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尘----上水无涟[四]完!
  发于:2008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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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朝酒杯中吹气,漫不经心,"你一定要问得明白么?"
不是肯定,比肯定听得更让人揪心。原来当时纵如慕容司般好友,话中仍是真假搀半。窗外"轰"的亮了一瞬,紧接着又是惊雷。又是惊雷。
想当年执念着那一句若能为我所用,如执念着如今眼前的人的善良。我一直都认定,他是那样温婉,怎会不善良。笑声忽然响起,空荡荡的在室内徘徊,我笑着笑着低下头去,抓着月白的衣裳,揪出一道道深渊谷壑。"那么......"抬起头,定定得看着他,看着他的双瞳在我抬起头那一刹那束成一线:"当年慕容司,究竟和林靖一起唱了哪一出?"
唱了哪一出惊魂破梦的大戏?
他摇了摇空杯,"回去吧,时候不早了。"一闪而过眼中的落寞。
"回去之后,你就是西宗国师,我就是东耀监军,日日相见不相识是不是?"我在他转身之前道,语气如他平静。
恬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他敛目,睫毛在烛光下根根可数,他才转身欲离开就因为我的话定住了,"若是把酒话从前,你何时来为兄都不拦你,即便是西宗国师府都可以任你来去自由。至于这些已经过去的事情......何不让它们就这样过去了呢?"
我步步紧逼,拽住他的衣袖,"今后呢?"袖口有两三枝盛开的红芍药,除了极致,他最喜欢用四个字来形容这种花:钟灵毓秀。
他怔怔得看了看我抓住他的手,笑容渐渐转为淡漠,轻轻扯开我:"今后的事,又有谁能猜得准呢。为兄乏了,你也早早回去休息吧,到天明还有一段功夫,足够你休息。今夜莫再要惹出事端了。"我的手就这么悬在半空,放不是抬不是。他转头吩咐:"白芷,送他回去。"
一路上白芷专挑小路绕着没人的地方走,尽值尽责的把我送到厢房门口,就差看着我脱衣服上床睡觉了,临了还送与我一句话:"公子莫再逼他了,大人自有大人的难言之处。"我愣是半天没琢磨过味儿来。

- 第四十一章完 -

第四十二章 且将新火试新茶

未到寅时,东厢却已经空了。我寻了一圈不见颜竹心的影子,也不知是她听差了时辰还是有什么变故。心里烦躁再加上浅吟轻唱悠悠不断的雨打芭蕉声,一直在床上辗转反侧。再听见打更的梆子声时,屋顶上唏唏嗦嗦有了些动静。接着有两人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其中一人明显踉跄,我跳下床拉开门闩,门外那两人才见着我就震住了,颜竹心顿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挤出一丝声音来,"......公子,这个人找得可不顺利。"脸上尽是苦笑。
踉跄的不是她,却是另一个人。俯身望下去,那人从脚踝到膑骨外侧长长的一道划痕,血肉模糊的。想是他们从屋顶来的,只有门口留了不少血渍。我侧身给他们让了个地方,"先进来再说。"于是血渍从门口一路滴到了床上,那人极不客气的往床上一摊,疼得呲呲直吸气也不肯叫声疼:"还是软床睡得舒服......"长叹。
颜竹心事无巨细的与我讲了一遍今晚的遭遇,床上躺着的那人朝我撇出一个特灿烂的笑容:"无尘,快找人来给我包扎,我可不想就这么留血留到归西。"
我蹲在床前从箱子里随意扯了一件衣裳撕成一掌宽得布条,身上的伤药还没用过,如今倒派上了用场。一边包扎我一边听颜竹心与我细讲,其间还伴着阵阵凄厉的惨叫声,越听到后来我越觉得身上阵阵发寒,想起大哥苏焉临走时向我交待的:到天明还有一段功夫,足够你休息。今夜莫再要惹出事端了。
一个再字,很有深意。
给那段血肉模糊的小腿打上最后一个结,我拍了拍睡眼惺忪的那人,"没时间捱到天亮了,衣卿,你换件衣裳,我们连夜出城。"
"公子,现在这个时辰依着平日里都过了城禁,要想出去恐怕不大容易。"颜竹心安排好房顶后院一干人等正碰上我把沈衣卿拍醒。
我心里正泛苦,面上想必好不到哪里去,"等到天亮,全荻庆城就都该知道咱们这里藏着个东耀的王爷了。"
沈衣卿先是嘴张得足够塞下一个鸡蛋,随即满面愁容,语气里满满得懊恼,"明明藏得挺好的,怎么会被发现呢?"
我换下那身月白色的衣裳,方才烛光明亮还未注意到,此时簇簇繁花相衬,拥着淡如春水的夜色,和着飘飘摇摇的雨。"再有一个时辰轮到换岗,此时把守最为松懈。竹心带着三个人开路,城门旁有一个矮木门是给地位最低下的奴隶预备的。打开那个门会比打开大城门容易上许多,就是委曲了你们。衣卿随后走中路,我来断后。"不等他们有异议,"立刻分头去安排。"
颜竹心立即反驳,"公子你的武功不行,你打头我来断后。"
我皱眉,雨越下越打,雷鸣电闪越来越密集,倒是个隐匿的绝佳时候,"不得有任何异议,竹心,你若真的想做盘古第一个女官,先要学会得不是什么对什么错,而是什么时候应该服从。"
一句话说得她哑口无言,颜竹心的脸色有些泛白,咬了咬嘴唇还是什么都没说去安排了。沈衣卿在床上一仰,"似乎这次又是我成了个累赘。"
我一拍床板,"知道自己累赘就快去做事。"只不过这次荻庆的民心大乱,少不了他这个累赘的帮忙。后一句咽了回去没敢说出口。
整个逃跑的过程顺利的难以想象,从准备到实施无一批陋更是无甚变故。借着雨夜之便一路上没有遇见一个巡逻之人。东耀此番信使无顾折返于西宗来说也不知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远远得看见东耀的营火时,我心头涌出来四个字:恍如隔世。
来时还是高头骏马青骢白鞍身后十几人跟着,城门口高官迎接着,到现在只得一腔的不解与酸楚。恍如隔世,原来只需要一夜的功夫。颜竹心闹着小别扭不言不语的回了偏帐,我只得亲自送沈衣卿去找军医。
大帐,他仍躺在塌上。我坐在他身旁,看见那双凤眼,所有的彷徨都能暂时丢在一边不去想不去念。帐内没点灯,我身上湿漉漉的还挂着水,手指抚过他的脸颊惹得那张绝美的脸上都沾上了雨水。安静如他。黑暗里面水光映亮,月光叮叮咚咚的跳跃。在他的颈窝处我整理出一个位置轻轻枕靠着,过了一会才自浅眠中轻道:"对不起淮宣,借我靠一靠......"凉如雨水的双手紧紧得抓着他,温暖自指尖传来,一霎那间闻着他的气息忽然就安心了。呼吸缱绻,湿衣贴着身子,从湿气之外温暖正蕴禳。很快就进入了浅眠。不自觉微微皱着眉,赶走不断在脑海中闪现的熟悉的脸,大哥苏焉。
他和我似乎都做了逃兵,哪敢五十步笑百步。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倏而身上定住了,紧接着针扎似的寒冷排山倒海得拍下来!我刚想弹起身,却发现自己被狠狠压住,浑身上下不得一丝动弹。从四肢百骸末端爬上来一种麻痹似得疼痛,不过一瞬间的功夫这种疼痛遍布全身。寒风加着麻痛,两只强有力的手指悬停在我的檀中穴上。死穴。顺着手指我才扒开疼痛看清楚身上的人。凤眼,怒容,沈淮宣。今夜事出无备,一时心绪混乱竟忘记再点他的穴。他的武功已至极致,只消得一两个时辰的功夫,各处大穴都已经冲开!穴道既冲开,那些微不足道的麻药又算得了什么。
凤眼中隐不住的怒意像是神水里一圈圈的旋涡,看着那两个深邃的旋窝四肢百骸的疼痛忽然就离我远去再不重要了。认命般得摊在床上反抗不起来了。若是再往日心情愉悦时我或许会趁着没人的时候挑着他的下巴,戏道这样含嗔带怒的表情果然是别有风情。而现在......苦笑都笑不出来了。
他右手两指就停在我的檀中穴上,一记指力下去魂飞魄散。身上抖得厉害,说不清因为寒冷多一些还是因为麻痛多一些,哑然道:"淮宣。"
醉枝相互拍打,沙沙得在一片焦黑上张狂。映着微弱的白光,他的下巴上突兀的有些青色,竟有些......狼狈与凄凉。
他的头发几乎垂在我脸上,一只手制住我的肩膀,声音沙哑:"苏倾,做得真漂亮!"
我颤颤得眨了眨眼睛,哪想过点穴也能有如此强大威力,疼痛一波接着一波。疼到后来就只剩麻木了,头发丝丝湿在脸侧,丝丝的难受。我喘着粗气,听见他说:"苏倾,做得真漂亮!从前一直不知道,原来你还有种本事一直没显山没露水的,好本事!蒙主帅夺军权,做得真漂亮!"食指中指仍悬在大穴檀中之上。我轻轻得闭上眼,眼皮还在不自制的轻颤,像极了受惊的幼鹿,"抱歉,淮宣......"我侧过头去,蜷成一团。
"......"耳边只有狂风暴雨作,许久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再睁开眼睛小心翼翼的看向他时,我从他的眼中似乎看到了大漠。孤独而骄傲的大漠。飞沙孤烟残月狼嗷,沙石呜鸣。一酒残壶洒落,埋了一半的尘埃。看见那双眼睛的一瞬间脑子里心里都"当"的一声钟磬巨响,心里像被划拉了一口子血呼拉的。
我也顾不上双臂麻应应的还点着穴,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埋了下去,一直在他耳边柔声说着:"抱歉、淮宣,抱歉......"那双凤眼,从来都该骄傲,而不是在骄傲中掺着洗不掉的孤独。
他不挣开却也不回应,这么僵硬得任我抱着。我双臂勒得极紧,生怕他一猛子冲出去,从此再要婉回只怕是难上加难。良久,他沉沉的声音响在耳边,夹杂着雨气的鼻音:"不用你一句话,天下都是你的,你还想要什么,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指甲陷入他的皮肉里,我说:"我去见我的大哥了。"他的身子一晃,我双臂都还勾着他,结结实实的感觉到了这一晃。两人衣衫如此紧密得贴着雨水早就渗了过去,氤着他身上的气息,此时我特想说一句:我不会离开你,所以你也不要离开我。憋了又憋,憋得身上又颤了起来,仍是说不出口,最后换成:"淮宣,等回京之后我就给你解释,这样可好?"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
今夜我已经快要喘不过来气了,等我慢慢做完我要做的事情再给你解释,这样可好?带我回京,我才能给你解释,这样可好?
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后来他与我讲,若不是那夜看见我浑身湿淋淋得一头扎在他身旁,若不是一双眼睛里除了疲惫就是清澈,若不是那句对不起淮宣,借我靠一靠......那时候我听完仍是抖了一抖,心里暗道还好还好。

第四十二章 且将新火试新茶
他深深得看着我,深深蹙眉。我鬼使神差般得伸出一只手意欲抚上他的眉心、抚开那一簇摺皱。眼角仍惊心,眉目仍绝醴。手指才要碰到他的眉心,他终于紧紧箍住我,比我勒得还要紧,略略沾染鼻音,沉如海,巧似铃:"等回京之后,等我眼睁睁的看着你一点一点的与我产生隔阖,等你把你想做的都做完,是不是?"
我一边勒着他一边摇头,"淮宣,原来你比我还要担心。战争乃国之大事,我断不会儿戏视之。至于争夺军权一说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我会如此对你......淮宣,我会如此对你实在情非得已,"说着凄然一笑,"若是还有其他法子,我断不会冒着如此危险破斧沉舟孤注一掷。"
他沉吟许久慢慢送开手坐起身来,此时完全见不到他先前的激动,剩下的只有两汪深瞳,深得能把人吸进去的深瞳,凤目飞舞。他解开我的穴道,穴道一解,麻痛得感觉顿如潮汐般得向外涌出,我的力道也是卸了卸。他从身后一臂拦住我,沙哑了很久:"倾儿,就此停手,以往的事情我概不追究亦不需要你向我解释什么,只要你就此停手。"
只要我就此停手。
听罢我恍惚了一瞬,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随即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能让眼前这个人容忍至此,恐怕普天之下再寻不出二人。心中暗暗自嘲,恐怕这次这个黑脸,还不能下台,顺带着骂了自己一句怎么这么婆妈。
纵我这般低着头不语,他也惟有静静得看着我。这时候我倒宁愿他误会当我是默认,也好过他这样静静得看着我让我无地自容。
水打声渐渐绵绵犹如抽丝,绕着百指柔、缠着杏花芍药。
"淮宣,等回京之后我就向你和盘托出,这样不好么?"
等我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帐口的毡子被捎进来的雨打湿了不少,刃似得风穿堂过在帐内绕了一圈又一圈。大帐的帐帘还在前后左右的乱晃,大帐里面空荡荡得只剩下我一人。风是冷的,夜是凉的。我缓缓闭上眼睛,真到他要离开时,我也只能任他离开。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一样的雨夜,却是怎么也再赏不出相似得心境。

倾尘帝四年五月初一,正是雨夜归来的第三日。自北方传来加急军报,于北辽之战初战告捷。北辽数十万大军全数退回戚河以北,消息一到全军士气空前高涨。沈淮宣也不知是如何圆了我的谎,总之整军上下没有一点异常。自那一晚起他就没回大帐睡过,听随从士兵说皇上总是伏案而眠,我听了特别心疼。偶尔他还会回来一起用个膳,只是其间两人一句话没有,比悲凉还要悲凉。旁人无一人察觉我们之间的紧张气氛,自己的苦还得自己咽,说不得言不明挑不破。
帐外一阵杂乱,正乱着便传来士兵通报,"公子,帐外副将等人求见。"
我放下手中书简,"告诉他们皇上并不在。"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说求见的就是公子。"
我一挑眉,这倒奇了。把书简放回去让士兵请他们进来。当我看见将近二十名大大小小的从副将军到百夫长官职不等的军中将领鱼贯而入时,着实晕了一下。心里直犯嘀咕他们莫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还没等我惊讶过来,那大大小小二十多名将领齐刷刷的单膝跪地,发出一声膝盖触地的闷响,身上穿得盔甲也磕出响声。
"这是......"
"公子,"与此同时,为首的副将军开口。那名副将还称得上年轻,国字形的脸楞角分明,透着一股子坚毅劲,粗眉大眼,"我们一帮粗人,要是话说得哪里不合适公子不要和我们一般见识,只是......"他迟疑一下,我向前倾了倾身子,"将军站起来说话,此等大礼无尘受不起。"
那二十余人却执法如此,任我如何搀扶也不起身,此时副将续道:"我知道这种请求对于公子来说有些为难。荻庆城已经困城多日,今天早上更是有不少平民百姓的尸体运出城来,此时不攻城那不是错过了最好的时候。要是拖得久了,城中的百姓很可能会和西宗联合起来破城,我们不能打败仗。可是皇上却执意不下战令,不管我们如何劝说都不管用,大武将军又不在......"他深深吸了口气,双手抱拳、头埋得更深,"请公子劝说皇上尽快开战,有劳公子!"
要是一干文臣,此时肯定会说为苍生之福为社稷之稳之乎者也呜呼哀哉;要是奸佞小人,肯定会劝说您何不趁此机会巩固在众多重臣心中地位,胜了功是您的败了错在众将领;而帐内二十余名将领却是单为着一句话:我们不能打败仗。
二十余人齐齐道:"有劳公子!"铿锵有力。
我被小小的震了一下。那副将的话虽然简单直白,倒也让我从中补获了不少消息。连着三日,沈淮宣尽管未曾限制我在军中走动,可是这般军国大事我却一无所知。这些人的到来倒真真如雪中送炭。其最重点有二,荻庆城已经开始死人,沈淮宣迟迟不肯开战。
奇得是这些向来对文人墨子斥之以鼻的武将。我干笑一声:"战争素来是军国大事,无尘一届文人自是不便多言。更何况时机顾然重要,皇上也必是有自己的思量。各位大人快快起来,若是让旁人看见又生闲言,若是影响了士气岂不是大大不妙。"言语之间,尽是推托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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