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人----viburnum
  发于:2009年0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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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届三十,算是个大男人了,甚至在尖叫着追星的小姑娘口中已经符合大叔的标准,不再斗志昂扬,不再激情澎湃,不再轻易表现出悲喜而是选择将之深深掩埋起来,这是可悲还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成长?
穆少安只剩了心底的一声长叹。
他看着欧阳明健,从头,到脚。
从他被冬日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纤细而且柔软的发丝,到皮肤已经没有当初那种油光水滑和稚嫩的脸颊,从大领子外套没有好好系上的领口里露出来的线条明显的锁骨,到仍旧因为瘦削而让衣服有些逛荡的腰身,从紧绷在身上的牛仔裤遮掩不住的两条长腿那流线型的弧度,到始终不知道规规矩矩系好鞋带的一双尖头皮鞋......
穆少安不想给自己意淫者的定义,所以他想控制住自己这种不受控制的打量,于是,他最终把视线放在欧阳明健骨感的指头上,看着他高中时代就顽固不化的不规范的握笔姿势,看着他在报告书最底端签好自己的名字。
拿回那张纸时,他们没有视线的交错,穆少安低着头,用大檐帽挡住了自己目光中的所有冲动和眼角眉梢丝丝缕缕透露出来的悲哀。
尤其是在他听到那句话的时候。
"......给你......好学生,留作纪念吧,兴许等我一不留神成名了,这签名儿能卖大钱。"
穆少安从脊椎的每一道缝隙里冒出一股寒气来。
他讨厌听到这句话,因为这会令他的悲哀升级。
想当年,他在煎熬中困扰了一个礼拜之后,欧阳明健曾经用这句话狠狠的刺伤过他。
被老师指派收钱是很郁闷的活儿,尤其是对于穆少安这种对钱概念甚是不明确的人来说,他只有在这时候才肯坦然面对自己富家子弟的身份,从小生活在物质极其丰富的环境中,被娇宠惯了的他并没有勒紧裤腰带一分一毛算计日子的经验,于是,数学题应对自如,人民币却难以招架的穆少安,自己有时候都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那个在生意上极其精明的老爸的亲生儿子。
但是,人在学堂,身不由己,这儿不是他的一亩三分地,深知班主任一向喜欢让好学生干这种责任重大的事情的穆少安,最终还是接受了让他头疼不已的任务--收期末复习的卷子钱。
"给你,多出来的别找了,就算是小费。"
"小穆啊,你最近表现不错,这是奖励你的。"
"帅哥,昨天晚上你走那么急,都忘了给你钱了,拿去。"
"你可算清楚了啊,哎,别把假钞找给我啊。"
诸如此类,种种连调笑带骚扰的话语在他耳边犹如闷骚的夏季晚风一般滑过,一向自认为心宽的穆少安也只是抱以装出来的,却也装得十分自然的傻笑,这种傻笑直到欧阳明健站在他面前,把手里的钱放在他课桌上的时候,停止了。
"......签个名,在这儿。"迟疑了短短的半秒钟,穆少安镇定下来,指了指旁边的登记册。
他低着头,没有看欧阳明健的表情,只是看着那只骨感的手抓起签字笔,在登记册上快速写下那四个潦草却不凌乱的字,然后,他在欧阳明健扔下笔的同时听到了一句让他立刻皱起眉头来的话。
"给你,好学生。"
简短,也许不带着明显的轻蔑或是挑衅,可是,为什么听起来这么让人不舒服呢?尤其是在他特别强调了"好学生"三个字的时候。
穆少安一下子抬起头来。
浅浅笑着的表情,确实没有轻蔑或是挑衅,欧阳明健也看着他,好像是补充一样的,轻轻笑了一声,随后用右手的食指点了点自己刚写上去的名字。
"留着可别扔啊,兴许等我哪天成名了,这玩意儿能卖个好价钱。"
穆少安再次低下头。
他看着被那个轻轻点指的动作抹出一道细微污迹的姓名,看着沾在那个骨感指头顶端淡淡的签字笔的墨痕,然后,他在叹气的同时笑得不知道是酸涩还是释然。
"......不生我气了?"收起叹息的尾声,穆少安再次抬起头来。
欧阳明健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在"嗐"了一声之后抓了抓头发,然后开口。
"......收完钱,还有事儿吗你?"
"啊......?有啊,我得去财务科交钱......"
"然后呢?"
"然后......倒是没了。"
"哦。那我在后山墙等你。"
那段对话很滑稽,明显就是幼稚可笑的青少年才会有的表达方式,不能像小屁孩儿一样闹决裂,又做不到成年人那种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大度与泰然,最终只能还是保留了十六岁的大孩子们特有的矜持与跃跃欲试的成熟。
总之,在慌手忙脚收了钱,慌手忙脚核对好数目,慌手忙脚去财务科交款之后,穆少安尽量掩盖着自己慌手忙脚的,来到学校后山墙,见到了蹲在背阴处抽烟的欧阳明健。
沉默着站了一会儿,又沉默着走过去,穆少安靠在墙上。
欧阳明健也没说话,只是扬手把烟盒递给身旁的穆少安。
接过,抽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再把烟盒还给它的主人,穆少安在袅袅四散的烟雾中开口。
"......我那天,说的那些话,没恶意。"
"我知道。"欧阳明健吁了口气,"我当时也是急火攻心,你别往心里去。"
"嗯,不会。"点了点头,穆少安有种稍稍踏实下来的感觉。
"其实......"好像在迟疑,好像在犹豫,欧阳明健像是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一般的连吸了好几口烟,然后用始终不那么正经的腔调说着格外正经的言辞,"我也知道,你是为我想呢,真的......"
如释重负。
穆少安想闭上眼重重的吐出一口恶气,却在看到欧阳明健微微泛红的脸颊时再也移不开自己的视线。
正午的学校后山墙,巨大的暗色阴影里,两个偷偷抽烟,偷偷借着烟雾缭绕掩饰自己的青涩与羞于开诚布公的别扭心思的大男孩,在都不曾面对面的情况下,就这么冰释了延续了一个礼拜的冷战。
他们毕竟还是孩子,后来,穆少安这样琢磨,否则,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和好了呢?闹别扭容易,和好更容易,这不是孩子又是什么?
好吧,就算他们都是孩子,那又怎样?那段年轻过的岁月里,年轻,是他们手中仅存的,值得骄傲与挥霍的资本。
而多年之后,在重逢时回想起来,那很是平常的过往却成了格外令人眼眶发热的一幕,并非那时候有多么感人,只是因为那时候他们都年轻。
太年轻。
年轻到可以轻易的,恣意的,纠缠在一点一滴的喜怒哀乐之中,忘了时间早就甩开脚步,飞也似的朝前跑去了。
于是,在后来的种种变故里,在本以为永生无缘再见的分别后,在难以遏制的恨与悔交织而成的淹没了一切的海平面以下,他们只是自顾自的纠缠着无尽的悲喜,从没有想到过时间的作弄,与造化。
然后,十三年的间隔,十三年之后的重逢。
穆少安想阻止自己泄了洪的回忆,却发现除了拔枪自杀或是干脆连这个干扰了他若干年人生定向的混蛋枪毙了之外,再没有更好的方法。
"......我给你松开。"看着所谓的女受害人离开,穆少安收回视线,叹气,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束缚住欧阳明健的手铐。
"谢了。"随意扔给他一句轻描淡写的感谢之后,欧阳明健揉了揉手腕,"那......我也走了。"
"......嗯。"点头,是下意识的,怔楞,是恍然的,喊出那句"等会儿"是及时的,欧阳明健站住了已经迈出的脚步,是仿佛比那句阻止的话更早的。
"怎么了?"他问。
"......不待会儿了?"从后槽牙缝隙里挤出几个字之后,穆少安觉得天都要塌了,那种自己营造出来的伤感也好,他给欧阳明健制造出来的恐怖气氛也罢,全都随着这简单的一个邀请灰飞烟灭了,原来他的自尊,在潜藏的渴望与冲动面前,一文不值。
"也成。"咧着嘴笑了,欧阳明健像少年时一般边笑边抓头发,缠绕在指缝里的卷曲发梢形成奇妙的弧线,有如被扔进了石子的穆少安心湖水面上的波纹,一点点荡漾开来......

~Story 5-躁动~

穆少安想,自己也许真的不该把欧阳明健留下,就好像当年他不该把这家伙试图重新赖进他宿舍的念头给默许了一样。
"话说在头里啊,从今天晚上开始,你得跟着我一块儿上晚自习去。"放那个一脸浪笑的家伙进屋之前,穆少安撑着门框摆出谈判的架势。
没想到的是,对方很快就答应了,答应的痛痛快快干干脆脆,这甚至让穆少安一刹那间认为欧阳明健兴许还是有药可救的,而他没想到的是,从小养成的"野生"性子,才是欧阳明健的主人,单凭一个穆少安,力量微薄,又怎么能和欧阳明健那人性根基处的自由成癖、浪荡成瘾来一较高下呢。
更何况,你穆少安是何许人也,欧阳明健连他老爸老妈的话都从来不听,凭什么听你的?你不就是他一同学嘛,你又不是天王老子。
于是,只有第一个晚上老老实实跟着穆少安上了晚自习的欧阳明健,从第二天开始就不老实了,先是在课本里夹带漫画书,后来升级成了随身听,再后来是方便面加漫画书加随身听,当嘴里好像闹耗子一样咯吱咯吱嚼着干巴巴的方便面渣子的欧阳明健,被听到了诡异声音,回过头来看着他怒目相向的穆少安逮了个正着的时候,他用一种颇类似被捉奸在床时的尴尬神情回应了满脸失望与愠怒的对方。
"......我饿了......真的。"慌手忙脚从耳朵里把耳机拽下来,好像小寡妇一样的受气包表情,努力吞咽最后一点方便面残骸的动作,支吾的语气,掩饰的笑容,欧阳明健,这个被发现和方便面暗中有染的"奸夫",这个天杀的叛徒,这个给脸不要脸一把一把往下撕的大贱人,在故作委屈的同时,从他硕果仅存的那一丁点儿良心深处,觉得自己......
错了。
尤其是看到穆少安眼神里难以言表的......失望甚至是悲哀的时候。
那天,穆少安没说话,他转回身去,沉默的告诉自己,把精力集中在书本上,集中在书本上,别搭理那个混蛋王八蛋,等下了晚自习再说,到时侯他得把这孙子连带他的一堆破烂儿家当都从自己宿舍里扔出去,让他去死,让他睡水泥管子半夜冻死明儿早晨起来横尸街头,到时侯再把他碎尸万段蒸包子喂流浪狗就对了!
对,就这么干,就这么干......
就这么干。
可是......穆少安,你别靠说狠话给自己解心宽成吗?
一个良心深处的声音这么提醒自己。
"......我操......"低声咒骂着,右手在哆嗦,然后是抽搐一般的一个用力,"喀吧"一声,那杆一千多的威迪文查尔斯顿白夹,从中间整整齐齐的裂成了两截。
后面的欧阳明健,跟着那种奢侈品的断裂声,打了个重重的冷战。
有时候他也想,自己可以说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吧,可是,为什么每次看到穆少安因为他而情绪激动的时候,他就会从灵魂深处感到恐慌呢?是穆少安这个人很令人害怕?还是天生来的他就是欧阳明健的克星?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那么,欧阳明健这块从心儿里头开始发了酵的酸不溜丢的半成品酱豆腐,凭借穆少安恨不得倾盆而下的卤水,真的就能洗去所有不可入口的味道,出了厨房,上得厅堂了吗?
我问天有几时晴?天道阴晴也难保。
两句曾经看过的,都忘了是唐诗宋词还是元曲的话,闪现在穆少安脑子里。
他咀嚼着那些似乎隐藏着天大秘密的方块字儿,然后极轻却也是极沉重的,叹了口气。
那天,他最终没能把欧阳明健给扔出去。
他改变了策略。
"能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吗。"躺在床上,看着上铺的木板,仿佛要透过木板看到欧阳明健的脊背一样,穆少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的开了口,"就比如......你不乐意念书......"
没有回答。
半天,从上面传来一声意义不明的苦笑。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一阵轻微的响动,是翻身的声音,"你明白不了,真的,你从小什么都有,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
后头的话,欧阳明健没有再接着说,穆少安也没有再接着问。
他明白了。
物质上,都好说。精神上,他也许真的要远远富足于欧阳明健。
家里气氛良好,平和愉悦,这在很大程度上给了穆少安心灵健全发展的前提与基础,他不觉得空虚,因此也就不需要像欧阳明健那样,用放纵自己甚至是毁灭自己来填补那些因为家庭破裂而造成的,无论如何也填补不上的心灵缺口。
该怎么说?他是幸运的,他是完美的,他完美的像个上帝,现在这位上帝要进光普照拯救在苦海中挣扎的黎民了吗?
穆少安按住自己的脑门,好似怕它会突然爆裂了一般。
太高了,他一开始的定位就太高了,他抱着一种试图挽救和荡涤对方灵魂的心态去勒令,去强买强卖,甭说黎民,就是虫豸也不会乐意接受。
更何况欧阳明健那自卑背后强于任何人的自尊呢。
"那个......我说,你拿我当哥们儿吗。"迟疑了半晌之后,穆少安试探的询问。
"......那还用问。"回答同样是迟疑了半晌之后才出现,但是语气足够肯定。
"嗯......这就行了。"点了点头,穆少安松了口气,"我不逼你干什么了,反正,你记着......有了难处,就跟我说,既然是哥们儿,上刀山下油锅......"
"行了行了!"好像是个害了羞的大姑娘在借泼撒娇一般的语调,欧阳明健几乎是喊出了两句阻止穆少安接着说下去的话,"你丫饶了我吧!这么酸的话亏你说得出来,以后没法叫你老大了,我还是叫你酸神吧!"
穆少安没说话,只是轻轻笑了,他仍旧看着躺着欧阳明健的上铺,仍旧想像着可以透过木板褥子床单等一系列的阻碍看到那瘦削但是结实的脊背,然后,直到这种幻想被一句突如其来的话语残酷的打断。
"......我今儿个下午,找那个女生去了。"
声调平和,好像在说着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但是,凭借直觉,穆少安知道,坏事了。
"哪个女生?"他淡淡开口问。
"别装傻。"从上面传来一声嗔怪,"不是跟你说过嘛。元旦联欢会上,唱歌的那个,个儿挺高的......"
"......哦,然后呢?"仍旧是尽力平和的声调,但是穆少安已经感觉到从耳后和肋下的某处冒出汗来。
"然后她告诉我她有男朋友了。"
穆少安想喊哈里路亚。
他很高兴。
多少个在欧阳明健离开之后的日日夜夜,他都一直在琢磨自己的这种念头,这种异乎寻常的独占欲,这是病态,是变态,总之不是常态,那个淡定的、自若的、连奔350都可以不拿正眼儿看的穆少安,在欧阳明健的问题上,变得像个魔障,像个痴狂者,像个疯子。
失去,也许并不可怕,就拿"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来聊以自慰吧。
可怕的,是原本以为今生今世都要在失去中度过的时候,老天也好,命运也罢,给了你也许可以再次得到的机会。
机会、得到、在人类本能的欲望驱使下,显得那么金贵。
于是,人类本能的欲望,在这金贵面前,把贪婪和不顾一切,暴露的那么清晰可见。
"坐吧。"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穆少安摘掉头顶的大檐帽,"喝水吗。"
"不了不了。"显得有点疲惫的声音,欧阳明健摆摆手,然后老老实实坐在椅子里,他打量着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那种成年男人眼中流露出来的新奇目光,会让人不自觉对他产生一种怜爱孩子般的宠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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