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来的伙计摇摇他,"老爷,快找人走后门吧,拖得越久越坏事,进了公门不死也要脱层皮啊!"
老头一蹦三尺高,腿脚从没这么利索过。立刻就想到了罗赞,孙子好歹也是跟他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他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拖着小栓子直奔罗赞家。进门差点给罗赞跪下,磕磕绊绊把原委说了。
罗赞皱眉,问:"此事当真?"
叔祖老泪纵横,"罗相公,小老儿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求你救救那不孝子吧,宋氏宗族唯一的盼头不能就这样......"哽住。
罗赞急忙搀扶,一揖到地,"晚生定然竭尽全力。"
送走老头小孩,罗赞撑着桌子身形巨颤,泪珠源源滚落,喃喃自语:"博誉,对不起......对不起......"
俩人在家等了一天,老头瘫在床上失魂落魄,小栓子像热锅上的蚂蚁绕着院子没头没脑地转。
中午,俩人又来到罗赞家,没见着人,小厮说:"我家公子去衙门公干了。"
俩人往路边一蹲,老头抱着小栓子一个劲地问:"怎么办?怎么办?"
小栓子摸摸裤腰带上的扇子,哭得眼泪鼻涕纵横交错,"姐夫......姐夫......啊!"小栓子突然跳起来,把老头掀了个大跟头。赶紧扶住,眼睛晶亮,"怎么把他忘了?朱公子!"
老头"噌"站起来,拉着小栓子拐上大街,说:"有道理,朱公子应该是个富家子弟,即使救不出临儿至少也能帮忙周旋周旋。"
一路打听到了朱佑杭府上,俩人望着高门大户瞠目结舌,"我家小兔崽子居然......能高攀上这样的人家?"
向门房禀明来意,门房飞奔而去,没一会儿,朱佑杭亲自接了出来,深深一揖,"晚生拜见叔祖。"
老头急忙还礼,哆哆嗦嗦把宋临的事说了一遍。
话音未落,朱佑杭大惊失色,"博誉被抓走了?哪个衙门抓的?"
老头一哽,傻了,茫然地望着小栓子,"哪个......衙门?"
朱佑杭急忙吩咐管家取银子,出了门边走边说:"先打听清楚抓去哪儿了,此事事关重大不能假手于人,我们三人分头行事,叔祖您老去刑部,小栓子去府尹衙门,晚辈去大理寺。"把银子分了分,"宁可多花些银子,保博誉平安要紧。"
这才是至情至性的至交好友!老头嗓子哽咽,颤抖着嘴唇说:"朱公子,请受小老儿一拜。"
朱佑杭慌忙搀扶,"叔祖您折杀晚生!博誉与我生死与共,岂能看他深陷牢狱而无动于衷?"
小栓子在旁边急得满头大汗,一个劲地催促,"快走吧快走吧,姐夫说不定都被打得皮开肉绽了。"背起银子跑远了。
老头冲背影喊:"小栓子,不管在不在府尹衙门,你都要快点回家报信!"
小栓子模糊不清地"哦"了一声。
朱佑杭目送俩人渐行渐远,举目遥望晴空,默默叹息。
不多时,朱佑杭坐在大理寺卿对面,端着杯子凝视载浮载沉的碧螺春。
大理寺卿笑问:"要不要到牢里探望一下小家伙?"
朱佑杭一顿,"不了。"
"怕见了舍不得?你快点把他弄出去吧,牢饭一天就一顿你也不怕把他饿出病来。"
朱佑杭苦笑,"他是个美食家,对吃要求颇高。他爱吃红烧鱼。"
大理寺卿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大荤是断头饭,这事天下尽人皆知,只要你不怕把宋临吓着,我顿顿叫人给他送红烧鱼。"
朱佑杭笑了笑,转过脸去。
傍晚,朱佑杭赶到小胡同,刚进门就听见小栓子义愤填膺地嚷嚷:"气死人了!那个看门狗鼻孔朝天死活不让我进去,我把银子全塞给他,周围的衙役竟然上来哄抢。"
朱佑杭在门口站定,另俩人猛然转过头来,齐刷刷地看着他。朱佑杭叹气,"博誉在大理寺监牢。"
老头顿时魂飞魄散,"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个六品官难道篡位谋反?"(注:只有极其重大的案件才会惊动大理寺。)
朱佑杭上前行礼,"叔祖,虽说晚生是户部尚书......"
"啊?"老头小孩惊讶地看着他,"砰"小栓子跪下咣咣磕响头。老头腿一软,朱佑杭急忙扶住,惊愕至极,"博誉没跟您说?我以为......我以为......"
"尚书大人,求大人救救......救救......"老头连连作揖,朱佑杭慌忙还礼,"叔祖,您请宽心,晚生定然竭尽全力,丢官罢职也要保博誉平安无事。"
叔祖激动万分,嗓子哽塞说不出话来。心中哀叹:是啊!大理寺的案件岂是儿戏?二品大员说不定也要搭进去。此人......此人......
具体"此人"如何,老头感佩之至,却不知怎么表述。
朱佑杭离去前一再叮嘱:"叔祖,兹事体大不可对外人提及,有人询问就说博誉外出公干了。"
老头频频点头,现如今对朱佑杭是言听计从。
几天之后,朱家小厮匆匆赶来,刚想磕头,老头一把拉住问:"朱大人有什么吩咐?"
"宋老爷,快快到大理寺画押交罚银保宋大人出来。马车银子都准备好了,您老快走吧。"
老头进屋又拎了一大包银子赶忙上车,车上空空荡荡,疑惑,问:"朱大人呢?"
小厮扭过头来,"我家公子几天没合眼,倒在榻上起不来,大夫正在针灸。"小厮迟疑半晌,接着说:"宋老爷,小的是个奴才,本不该枉议主子,可宋大人确实该管管了,他受贿行商,还嫖妓......"
"嫖妓?"老头大怒,一拳头砸在靠垫上,"小兔崽子,我打断你狗腿!"
一路颠簸进了大理寺,老头点头哈腰交了银子,一个颧骨高耸的瘦竹竿递过一份文书,说:"按个手印。"老头刚蘸上红印,瘦竹竿漫不经心地问:"你有功名吗?进学进到哪一级?"
老头的冷汗"唰"就淌了下来,"还要有功名?"
"当然!"瘦竹竿摆摆手,"去找个有功名的来保他,要不然就关到刑满释放。"
老头简直欲哭无泪,凄凄楚楚出来,望着门口两个大狮子发呆,自言自语:"我认识哪个有功名的?"过了一会儿,老头脚一跺心一横,"就找他!"
马车路过罗赞家胡同口,老头就跟没看见一样,直奔尚书府。
朱佑杭从病榻上起来,手臂中读穴上还扎着根银针。老头凝视他疲惫的脸色于心不忍,感激之情油然而生绵绵不绝久久回荡。当场暗下决心:抽血拧骨也要报答他!
当朱佑杭走进大牢时,看到的是如下情景:
某招风耳一巴掌抽在宋临脑袋上,"得行乐时且行乐,一天到晚哭丧着脸就能出去?担心老人也不是这种担心法!早就跟你说过,你犯的那点儿罪顶多革职,等着宣判就行了,都用不着过堂,那么多犯官谁想得起你?"
宋临抱着膝盖默不作声。
"有闷气就要撒,憋在心里迟早出病。过来,杀一局。我让你两个車。"
宋临"噌"抬起头,嗤笑,"你就知道下棋!平炮!"
"呃......"招风耳一听有棋下,立刻眉开眼笑,问:"平哪个炮?"
"两个一起平!"
朱佑杭笑了,几天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了,慢悠悠地说:"跳马。"
"跳哪个马?"招风耳问。
"两个一起跳。"
宋临"唰啦"站起来,迎着光亮望过去。
43
狱卒打开门,宋临跑出去站在朱佑杭面前,注视他疲倦憔悴的面容。
"博誉......"朱佑杭一把抱住。
"我没事我没事。"宋临轻轻拍拍他后背,"你累了吧,是不是劳心劳力好几天没睡?都是我拖累的。"
朱佑杭闭上眼,心头思绪万千激动不已,原本以为他会拳脚相加,没想到换来的却是一句"你累了吧",尚书大人心中的悸动如涟漪般一圈一圈慢慢酝开。"走吧。"紧紧握住他的手。
"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我一直都信任你。"
朱佑杭调过脸去,垂下眼睑苦涩一笑。
叔祖和小栓子正在外面等着,见他出来,跌跌撞撞冲上前去,一把抱住恸声大哭,"临儿......临儿......小兔崽子......"一巴掌打在他头上,"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担惊受怕!"
小栓子抽抽搭搭,抓着宋临的袖子拼命地摇,"姐夫......姐夫。"
朱佑杭解劝:"先回家吧。"
回到家,朱佑杭告辞,站在墙角注视着宋临久久不忍离去。
宋临转过脸来,灿烂一笑,无声地说:晚上去找你,我要吃红烧鱼。
尚书大人笑着点头。
"临儿,"叔祖招呼,"过来洗澡。"
"哦。"宋临答应着,朝朱佑杭挥挥手。
跨过火盆,用硫黄水洗完澡,天色墨黑,蚊萦萤绕夜凉如水。
正绞尽脑汁找理由去朱佑杭家,叔祖说:"临儿,此次涉险顺利得脱完全依赖尚书大人。他爽利纯善心怀怜悯,那么尊贵的身份竟然频频向我这个下九流的商贩行礼作揖,这样谦和平易的人世间不可多得。本该给他磕几个头,怎奈小老儿痴活了六十多年,恐折了他的寿数,我岂不是罪孽深重?临儿,你去给他磕头吧。"
宋临特别想笑,就是没敢。心说:他纯善?他全身上下最缺的就是纯善。
宋临行礼,唯唯答应。
赶到尚书府时刚刚交过二更,朱佑杭正坐在桌前等着,看见他来,笑了。
"你吃了吗?"宋临问。
"在等你。"仔细摩挲他的指关节,"博誉,以后再也不会......"
宋临打断,"以后再也不会鲁莽行事给你添麻烦,你放心吧。"说完立刻换上满不在乎的表情笑嘻嘻地说:"我饿了,吃饭吃饭。"
朱佑杭端起红烧鱼放到他跟前。
宋临心情大好,吃完鱼肉把鱼头硬往朱佑杭嘴里塞,朱佑杭躲闪不及,抹了一脸鱼汤,宋临哈哈大笑,然后摆出鄙夷轻蔑的表情指着他鼻子斥责:"你就是只偷腥的猫,瞧瞧这证据,满脸都是!"
朱佑杭擦了一下,静等赭褐色的汤汁从指端缓缓滑落,嘴角慢慢弯起,"偷腥的猫?好极了!"勾着他脖子拽过来,卡着下巴迫使其嘴唇贴上自己的脸,尚书大人心情愉悦至极,"要偷一起偷,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宋临一边大笑一边扭脖子,死活不肯伸舌头,糊得自己满头满脸。
立刻,俩人都成了大花猫。
既然都是猫,那就一起偷腥吧。
第二天吃早饭,宋临左右瞟瞟,丫鬟仆妇都静默无声垂首站立。宋大人心血来潮,右手夹了根小菜,左手悄悄伸进朱佑杭衣服里重重掐下去。
朱佑杭一慎,"吧嗒"调羹掉到了桌上,眨着眼睛问:"博誉,意犹未尽?"
宋临脸通红,把小菜全塞进他嘴里,狠狠白了一眼,"这叫‘偷袭'你懂不懂?说破就没趣了。"
"偷袭?"朱佑杭郑重其事地点头,"博誉,有句话你说得极其精准!‘偷'人生至高境界!不如偷点别的吧。"指着自己的心脏,"要不要偷这个?"
"你拉倒吧!你没心,早让我偷来了!"宋临站起来,"我吃饱了。"
"要走了?唉......果然是‘偷',我就是‘腥',你偷完就走......"
宋临窘迫难当,一把捂住他的嘴,"胡说八道!昨晚到底谁偷谁了?"慌忙住口。
朱佑杭展颜大笑,拉住手,"过来,让你看样好东西。"
"南昌府又送什么了?"
拉进书房,朱佑杭把一叠纸扔在桌上。
宋临翻了两页,问:"这是什么?"
"判书。"
"哦?"宋临捧起来仔细阅读,看到最后目瞪口呆,"停职罚俸一个月?不是革职吗?"
"听你的口气,难道盼望革职?"
宋临垮着脸哀号:"停职啊~~"
朱佑杭像哄孩子似的拍拍他的头,"凡事要往好处想,这是大理寺批复的,给你理由为所欲为地休假。"
"放假就放假吧,还要......还要罚俸啊~~,那是钱啊~~"
朱佑杭一愣,没好气地把他摁在椅子上,"这样好了,我发给你一年的薪俸,待遇优厚差事轻松。"
"哦?还有差事?敢问尚书大人,什么差事?"宋临斜视屋顶等下文。
朱佑杭狡黠地咬耳朵:"不如你每天偷偷摸摸......"
宋临"嗖"站起来,"我家门忘记关了,满屋子藕粉让人偷了我肯定欲哭无泪。"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朱佑杭毫无悲伤之情地叹息,对着屋外森森斑竹大发感慨:"唉......也不知谁说偷是人生至高境界的。偷藕粉是偷,偷别的就不是偷?我把‘情'放在这里,怎么就没人愿意偷?"声音不大不小,正好钻进宋临耳朵里。
宋临扭头警告似的瞪了一眼,朱佑杭莞尔失笑。如今尚书大人最大的乐趣就是拿宋临逗乐。
尚书府的小厮把宋临送回家,刚进院子,宋临一愣,只见黑压压站了两排家丁,齐刷刷满面煞气;中间一把太师椅,花白胡子的胖老头盘腿坐而在,满满当当堆了一大团;小栓子傲视群雄,手捧拐杖站在台阶上比谁都高。
一瞧这阵仗,宋临头皮直发麻,早知窝里是这情景还不如老实待在尚书府让朱佑杭压榨呢。
磨磨蹭蹭挨过去,"叔......"声音太清亮,赶紧顿住,装出怯生生的德行,"叔祖,孙儿牢狱之灾刚过,心有余悸身体乏力......"
没等他说完,老头笑容可掬地问:"给尚书大人磕过头谢过恩了?"
宋临不敢怠慢急忙点头。
"好!"嗓音一变,高声断喝:"过来!跪下!"
宋临轰然跪倒,砰砰磕响头,"叔祖,我知道错了!下回不敢了。"
"老实交代,你到底干了什么作奸犯科的事?"
"受贿行商。"
"还有呢?"
宋临想了好一会儿,"没了。折子上就写了......"
"还想隐瞒?"老头气不打一处来,抄起拐棍对准他后背就是一棒子,宋临一声惨叫,眼前金星乱冒。
老头仰天悲鸣:"皇天后土啊!列祖列宗啊!这才几天没盯着,这不孝子就学会嫖妓撒谎了,留着还有什么用?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一拐杖抽在腿上,"读了这么多年书,哪个圣人教你做贪官的?做人做官要以朱尚书大人为楷模,以他马首是瞻。"
宋临疼得七荤八素之际陡然听见这一句,差点没把鼻子气歪:以他为楷模?就是他教我做贪官的!
抬起头来刚想辩解,老头一脚踹在他肩膀上,"瞧你这五官扭曲的猥琐模样,能有什么大出息?周围那么多为官做宰的你怎么就不学着点儿?看看尚书大人,比你大不了几岁,那气度那神采,你这辈子都学不来!"
宋临点头如捣蒜。
老头见他认罪态度还算差强人意,面色也缓和了下来。家丁察言观色了半天,急忙找台阶给老爷子下,七嘴八舌纷纷规劝:"老爷消消气,公子年轻,犯个错罚了也就算了。""公子大小也是官,您打他,论理是家法无可厚非,论法您可是以下犯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