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瘸子----庆余生
  发于:2008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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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飞也没接话,搀扶着杨六就往屋里去。
一进屋,杨六就拐着脚忙着忙那的,见杨飞站在一旁,一动不动,话也不说,就觉得有点不对了,"怎么了?别光站在那,帮忙收拾东西啊。"
"爹,别忙活了,过几天我就走了。"
杨六手上的动作一下子就停了下来,心里"咯噔"了一下,"走?去哪?"
"跟着军队走,去哪不知道。"
杨六瞪大了眼睛,显然有些不信,"你给征了?"
杨飞不说话,点了点头。
杨六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哭得比七婶还惨。边哭边骂,"你这愣子,怎么这么笨!你就不会跑?就不会跟他们说你才十四岁吗?你......"
杨飞蹲下身去,把杨六扶了起来,拿自己的衣袖擦掉杨六脸上的泪,扭着头说:"爹,是我自个报的名。"
杨六一听这话,不敢置信地盯着杨飞看,"你说什么?是你自个报的名?"
杨飞垂着眼,点点头。
杨六一只手抬起来,眼看就要往杨飞脸上扇去。杨飞也不躲,闭着眼睛等打。结果,杨六这一巴掌也没能扇下去。哭着说:"你这是做什么啊你,跟了那些人走,这一条就先迈进鬼门关了!你看街头的李大,还有西街卖面的那个杨子,哪个去了能回来啊......你怎么就这么傻啊......"
"爹,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回来?有多少个人能回得来啊......你为什么这么傻啊?"
"爹,我想过了,以现在做短工,一个月也挣不了半两银子。我当了兵,一个月能挣一两,吃的还是朝廷的粮食,多划算。"
"你!"杨六狠扯了杨飞一把,"那银子都是用命换来的,我宁可现在苦一点,也不要你上战场拿命玩!我就你一个儿子,我就你一个儿子啊......"说着,杨六哭得更是厉害了,"还说养活我,命都没了,你拿什么养活!"
杨飞把杨六搂到自己怀里,顺着他的背,自己也红了眼眶,"名字都报上去了,改也不了了。爹,你放心,等真的打起战来,我就站到最后,打不到我的。我会平安地回来的,爹,我一定会养活你一辈子的,甭哭了。"
事到如今,杨六也没有半点办法,只能抱着杨飞痛哭着。
杨飞也是怕,怕的事情太多,所以才要走。
这一天,两人都没吃饭,饿着。杨六也哭累了,红肿着眼睛在床上睡下了。
大半夜的时候,杨飞还睁着眼睛。外头安静得很,偶尔几声犬吠在这夜里有些突兀,但很快又静了下去。
今个应该是十五,杨飞望见外头的月亮是满圆,高高地挂在顶上,月光是白色的,斜斜地入了屋。让杨飞把屋子里头的东西都看了清楚。
不知道是在第几声犬吠后,杨飞掀了被子,下了床。轻声走到杨六的床边,半跪着,就着月光,一动不动地看着杨六。
在确认杨六已经睡熟了后,杨飞慢慢地伸出了手,那手在微微颤着。
杨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远处的犬吠声似乎越来越远了,越来越静,最后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般响着。但事实上,半点声音都没有。
手指在距离杨六的脸半寸的地方停了下来。隔着空气,手指沿着杨六脸上的曲线慢慢游移着。
杨飞想象着自己正在抚摸杨六的脸。先是清秀的眉毛,然后是因为哭过而有些红肿的眼睛,再来是不高的鼻子,最后,手指停留在那淡淡的薄薄的嘴唇上,流连着。
杨飞的呼吸重了许多,胸口起伏得很厉害。眼里好像蒙了一层雾,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不仅眼前看不清,连脑子也像空了一样,什么都不清楚了。
手已经放了下来,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杨六靠近着。杨飞的眼里只剩下那张薄薄的嘴唇。颜色很淡,感觉却是那么好,笑起来的时候弯弯的。
慢慢地靠近,一点一点地缩短两人的距离。没有其他的东西,没有其他的声音。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点,马上,马上就可以触碰到了。杨飞盯着杨六抿紧的嘴唇,满脑子只剩下这句话。其他的,都空了。
就在杨飞的唇离杨六的唇不足半寸的时候,床上的人突然微微翻了个身。尽管动作很轻,可对杨飞来说,就像被雷劈中一样,硬生生地停了下来,半点无法动弹。
床上的人依然紧闭着眼睛。
可杨飞,眼里的雾散去了,脑子也变得清明了。什么都清楚了。
杨飞向后退了几步,脚有些哆嗦,步伐都乱了,险险摔了下去。他看着床上的人,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唇。站了很久,连唇都咬出血了。
最后,杨飞转身走了,回了自己床上。用被子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头。
不多时,被子里就传出一阵阵压抑的呜咽声。
可怜的,可悲的。
这晚,月很白,夜也挺静的,只是那条不知是哪家人的狗,又在吠了。一声又一声,扰得人不得安眠。


第 十 章
过了几日。
这天,阳光甚好。不会暗暗的让人觉得有丝凉,也不会强烈地把人都给晒伤了。刚刚好,暖暖的。
杨飞起了个大早,似乎天才刚刚灰蒙蒙的,就起来了。因为今天他就要跟着军队走了,很多东西都放心不下。唯一让杨飞觉得放心的就是杨六的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硬痂落了七七八八,下地走也没那么疼了。
杨飞偷偷地走进杨六的房内,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后,便轻手轻脚地抱着一堆脏衣服到院外,打些水洗了。洗完了衣服后,又擦了地,像不怕累似的,把每块青砖都刷得特干净。干完了这些,天都大亮了。
该收拾自己的东西了,其实能收拾的也不多,也就几件衣服而已。都跟杨六的衣服放在一起,就在杨六房间里头那木箱子里。杨飞进了杨六的屋,动作放得很轻,怕吵醒还在床上的杨六。但杨六最后还是醒了,醒来的时候,见杨飞已经开了木箱子,拿了衣服,就知道了,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要走了么?"
杨飞拽着手里头飞衣服,没有话可以说,只能点点头。
杨六下了床,稍微洗漱了一下,便把昨晚上已经做好的二十多个馒头蒸热,自己吃了一个,三个给了杨飞,其余的都用荷叶包了起来。
帮着杨飞收拾了几件衣物,东西不多,能弄的,都弄好了。想说的,倒说不出口了。到最后,只能无言地坐着,等着集合的锣鼓。
杨飞看得出,杨六的眼睛是红的。
杨飞想了很久,走到杨六身边,想抱一抱他,可手还没伸出去呢,突然的锣鼓声就在村里响了个遍,一个男人边敲边大声喊叫着:"走咯走咯,半个时辰内都到村头集合去,晚了的罚棍五杖。走咯走咯......"声音渐去渐远。
杨飞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心里不是滋味。
杨六拿了东西,站起身,叹了口气,抹了把眼睛,说:"走吧。"
"爹,你就甭送了,我认得路,自个走就行了。你脚刚好,要是再伤着了,就不好了。"嘴里这么说着,可杨飞还是想这段不长的路能让杨六陪着,只是多陪一会也好。
杨六听完杨飞这么说后,眼睛就更红了,"你这一走,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就你一个儿子,你说我能不去吗?"
杨飞只能住了嘴,默默地接过杨六手上的东西,搀扶着他。
"等一下。"刚到门口,杨六像是想起了些什么,转身又回了屋,不多时就拿了两双布鞋出来,塞到杨飞的包袱里。
"哪来的鞋?"杨飞问。
"我连夜赶的,你脚上这双,也穿不了多久了。这一去,都不知道要走多少里路,要是穿坏了,也好有个换。不然要是让石子撂着脚,可疼了。"
杨飞拽着包袱,低着头,便瞧见杨六手指头上一个个红红的小点,怕是给针扎的。"你啥时候做的?我都没瞧见。"
"我做的时候,你都睡下了。"
"疼吗?"杨飞问的是杨六的手指。
杨六摇了摇头,"老了,针眼儿瞧了半天也瞧不见,给扎了不少下,不过都是小伤,不碍事。"杨六说着便摸了一下杨飞的脑袋,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好了,走吧,要是迟了,五棍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段话就此停住,父子俩这才搀扶着往村头走去。杨六的脚一拐一拐的,走得不快,杨飞只好放慢脚速,陪着。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眼睛倒也不红了。阳光暖和暖和的,铺在这两人身上,静静的。
等到了村头的时候,那里已经聚满了人。哭泣声不绝,那些哭嚎得厉害的多数是等待归人的女人,那些红了眼睛的,多数是出征的男人。
或许是因为这种悲伤氛围,杨六忍不住又红了眼睛,本不想多说的话,还是禁不住再开口,扯着杨飞的手说:"别跟人怄气,什么事能忍就忍。听说外头的人精得很,也凶得很,你可要注意着点,别给人欺负了去。"杨六说着,就从怀里掏出几两碎银子,悄悄塞到杨飞手上,"家里就这么多了,藏好了,千万别掉了。记得写信回家,我不识字,但可以找人给我念。还有,千万记得,上了战场,躲到最后去,别一股子劲往前冲,那是都要命的事......爹还等着你回来呢。"杨六不仅眼睛红,连鼻子都哭红了。
刚说完,杨六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往杨飞的脖子上挂去,"这是我让七婶帮我到庙里给你求的,去邪保平安的,你好好戴着,别丢了。"
杨飞看了一眼那用红绳绑着的黄色符纸,便塞到衣服里去,点了点头。
杨六盯着杨飞看了好一会,又忍不住落了泪,越想越不是滋味。好好的一个儿子,难为地养了这么大,才刚刚变好了,变孝顺了,一句话也没交待,就要去送死了。
杨飞伸了手,扯着自己的衣袖,擦了杨六的泪,末了,将杨六往自己怀里搂,"爹,我都记得了。我走了后,你也要好生照顾自己,别吃了亏也自个咽下去。那些人要是再占你便宜,你就甭理他们,再不行就凶他们。就像那次你打我一样,就那个凶样,他们就不敢再讨你便宜了。还有,你脚刚好,别急着做工,歇息多几天。"杨飞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几两碎银子又悄悄地塞回了杨六的口袋里去。
"不相干的人都让开了!"突然的一声大吼,阻了一把又一把的眼泪。只见一个壮实的大汉,挥着鞭子,让人群散开。他后头跟着十多个士兵,显然,他是他们的头。
"都走开,都走开了,要是误了时辰,我就挥你们几鞭子。"
那大汉的脸面实在太过凶神恶煞,还没走到身边,许多人就主动让开了。
"都给我排成两列了。"大汉哪着鞭子,指着入征的这些人。
杨六只匆匆说了句:"一定要回来!"就放开了杨飞的手,但还是被那汉子推到一边去,跌到了地上。
杨飞心一紧,想去扶,却被那汉子推了一把,"做什么做什么!都给我排好了。"
杨飞肩头被推得生疼,火气一上来,瞪着那汉子,也不怕他手上的鞭子。那汉子见杨飞敢瞪着他,随即站到杨飞跟前,也瞪大了眼,两人就像是在比谁的眼睛大一般。火药味浓得很,随时都可能打起来。
"我说排成两列,你是聋了还是傻了!"那汉子对着杨飞吼着,怒气十足。
杨飞本想直接扑上去扭打,但想到杨六还在这地方,他说的话,自己也还记得。不想让他担心,便忍了下来,把头扭到一边去。抱着东西,跟着人群随便站着。那汉子看了杨飞一会,啐了一口,走开了。
"现在点名,叫到名字的,喊声‘到'。徐成!"
"到。"
"赵大福。"
"到。"
"杨飞。"
"到。"杨飞喊了一声,就转过头去,找着杨六。见他已经被人扶了起来,看起来也没什么事,才放下了心。
差不多半炷香的时间,所有的人都到齐了,名字也点完了。这下真的该走了。
队列刚起步,那先前才止住的哭声顿时又响了起来。扯手扯脚地跟了一路。直到城门口,人群已经少了大半,但还是有少部分人跟着。这其中就有杨六。
队伍走得快,但杨六是个瘸子,能只一瘸一拐地快步跟着,满头都是汗,看起来吃力得很。杨飞想叫他回去,可也知道杨六不会听自己的。而且,自己也自私地想再看多杨六一会,哪怕多一会也好。
出了城门,就不能再跟了,前方不远处驻扎着几千士兵,一般人不给靠近。刚迈出城门,杨六他们就给拦了下来。
"小飞,你要好生照顾自己啊,一定要记住爹的话啊......要回来,一定要平安地回来啊......爹等着你!"都离了有几十步,杨六还是在后头不停地喊着。
杨飞听着杨六的话,心里发疼,连眼睛也一块跟着疼,像有东西要从里头硬生生地挤出来,"我会平安的!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杨飞转过头,对着杨六大声叫着,"你回去吧!"说完,便立刻转回头去,怕眼里掉出来的东西给人瞧见了。
"安静点!囔什么囔呢!"一个带队的士兵走到杨飞跟前,挥了杨飞一鞭子,呵斥着。
要是以前的杨飞,指不定现在就和他打了起来。可是现在,杨飞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任他骂着。心里头想着的身后那个人,却也不敢再回头了,怕自己会不顾一切跑了回去。乱了,全乱了。
身后的声音渐去渐远,直到听不见了,最后连点余音都不剩。杨飞这才真的感觉到,杨六走了。
杨飞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包袱,咬着唇,红着眼睛。
这一别,得多少年才能见得着?
或者,自己会死在战场上,再也见不着了?
这一刻,杨飞有些悔了。


第 十一 章
杨飞蹲在一块已经枯死的老树桩上头,嘴里咬着一块干粮,和着水吞,吃得很急。不是因为太饿了,也不是因为赶着做什么事,而是已经习惯了。
在这地方,如果还像以前那样细嚼慢咽,一旦要集合或者有什么突发事件,也甭想吃了,等着挨饿吧。
今天还好,吃的是干粮。前几天粮食没了,吃的都是糟糠、野菜、野果子,听其他人说,是朝廷拨来的粮食中途遇到大批山匪,给劫了,死了不少人。
军队里人多,嘴也多,一山的东西,没几天就给吃得光溜溜,就怕要刮树皮来吃。偶尔捕到些鹿啊、鸡啊......这些肉食,那也是给顶头上的人吃的,杨飞只是个小兵,吃不到这些东西。只能跟着其他人,想着解馋。
从村里出来,已经一年了。杨飞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只知道自己从村里出来后,就跟着其他人一直往北走。走了四、五个月,就在这山下驻扎了。途中路过些小镇什么的,也叫不出是什么名字。反正跟着就对了。
入了兵后,才知道什么叫苦。每日都操练,就算大暑的日子,也一样,不在烈日底下站上两、三个时辰,绝不罢休。
土都给晒得裂成一块一块的,大滴的汗滴在上头,都能听见"滋啦"一声,干了。
杨飞从前就没受过这种苦,被晒晕过两次,后来,才渐渐忍了下去。一身好好的皮肤,硬给晒得脱了皮,露出鲜肉。不小心碰到水,那个叫疼啊。
带着伤,做事慢,要是给发现了,免不了又是一阵毒打。说好听点是军法处置,说难听点就是那些领队的自个有事不顺心,把气都撒在小兵身上。打就打了,忍忍就是,要是敢争一句,那折磨得可就更惨了。
杨飞火气大,但吃过几次亏后,也老实了。不敢跟上级争吵,不敢闹事,整个棱角都给磨没了,自己变得不像自己。
有时候杨飞真的受不住了,想逃回家。但这个念头很快就灭了,灭得干干净净。因为在杨飞还没行动前,就有两个人受不了,逃了出去。
听说是同村人,可跑了没多久,就给抓回来了,军法处置。两人挨了五十棍后,就给吊了起来,吊了两天。没止血,也没给东西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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