪的是,主母和王褒还在喝酒,而且酒看起来还有很多的样子。他们身边站着碧青,一个与我同岁的仆人,乖觉但心机很深。我苦笑了一下,早该想到了,死了张屠户,不吃浑毛猪,我不打酒不伺候自然还有别人。
三个人一起看我,不过表情各不相同。
碧青的脸是呆板的,但我从他眼神里捕捉的到得意;王褒的嘴边若有若无地挂着一丝怪异的笑;主母杨惠的脸上,则是不加掩饰的鄙薄和厌恶,她白了我一眼:"还知道回来啊。哭够了吗?随他去岂不是更好......"我一愣。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好了,下去吧,别让我看见你。"
我低了头退出,眼眶又泛上泪水。我想:女人都是水性杨花的。


再一天

再一天,王褒走了。
我有时会忧郁,但可能大多数时候还是有趣的。别人说我经常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搞笑事情,我不信,可连主人也这么说,我就信了。过去,我也和几个仆人颇为交好,不过他们通常对我的房间敬而远之,因为主人在的时候,不怎么喜欢别人打扰。主人死了之后,虽然我开始干更多的活,但还是单独一人住在原来的屋子里,他们也就开始常来这里找我玩了。
晚上他们又来了,很关心我的郁郁寡欢,虽然他们也知道这毛病从主人不在的那天起就没治好过。他们说:"你昨天为什么不去打酒,还跑到主人坟上哭?你知道吗?碧青告了你的黑状,主母现在好像对你很不满。"
我当然知道,主母从昨天起就再也没给过我好脸色。我真的无所谓,过去她也不是很喜欢我。
他们又说:"你知道吗?那个主人的朋友想要买走你。"这回我听进去了,一下子站起来:"真的?""应该是真的,谓儿亲耳听见的,他说赶考回来之后就来买你,好像主母也答应了。"我不要!我真的不要!那个登徒子王褒为什么要买走我?绝不是因为我的能干吧,唯一的理由就是他讨厌我,要报复我。而且,即便主人不在了,我也从未想过要离开这里,至少在这里,我还能感受到主人的气息。仿佛掉进了万丈深渊,我整个人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彷徨所包围了。


我惶惶不可终日

我惶惶不可终日,每天担心着王褒的到来。
然而他还是来了,没过多少天之后。
我正在扫院子,王褒自顾自地晃了进来,带着他固有的玩世不恭表情。我呆在那里,扫帚从手中滑落。他耻笑了一声:"便了,若还是这样笨手笨脚,跟了我有你好看。"主母从屋内出来,看见他也愣了一愣,随即笑道:"怎么这就来了?照这个速度,应该是一考试完,马上就赶回来的了吧。"他绕过我走到主母身旁:"还不是想着你,一天也等不得了。"主母更加的笑容可掬,二人走进屋去,当我是空气。
我的心很痛。不只是害怕会被王褒买走,更是不愿意看到他回来和主母相见。
主人,我那天是不是不该告诉你,你一定比我更痛心。


这次王褒

这次王褒很快就要走了,而且是真的把我从杨家买走了。
主母叫我进去,轻描淡写地说:"便了,今天起我就把你卖给王大夫了,你去收拾收拾跟他走吧。"尽管我早有准备,听到这话还是如五雷轰顶一般,我嗫嚅道:"主母,不要......,还是让我留下吧......"主母鄙夷地打量我一番,说:"留下?说实在的便了,你觉得你能干点什么?如今也不比从前了,我也不想养个吃闲饭的,难得王大夫不嫌弃,想带走你,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还是不死心:"主母,我不会吃闲饭的,我以后一定好好干活,什么都行,我什么都听您的,不要卖掉我。"主母叹了口气:"便了,我知道你对你主人有不切实际的痴心,过去......"她瞟了一眼身边的王褒,"算了,也不必说了,你快去收拾吧,我主意已定。"通常主母这么说的时候一定是不能更改的了,那就这样吧,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以后会怎样就听天由命吧,反正世上也没有什么好牵挂的,已是白得了这么多年的安逸和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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