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从马上跨了下来,把剑递给了其中一个人。
所有人这才清楚地看见了他的样子。他的脸有些尖,眉毛很浓,眼睛细长,不会说看起来死死的,反而让人觉得特有精神,嘴唇不薄,看起来很有质感。整的来说,不是特别俊美,却有一种让人觉得很顺眼的感觉。杨飞突然想到一个词,"气宇轩昂"。
很快的,杨飞在看到男人脸上那块显眼的乌青时,心里顿时跳了一下,是昨晚那个男人。不止因为他脸上的伤刚巧就是昨晚自己打中的地方,也因为那种强势的感觉,跟昨晚那个人一样。让人气愤的感觉。
显然,其他人也注意到男人脸上的伤了,奇怪地看着他。
男人不在意地抹了把脸,笑着说:"没事,只是不小心惹到一只爱哭的狼崽子,给抓了一把。"这个理由显然也不会有人信,但他是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不会有人再去追问。
那人站的地方离杨飞站的地方有十来步,所以杨飞也没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皱着眉,愣愣地站在原地,自顾自地猜测着。
直到赵平用力地掐他的手,才回过神来,奇怪地看着赵平。
"头叫你呢!还不快应!"
杨飞知道自己晃神了,连忙向前跨出了一步,大声喊道:"到!"有些不安,眼角瞄到那个男人正看着自己,便慌乱地把眼珠子转了回去,手脚有些发冷。
"将军,他就是杨飞。有什么问题吗?"徐易恭敬地对男人说道。
男人只是"嗯"了一声,随即便说:"好了,没什么事,让他回位吧。还有把东西收拾收拾,准备出城回营。"
"是!"徐易成说完,便转向杨飞,对他大声说道:"没你事了,归队。其他人把帐篷收好,回营!"
没发生什么事,杨飞松了一口气,不安定感觉少了很多。但这下也肯定了那男人知道自己了,想到昨晚还在他面前丢脸地流马尿,全身就都不自在。随即,杨飞就开始担心了,他是将军,自己是个小兵,昨晚上偷跑出去被抓了个正着,还狠狠地打了他。
这下真不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偷偷出去,打伤将军,那可是多大的罪名,肯定会被军法处置的,不打个皮开肉绽的,绝不会罢休。
事实证明,杨飞的担心是没必要的。回到营里都十多天了,也没见他有什么动静,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平平静静。而且,将军是住在前方的,而杨飞只是个小兵,一直都在后方的营地里,两人没有任何交集,只是偶尔远远地看见他在指挥着其他人。杨飞这才真的松了一口气。
后来,杨飞知道了。这个男人叫李易年,不但是将军,还是个王爷,今年二十有四了,年十九的时候娶了王妃容氏,第二年便生了个儿子,现在都四岁了。
当然,这些都是赵平讲的,而赵平也是听别人说的。想想看,都入兵一年了,现在才见到这个指挥作战的大将军,谁不好奇?都把底细搅和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个传一个。
但是,李易年的到来,也让很多很多人明白,要打战了。要打战了,就是要死人了,谁乐意死啊。大家都怕,怕死,怕真的打起战来,就真的死了。远方还有亲人在苦苦地等着,怕再也回不去了,杨飞就好几次见到有些人躲起来偷偷抹泪,都是一些大男人。
以前训练的日子虽然苦,但过后一群男人还是有说有笑的。现在很多人都很有默契地不爱说话了,静静的,各自做各自的事,皱着眉,苦着脸。连杨飞也是,只不过是个有血有肉的俗人,所以会怕。
这种压抑的气氛,搅和得人透不过气。
之后的两个月,训练得更是紧了,粮草也备足了。听说这支两三万胡人组成的军队,个个剽悍勇猛,像不要命一样,一路扫荡几个城池,见人就杀。能抢的都抢了,抢不走的都烧了。
这群没了血性的匈奴兵,野心大得想吞掉整个中原,所以才会不满足前面那几个小小的城池。一路朝南攻下,直逼国都。
要到国都,就一定要翻过这座山,越过这座城池,否则,无论如何也都过不去。
所以,一定一定要守住这个地方。李易年就曾经对着他们几万人,举着剑,豪气冲天地跟他们说过,"就算死得只剩下一个兵,也不许放一个匈奴进城!"
谁都知道,这是场战,注定是场恶战,死的人,一定很多很多。
空气像被绷紧的弦,就待最后一发了。
两个多月后,前方传来消息,匈奴已经攻打到前方三百里,在一个山脚下驻扎。而朝廷也再次拨了五万兵马和粮草到这边来,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开战了。
一般来说,敌方会在原地呆上几日才会大举进攻。因为上一次战役刚完,他们需要休息。而又不能休息太久,因为他们的粮草不足。
但是,暗地里一定会有所动作。
才刚说完。第二日半夜,就抓到两个混进来的匈奴兵。他们竟然打算烧粮草,幸好发现得及时,只有半车粮食被烧了,不算多。
被抓到的匈奴兵异常凶狠,好几个人用尽力气才把他们摁住,绑了起来,拖到将军的帐篷外,等着将军审问。两个匈奴兵从被抓住的时候,就一直在大喊大叫着。可是他们说的是匈奴语,也没人听得懂是在说些什么。只知道肯定是些不干净的话。
那时候杨飞正被派去巡逻,刚巧就在李易年的帐篷附近。一听说抓到敌兵,也跟在其他人后头,灰溜溜地跑去看。
杨飞躲在人群后,伸直了脖子看。火把都照了过来,杨飞这也才看清楚那两人的模样。说实在的,被吓了一跳。
火光一晃一晃的,亮得很,映照在那两人满脸刀疤的脸上,说不吓人是假的。他们比大部分的人要高大许多,脸部的轮廓也要深刻许多,凶狠地瞪着眼睛,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脸上是纵横交错的刀疤。
杨飞想,这些疤,都是在战场上得来的吧,这得死多少次啊。如果他们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今天被当作俘虏杀了,这对他们来说,肯定是一种羞辱。
想念间,李易年已经拿着剑从帐篷里走了出来,深锁眉头。他用剑抵着其中一个匈奴兵的喉间,喝斥道:"这次混进来的,还有多少人!你们的战略是什么!说出来或许可以饶你们一命!"
然后两个匈奴兵就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话,可是没人听得懂,连李易年的眉头也越皱越紧,似乎已经打算放弃与他们的交谈。
这时候,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
两个匈奴兵朝李易年跪了下来。
谁都吓了一跳,因为谁都知道匈奴兵最骄傲,绝不向任何人下跪。原本抓着匈奴的那几个人也呆愣得松开了手,李易年也愣了一下。
就在这一瞬间,其中一个匈奴兵已经割断了身上的绳子,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手上尖锐的刀子就往李易年身上刺去。另一个匈奴兵也割断了绳子,往身后的人刺去。一下次场面就混乱了,让人措手不及。
李易年急忙避开,可左手臂还是被刺中,刀子都穿过肉了。那个匈奴兵瞪着眼,死不放手,硬把刀子往骨头处用力地刮去。杨飞看见李易年的眉头狠狠地皱了一下,随即举起剑就往匈奴兵的肩胛处砍去。那人还来不及喊,整只手就已经落了地。杨飞甚至还看见了鲜血下面白花花的骨头。
李易年手脚没停一下,又在他胸口处砍了一刀。匈奴兵挣扎着倒到了地上,他没有求饶,瞪着李易年的眼睛里,只有无所畏惧。
李易年举起剑,就往他胸口上刺去。地上那人,立刻没了动静,血流了一地。
李易年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往另一个正和其他人厮杀的匈奴兵走去,在他背后狠狠砍了一刀,毫不留情。
那匈奴兵连挣扎都来不及,就倒了下去。背后裂了一大块肉,都能看见骨头了,眼睛睁得很大。
剩下的那些人,实在狼狈得很。才一个匈奴兵,在这种被重重包围的情况下,还硬杀了三人,伤了五个。
一切不过些许时间,就结束了。杨飞看得都呆了。说真的,杨飞只见过两次杀人,第一次是那个少年。他是被慢慢地打死的,杨飞除了吓到,还很害怕很害怕。
但现在,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两个勇猛的匈奴兵就死了,快得很。杨飞吓到之余,却觉得,很应该。或许因为他们是敌兵。
而那个少年,跟他一样。
李易年对着其他人说:"把这两人的头割下来,挂到主旗上!我要让那些该死的匈奴知道,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是!"答了这么一声,三四个人便把两具尸体拖走了。
李易年又看了看地上同胞的尸体,说:"把他们好好埋了,查查看是哪地方的人,安置些银子给他们的亲人。今晚死了人的事,别传出去,免得乱了军心。"
得到其他人的附议,李易年才松了口气,眼珠子朝人群转了几下,眼尖地发现了人群堆里的已经吓傻了的杨飞,走了过去,扯住他的手,边走边说:"你进帐篷来,给我包扎一下。"
第 十七 章
杨飞就这么傻愣愣地跟着李易年进了帐篷,心里特怕。才几步的路,就想了不少事。例如:找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大夫!是不是还记得上次打了脸的事,现在想起来要算账了?打了将军,那可是天大的罪吧,如果军法处置的话,自己还有没有命回去?......
这些问题在脑子千回百转,越想越怕,直到一包东西丢到自己脚边,这才回过神来。李易年已经躺到他的床褥子上了,闭着眼睛,受伤的那只手垂到床边,另一只手则搭在额上。但就算被手遮了,也能看见底下紧紧皱起的眉头,似乎很痛的样子。
李易年等了一下,也没听到有什么动静,睁开了眼,对杨飞说:"你像跟棍子一样杵在那做什么?快给我包扎,你总不会想看我就这么死去吧。"
杨飞听到李易年的话,立刻抬起了头,就看见李易年白得跟纸片似的的脸。而他一双也眼睛也直直地盯着自己看。
杨飞慌忙地把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疾走到床边,这才发现毯子上已经流了一大滩血,怪吓人的。只是毯子的颜色深,不仔细看,瞧不出来。
杨飞半跪着,有些紧张,一双眼睛瞄都不敢瞄李易年一下。解开手上的包裹来看,瓶瓶罐罐的一大堆,还有些纱布。
幸好瓶子上面都贴有字,才勉强看得懂。怎么说杨飞也上过几年私塾,虽然经常逃课,但多多少少也有听。一些简单的字也是认识的,但要是让他写,却是怎么也下不了笔。典型的只会看不会写。
之后,有点麻烦了。要把袖子剪开才行,可是这里死活看不见剪刀。
"你眼睛直转,找什么呢?"
"剪子。"杨飞依然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这里没这东西。"说完,李易年便挪了一下身,把腰间的匕首拨了出来,扔到杨飞面前,"用这个吧,快点。我都觉得血快流光了。"
杨飞捡起匕首,小心地把李易年的袖子割开,这才看清楚了里头的伤。其实也没多大清楚,都被血掩了去。
可是用清水把污血洗去的时候,杨飞看着那翻出肉,不断渗出鲜血的伤口,都觉得自己手上的肉一抽一抽的,也跟着一起疼。
以后上了战场,肯定比这更疼吧。杨飞突然有点想做逃兵的想念,可是又怕被吊起来打死。
拣了瓶止血的药粉,一股脑儿就倒了上去。可能力气没把握好,李易年痛呼了一声,牙光咬得紧紧的。
杨飞听到李易年的叫声,暗叫一声"惨了",慌了不少,手脚更是乱了。
到最后血是止住了,却泼了一身粉。等包扎好了,都吓出一身汗了。
这段时间里,李易年没说半句话,一直在看着。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道:"你慌什么,伤的是我又不是你,可别跟我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怕血吧。"李易年说这话的时候,带了一点嘲笑的意味,但没有恶意。
杨飞虽然怕李易年,但还是提高了声音反驳,"我才不怕。"像个不服输的娃,就算被嘲笑了,也要装做很有能耐。
"那你在慌什么?不会是怕我吧?"
见杨飞张了嘴,又立刻闭上不说话,李易年就觉得自己猜对了,从鼻子里哼笑了一下,"我说你怕我啥啊?都是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的,难不成我还长了四个耳朵吓你不成?还是怕我是妖怪,把你给吃了?"
杨飞有些错愣,他从不知道李易年的家乡话讲得那么溜,也从不知道他个下属说话会是这个样。一点也不像个总领十万大军的将军,一点也不像个王爷,更不像刚刚眼也不眨地杀了两个匈奴兵的李易年。
隔了一小会,杨飞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我......"张了张嘴,咽了口唾沫,吸了口气,才说:"我上次打了你。"
李易年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嘁,我说什么大事呢,就这点破事,我自个都给忘了。男人打来打去不都挺正常的嘛,而且我也打了你。再说了,当时你不是不知道我是谁嘛,不知者无罪。其实有什么事,说出来不就好了。你倒一直藏掖着,扭扭捏捏的像个娘们。还兵呢,保家卫国,说出去也不怕笑话死人。"
杨飞因为李易年的话,松了一口气,再也不用担心用不用挨棍子了。但也因为他的话涨红了脸,就像做晚辈的,被长辈教训一样,就是那种羞愤的感觉。
见杨飞气红了脸,李易年也不逗他了,叹了一口气后,正色道:"那个匈奴兵真狠,完全不要命的。我当时都觉得自己的手就要被他一把小刀子给割断了,幸好是左手,而且骨头也没怎么伤到,不然到时候上了战场,该怎么杀他几个匈奴兵!"
杨飞没有接话,因为不知道该怎么接。李易年也没有在意,自顾自在那说着,说了蛮多,都是一些 "那些匈奴怎么怎么凶残","这场战怎么怎么难打"......
最后,李易年突然问了杨飞一句话:"你为什么入征?说实话。"
杨飞没想到李易年会突然问自己话,愣了一下,随即说:"年纪到了,就被强制征了。"
"我知道很多人合了条件也会躲,我就不信你没想过躲。"
确实没想过,"当时是我自己去报名的。"
李易年像是听见新鲜事,连忙问:"为什么?"
"为了银子,家里穷。"
李易年听完后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你是想报效朝廷才入的伍。"
杨飞苦笑,有头发谁想当秃驴啊,好好的一个人干嘛拿命去玩,疯了不是。
李易年突然笑了起来,带着点玩味的意思,说:"为了养家里的小媳妇?"
杨飞想到那天被李易年摁倒在地上,最后还丢脸的在他面前哭了。脸一下子就涨红了,声音也提高了不少,"我还没娶媳妇呢!"说完这句话后,又蔫蔫地说:"是我爹,我爹脚又不利索,养活不了我多久。我自己又什么都不会,想到入征后,每个月有一两银子,就报名了。"当然,杨飞没有说另一个更为重要的理由,他怕,所以躲着杨六,躲得远远的。可是现在后悔了,想家了,想他了。
安静了一会后,杨飞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李易年,又开了口,这次带了些绝望的味道,他说:"将军,我不想死。我爹还在等我回家......"
李易年也回望着杨飞,看了好一会,便叹了一口气,说:"也对,谁想来送死。如果不是这逃兵不留命的军法,怕是人都跑光了,谁还来这?真正想保家卫国的人,没几个吧。"说完后,李易年两眼直往着帐顶,说了些话,口气有些悲凉,他说:"我十五岁的时候便跟着老将军,参加过数十场大大小小的战役。每次一打战了,就会死很多很多人。打完战后,那些尸体就会集中起来烧掉,连入土安生的机会都没有。每一次上战场,我自己也会忍不住想,会不会死会不会死?我还能不能回家?可是打了胜战后,看着那脚下的一寸寸土地,又觉得什么都值了,就算那是几万几万条命铺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