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尘----上水无涟[四]完!
  发于:2008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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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小菜,一壶淡酒。
月色如盘,盛着最妙的一道清淡菜肴,也和着晚风,倒是一场不大不小的美景。
才两三杯过壶就空了,甚是败兴,我丢下空杯笑道:"如今你我四人对座,倒正好够上一桌麻将了。"
对面的白衣人一抖袖子:"非也非也,如此良辰美景,你们这些文人不都该对酒吟月,哪有你这么的才子?"
似乎此时正到了先前提的、许多年以后。正是花好月圆,人长久。
花好月圆人长久,多漂亮的句子。
那双清澈的眼睛今晚第一次看向我:"倾儿。"桌下沈淮宣握着我的手在听见这两字时明显一紧,我微笑着看着苏焉,桌下执着的手十指交缠,"正巧今天皇上也在,听为兄给你讲个故事可好?"
单单一个故事,解了所有的疑惑。那是个冗长的、可以概述苏焉这小半辈子的故事。
故事从他三岁那年开始。三岁那年,苏焉名满江南。人人皆知,杭州御使中丞的府里出了个冠盖江南的神童,以三岁弱龄得"青山一水尽,方外是浮云"一句。苏老爷知道了自是大为称赞,抚掌问他如何得此佳句。苏焉也是不负神童名望,淡然应道:"世人只知青山,不过是心中执念,看淡看开的人太少。"
五岁时一天满月的夜里,一黑衣人潜入苏府避难,正碰上这个小少爷坐在床上,黑漆漆的夜里一双清澈的眼睛敛了满天的星光,小手指了指正西方:"那边有个小门房,平日里不锁。"那黑衣人瞧着有趣,从此苏焉多了个来自神秘教派的师父,后来听师父提起过,他来自采桑门。七岁时他多了个来自采桑门的姨娘。拜师一事就被那个一直只能叫做老爷的爹默许了。
十岁那年神童的光辉渐渐隐去,他多了个惊为天人的弟弟,出自同门师姐。第一次见着他这个弟弟,他就喜欢上了,打心眼儿里喜欢。小小的手脚蜷成一团,对这个世界还没有任何防备。炎昼永,初夜月侵床。露卧一丛莲叶畔,芙蓉香细水风凉。那时候,苏焉还是那个温婉的人儿,有着江南标标准准水乡的清澈。
十五岁入朝为官,怀着全部的激情想在这个风扬跋厉的时代大展拳脚。也就是在那一年初识沈淮宣,那时他还是个默默无闻的皇子,眼底有着韬光隐诲的光芒。细细算来,他认识沈淮宣的时日比之林靖还要长上许多。
只可惜东耀帝昏懵聩能,苏家终是获罪。通敌判国,只不过他和苏老爷都清楚,这罪获得并不冤枉,采桑门一直都是西宗皇族麾下的一员,这点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女牢,是他安排苏倾去的。男牢的刑罚比之女牢不知可怕上多少辈。那里的人,比之老鼠畜生强不得多少,那是他这辈子最不愿意触及的记忆。他一语带过。
行刑前师父带人给他做了替身,出来之后。苏焉就此从世间消失,从此多了个洛自在。自取自在之名,为着便是一世逍遥。
烟雨楼一会之后,他唤来昔年好友,慕容司。甫一见慕容司,他的眼眶就是红的,前前后后交待过他如何死里逃生,如何巧遇奇士。当天慕容司就把苏倾从夏府中讨了来,他确确实实见到居然真有男孩能生得如此,心中大计初成。夜里由慕容司引着,苏焉沈淮宣两只狐狸一见,眼里的精光看得比什么都明白。苏焉需要盘缠,而沈淮宣最不缺的就是钱。价值一定案板一拍,两只狐狸相视一笑,从此苏倾就莫名其妙的归了沈淮宣。出卖弟弟这手,他做得丝毫不拖泥带水,干脆立落。
我又给自己满上杯酒,对面唐若眼带沉思。沈淮宣的手仍与我握着指交缠。
盘缠一到手,苏焉就在第一时间离开东耀境内。东耀对他来说,是个随时都可能丧命的危险地。其间通过采桑门的联系,苏焉如愿见到了西宗国君。说起来,那还是个传奇似的过往。正逢西宗国君大宴群臣,席间苏焉穿着伶人的衣裳,以真面跪在百官最中间,笑骂西宗弊漏。西宗国君开始是瞧着有趣,越听才越坐直了身子。当夜立即招苏焉入了宫,彻谈了整夜。第二天,苏焉从一名在逃的钦贩成了西宗怏怏大国的座上丞,位居从一品。一年迈官员在朝堂指着苏焉的鼻子大骂:"三十载在朝为官,不如一朝爬龙床!"七日后,禁卫军搜查那名官员家中,就因着一个宫中失窃的花瓶,结束了三十载官路。
沈淮宣再寻着苏焉时,正值此时。苏焉银子也有了地位也足了,就想着赎回自家弟弟。两只狐狸没达成共识,一语不和撕破了脸,苏焉送了沈淮宣一计孟婆汤。此番做法有二,一是一时愤怒,二是想看看自家弟弟对他的态度。
烟雨楼再见苏倾时他酩酊大醉,上次瞧他时还是个圆盘之夜,月光轻泄在那个小人儿的脸上。此番再见,再次惊为天人,一双眼睛,收尽天下春秋。苏焉瞧着心疼,头一次后悔当初决定。那时候春暖正花开,涛涛江水正滚滚不尽。
孟婆汤的解法苏倾大抵没有记错,只不过缺少最要紧的一味药,孟婆汤的原毒。东耀的皇族到底不能明着得罪,脸皮撕得再破还是得想法子修补上。于是给沈淮宣派去一名太医,两人关系再次变得微妙。
若平心而论,苏焉还是极佩服此人的,只是生错了时代生错了地方,就不得不做回敌人了。一年后,经过几次不大不小的改革,座上丞成为西宗开国第一国师,从此面具不离身。当初在百官宴上穿着伶人的衣裳夺了满座目光,又在离场时只着国君笑骂西宗弱国多自哀的那段过往,再也没人敢提起过。初登国师之位,苏焉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背在人后的。三言两语,挑拨得慕容司与林靖联手,几封时间不明亦真亦假的书信,足够自家弟弟去瑕想了,甚至不需得说开。苏倾在沈淮宣身旁,他放不下看不得容不了。唯有一法,便是挑拨。在拿弟弟做交易换盘缠的几年后,他的小心肝终于有了愧疚感。他也一直想不通为何自己要这么做,最后他想,随性而至,自在、但求自在。一个江南的水养出来的人儿,骨子里都透着矫情。
西湖的水绿了三波,杨柳岸的嫩芽抽了三茬。无尘公子之名初敲商路大门时,苏焉正忙着西宗朝堂内的大换血,沈淮宣登基后第三年,南越灭。这三年之中,到底西宗国君还是留自己过了夜。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龙塌,他念起这两字时嘴角的讥讽藏都藏不住,也不知是为着谁。没想到第四年初时,苏倾到底是回了沈淮宣身边。断袖断袖,这两个字形容的妙,断了的袖子哪那么容易就接上了。
酒空了杯盏就凉了,我一手攥着杯子怎捂也感觉不到余温。石块围成的池塘旁边蝉声正四虐。月色蝉鸣,我仰着头直直看着那一轮美满高喊道:"竹心,爷的酒呢?怎么故事还没听完酒就先断了?"
四月,苏焉挥兵南下。荻庆城乃兵家必争之地,苏倾几计之下使得西宗折损不少兵里。苏焉只是没想到自家弟弟幼时偶然听得自己想到的攻城妙计竟能犹记至今。第一次箭弩对准那个和自己有三分相像的额头起了杀意。血浓于水这句话不是白讲的,箭离弦的那一刻食指还是偏了偏。
话说到这份上,也到了尽头。之后?之后西宗国相疫,苏焉却活着。自荻庆回来的路上想着从高处一瞬间摔到地上,却是因为自家弟弟。心绪复杂之下一个不谨慎真气走岔,从此双膝以下再无知觉。

古往今来情之一字最难解惑。苏焉一生以权之一字开始,却是以这个情字结束。他与沈淮宣相识十余年,殊不知当年无双楼阁脂粉四溢莺歌燕舞,深邃的凤眼透过弹琴的人,想的究竟是哪个。

昔年还是东耀朝堂,东耀帝还未薨,苏家还未获罪,那个温婉似玉的人还站在百官中央。东耀帝问曰:"众卿觉南宫其人如何?"百多名官员,有人说贪赃,有人说恋权。苏焉独立众人其中,那份淡定犹为夺目。东耀帝道:"苏爱卿有何不同见教?"苏焉面上有笑似晓风弱柳,清澈的眼睛里自信满满,向前跨出一步站定:"臣以为南宫此人不堪重用,此人忘本。且听臣向您细说一个典故。臣听闻南宫内绍阳乡人,绍阳人自幼以菜籽油为食少触荤腥。南宫为官三年视察定州,定州知县招待南宫一道菜肴。南宫尝后大悦,问曰:不知此菜如何制得,竟有一种别样清香?定州知县答:百姓家常的菜籽油罢了......"朝堂百人,阳光只照着那一人面颊,春意昂然英姿勃发,少年不识愁滋味。百官之中,一双凤眼看着那人,薄唇角噙笑,描绘出多年后的模样,惊心倾城。

故事听到这儿,月亮都累得一明一暗的。凉亭上的龟石高昂着头,有一种不屈不挠的姿态。沈淮宣一直握着我的手,从开始到现在不执一词。唐若的桃花眼眯着已然是睡熟了,白衣搭落到地上,袖口晕湿了酒迹。四盘小菜只剩狼藉,院内安静得唯有蝉鸣。月亭亭,千里伴君行。还好这个月亮,还是小时候那个。我执着沈淮宣的手站起身另一手掩嘴大个哈欠:"时候不早了,都回去睡觉吧。"
苏焉仍是波澜不惊的浅笑着唤住我:"倾儿。"
我转过身:"什么?"
"在荻庆城时你说为兄是你心中神明,那么如今呢?"波澜不惊的语气,波澜不惊的浅笑,波澜不惊的温婉的人。
我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又打个哈欠,随后靠在沈淮宣肩膀上,缓缓地轻声道:"其实这个世上本就没有神,有的不过是人们的臆想罢了。"清风明月,良辰好景。我一记指风弹醒了唐若,看见桃花盛开的迷茫,忍笑道:"大哥,回去睡吧。"苏焉没说明没点透的,我也猜得七七八八。不过幼时在研究荻庆城时恰好我在,不过是当时正值我年幼他不想我能记忆至今。不过是想杀又舍不得杀的弟弟。而沈淮宣在意的,也不过是因着往事。而苏焉呢,戴上洛自在的面具,带着西宗国师的铁面具,不过就是为了躲开那些想避都避不开的过往。
故事讲完,过往的一切回零,心里头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什么时候我也修炼到这份境界了。红尘一次也就如此了,都没有回去睡觉实在。
我长长得打个哈欠,一如往常的缠着沈淮宣:"明日你自去上朝,可别叫我起来。"
凤眼弯弯,薄唇被月色照亮,惊心倾城:"也罢,明日且让你偷闲一次。"
苏杭的园子,一步一换景,一步一菩提。石假山,假山石,上头生着青苔,青苔旁有槐树,槐树枝头蝉鸣,蝉鸣乱水波,水波扰清风,清风半明月,明月照双人。好,很好,非常好,无限美好。

- 第四十二章完 -
第二卷完

第四十三章 被酒莫惊春睡重

话说,此日阳光甚好,街上也甚是热闹。吆喝叫卖声连天,热闹得如火如荼。马蹄声"笃笃笃笃"的哼着小调,我摇着折扇骑着马好不悠然自得,街道一点点退到马身后头。翠鸟鸣的欢快,偶尔有小店里传来的琴声,悠扬轻快。开襟的苏绣,精巧的扎了个束髻。前头一客栈老板瞧见我,嘴都裂到耳朵根儿上头,赶忙着作揖道:"侯爷,今儿个小店里新来了两坛好酒,侯爷可要品尝品尝?"
我"啪"的合上折扇道:"难得清闲,侯爷我出来随性儿转转,酒给我留下我改日再过来。"
那客栈老板与我也是老相识,没少从我这里捞着银子,熟了熟了爷的架子就端不起来了,这不他又嘿嘿笑道:"侯爷莫不是今儿个又翘了早朝?"
一个又字,用的精妙。我面带赞许。
正絮叨着,一个红着脸的女娃小步小步走到马身旁边,简单向我行了个礼:"问侯爷安。"我对她笑了笑,小女娃面皮更红,"好说好说。"心情大好,又像模像样的摇了摇折扇,一派风流公子的假相。黄鹂"啾啾"的绕在枝上。马蹄"笃笃"的敲着地面。楼上有客人特意探出头来笑着朝我问安:"问侯爷安,侯爷的哥哥身体可好些了?"我摇晃着脑袋:"好、好,侯爷和侯爷他哥哥今儿个身体都安得很。"
这番和乐,其中必不乏典故一二。
话说也不知道是哪个日子,那日我的心情甚好又在街上闲逛,恰好碰上了强抢民女的桥段。一向是看见武林高手就自愧不如的少爷我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外强中干的主儿,顺带手就把那人给打跑了。正自我满足着就见那个民女跪到我脚边直说要以身相许。我大惊,要不是带着颜竹心这个事情怎么发展就不好说了。颜竹心只说了一句,我们侯爷有主儿了。从此以后这侯爷一名名声大噪。
话说又有一日,就是在侯爷之名穿的街头巷尾都知道知道之后,我到药房去给大哥抓药。郎中多问了一句,问侯爷家有谁病了。我也多答了一句,答曰大哥身体不好。从此侯爷哥哥身体不好之名也是响彻京师。端的是因为侯爷脾气好,最多也就是从此以后到药房抓药的事都遣了手下人去,再不济亲自过去的时候少说两句便罢。
如此这般,侯爷的好名声也是响了起来。侯爷的面皮俊,什么大姑娘小媳妇的见了都愿意问安。侯爷的脾气好,什么汉子老爷见了都愿意问安。侯爷的银子多,什么客栈老板酒肆掌柜的见了都愿意问安。
可惜了京城没有杭州的流水,然则也是一道美景矣。流水旁栽几株桃树梨树海棠又或是垂杨柳,四季各绿一种也是挺美好的事情。沈淮宣每每听我提起惟有苦笑道:"光一个侯爷府你就快把杭州都搬了来,你还要折腾着好好的京师不成?"我琢磨了几日,觉得他说得甚是有理也只好至此作罢。
时值早秋,叶子还没黄,冷风还在北边滴溜溜的打着转,沈淮宣正忙着西宗还没完的战事。落着我一人独闲,正走着走着,街角出一两层高飞檐弯弯的酒肆里,正瞧见一个俏丽的侧脸身着官衣斜倚在二层的窗阁上。官衣上黼黻云雁,如今这人好歹也位居三品,举手投足倒还不如从前刚做官那会儿。街角的这家酒肆要说装修的也是极有品位,不乏京中官员平日里聚到此出闲叙一二。
我本着忙着不如闲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调转马头便欲离开,只听那个俏丽的声音伴着早秋温凉的风一起送了来:"侯爷既来了何不上来坐坐?"
我干笑一声:"容哥哥。"
楼上。随着周容同来的大多是平日里打过照面的一、二、三品大员......的门生幕僚,我一个有名无实的侯爷在其中颇没有地位。微有墨香,微有酒甜。墙上挂有未干的墨宝,形如断桥残雪,白堤垂柳。我淡淡的瞟一眼周容,眼神里头带着微怨:谁让你叫我来陪你打太极的?他不惧的回视一眼:有难同当。
那些人倒是齐刷刷的把我从头到脚扫一遍,从脚到头琢磨了一遍,再齐刷刷的把目光挪开,不肯露出一点惊诧之色生怕丢了身份。如今夏令已过,还滞留在京中的文人多是各文武过官的门生亲戚,一个个顶着个好家世眼高于顶,问过一声侯爷安就没了下文。
周容倒是一脸瞧好的表情,嘴角弯弯的向上翘着。刚才的一派好心情全被扰了,我心里不爽,看着周容道:"怎么正值早朝时分你就跑出来了?"
他无良的对我眨眨眼:"我可是告了病假的。"正儿八经出来鬼混的。不管怎么招我还是得问上一句:"什么病,看过郎中没有?"
祸从口出这四个字真乃至理名言,先前多答一句侯爷哥哥身体不好换来一京城的百姓关注;现今多问一句什么病,换来周容惊世骇俗正儿八经的一句太久见不到侯爷相思病罢了,外加一屋子人的惊诧眼神。随即他还靠到我身边来,几个眼神一抛炉火纯青的没话说。
我摇了摇扇子,同样正儿八经的答道:"病了就好生回府养着,莫再让侯爷我挂心了。"屋里头摆了一盆人头大的钩瓣黄菊,细弱饱满的钩瓣颤了颤,那些文人的面皮直泛青。东篱把酒未到黄昏,周容的俏脸儿上更是红光熠熠,眼中波光闪闪的全是感激,衬着那些文人门生的脸上的绿光堪称一道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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