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餐桌前,刘谨默默吃著早餐,困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白以敏扫了刘谨两眼,叹了口气,搁下筷子。
「我想,有些事我们得谈谈。」结果,还是白以敏先开口,打破了僵局。刘谨点点头,抱著一种上法庭接受审判的心情,面对这场不得不为之的「沟通」。
白以敏正襟危坐,严肃地直视著刘谨,「你还喜欢徐子敬吗?」
刘谨下意识地回答:
「不,早就......」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白以敏问了什麽,而自己又回答了什麽。白以敏闻言,立刻冲过去,狠狠抱住刘谨。
「该死,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多久你知道吗?」
刘谨有些哭笑不得。他还以为白以敏跟他一样,是要谈谈他俩之间的问题,没想到白以敏唯一在意的,还是徐子敬。
刘谨拍了拍白以敏的肩,「我想,我们要谈的应该是别的事才对。」
白以敏狐疑地看著刘谨,「别的事?还有什麽事?」
果然完全没发现吗......刘谨忍不住叹气。
「就是......一些相处上的问题。」刘谨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麽说才好。「你知道,我一个人惯了,不太习惯有人跟在身边,管东管西......」
白以敏眯起眼,瞪著刘谨,「你觉得我管太多?」
「也不是啦,就是......应该给彼此多一点空间......」刘谨拚命解释著,却不敌白以敏愈来愈凶狠的目光。终於,白以敏爆发了。
「我才要说你哩!每次有什麽事都憋在肚子里,问你你也不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有办法猜到你的心思?你喜欢什麽,或是不喜欢什麽,都要跟我说我才会知道啊!」白以敏焦躁地走来走去,看见刘谨坐在那边,一脸被他吓到的样子,又忍不住心软起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吼你,可是我真的......」他疲倦地抹抹脸,「有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拿你怎麽办才好。」
所以,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刘谨想。他们两个都不知道该如何正确地对待对方,却始终没有正视这个问题。他们努力绕著对方打转,试著让对方变成自己世界的中心,浑然不觉那小小的世界已经开始出现裂缝;裂缝愈变愈大,愈变愈深,终於导致他们分手。
白以敏伸出手,颤巍巍地轻触刘谨的脸颊。
「这就是当初你和我分手的原因吗?」白以敏看起来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他大概以为,只要刘谨心里没有徐子敬了,只要刘谨愿意让他接近他了,就什麽问题都没有了吧。但是爱情从来都没有这麽简单,两个人要手牵著手一块儿走下去,更是困难无比。
刘谨觉得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呼吸困难。他并不想让白以敏伤心,但到头来,他还是让他伤心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一阵音乐声打断了刘谨。熟悉的旋律熟悉的歌声,是刘谨忘了换掉的来电铃声,Waht a Wonderful World。
白以敏脸色一僵,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抢先将刘谨的手机握在手中。看了看萤幕,果然是徐子敬来电。
白以敏望向刘谨,刘谨也回望过来。他们就这麽遥遥对峙著,直到刘谨伸出手为止。
「给我。」他尽可能平静地说。「让我接电话。」
白以敏咬著下唇,内心掀起一阵滔天巨浪。路易阿姆斯壮嘶哑世故的歌声像是在嘲笑他一般,唱个不停。最後,他还是将手机递给了刘谨。
刘谨按下通话键,听见徐子敬焦急的声音。j
「什麽?你说慢点......嗯,嗯......怎麽会这样?好,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刘谨切掉电话,抬起头,望著白以敏。
「以敏,子敬那边出了点事,我要过去帮忙,可以吗?」
白以敏别开脸,「如果我说不可以呢?」
刘谨忍不住叹息,「以敏,不要这样。」
「你还说你已经对徐子敬没感觉了!你......」白以敏委屈地指控,「难道你要永远让他挡在我们两个中间,一通电话就可以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以敏,我和子敬现在只是朋友--」
「我不相信!」白以敏大吼。
忽然间,没有人说话了。空气凝滞下来,时间彷佛停止流动。
刘谨疲惫地叹息了一声,「以敏,我现在没时间跟你争这个。等我回来再跟你谈,好吗?」
刘谨迳自穿上外套,拿著皮夹和钥匙,出门去了。他多少也是有些生气的,为了白以敏的不讲理,和令人倍感压力的独占欲。看样子,就算谈开了也没用,因为白以敏就是那样,他是不会改变的。所以刘谨出门时,故意赌气不去看白以敏脸上,那像是被抛弃的小狗般的表情。
白以敏望著刘谨的背影消失在门後,愣愣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紧闭的门扉,和空无一人的房间。忽然间,他觉得好累。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主动。他不断地要,不断地追逐刘谨的爱,就算被甩了,还是锲而不舍,厚著脸皮纠缠不休;如今,他已筋疲力竭。
明知道是自己在闹脾气,明知道刘谨没必要骗他,但他就是无法原谅,竟然在这个时候为了徐子敬而离开的刘谨。
白以敏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刘谨家的钥匙。以後,没必要随身携带了。他想。
他将钥匙留在刘谨的床头柜上,头也不回地,离开。
刘谨赶到徐子敬家的时候,徐子敬已经站在公寓门口,不晓得等了多久。他一看到刘谨,像是看到救星一般,急忙迎了上来。
「怎麽回事?」刘谨劈头就问,「你说佳盈不见了,究竟是--」
徐子敬闻言,难过地低下头。刚才在电话里,他只告诉刘谨,林佳盈不见了,来不及解释更多。
此刻,他手里拿著两支手机,一支是他的,一支上头系著可爱的手机吊饰,一看就知道是林佳盈的。看样子,徐子敬大概把能打的电话都打遍了,实在找不到人,才会找刘谨来帮忙吧。
「昨天晚上尾牙结束後,我喝醉了,佳盈送我回家。我们两个......」徐子敬支吾了阵,「就是,我想跟她......」
刘谨点点头,表示他懂,毕竟他昨晚也做过相同的事。
徐子敬疲惫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但是佳盈她......她不让我碰她。我有点不太高兴,加上我又醉了,所以就跟她吵了起来。後来,她跟我说......」徐子敬咬著牙,眼里浮现一层水光。「她、她说,她怀孕了。」
怀孕?刘谨一愣。怀孕不是件喜事吗?为什麽会闹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对她说了什麽?」刘谨脸色一沉。徐子敬见状,急得开始扯自己的头发。
「拜托,我吓坏了好不好!我只跟她做过一次,後来她就一直找藉口不让我碰她,我怎麽知道--」
「你就直接这样跟她说了?」刘谨感觉火气升了起来。他很少这麽生气过,尤其还是对徐子敬。
「没有!」徐子敬气急败坏地大叫,「我虽然喝醉了,但我不是笨蛋!佳盈不是随便的女孩子,这个我知道!所以我马上就说我会负起责任,要跟她结婚,但她说她不要!」
「不要?」刘谨难以置信。
「她说--」徐子敬顿了一下,眼里的水气似乎随时都会凝聚成眼泪,从那因为彻夜未眠而浮肿的双眼落下来。「她说,她要把孩子打掉,跟我分手。」
一时间,刘谨什麽话都说不出来。为什麽?徐子敬和林佳盈不是交往得好好的吗?这年头,奉子成婚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为什麽要分手,还要把孩子打掉?那不是他俩的孩子,不是一条生命吗?
「为什麽......」刘谨喃喃自语著。
「我不知道。」徐子敬无力地摇摇头。「不管我怎麽问,她都不告诉我原因,我跟她吵了好久,然後她就跑出去了......」
刘谨悚然一惊,「她往那个方向跑?你有追出去吗?」
徐子敬颓然一笑,「我当时在气头上,以为她顶多就是跑回家去了。天亮之後,我打电话过去,才发现她把包包和手机都留在我这里了。」
把包包和手机都留著......刘谨内心那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了。
「你问过她的家人和朋友没?」
徐子敬扬了扬两支手机,「能问的都问了,没人知道她在哪里。她家里......我不敢打过去。」
刘谨闻言,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刺了一下。认识这麽久,他头一次发现,原来徐子敬竟是个这麽没担当的人。
「......这样吧。」刘谨深吸一口气,试著让心思回到寻找林佳盈这件事上。「我们两个先在附近分头找找,佳盈没带钱包,应该走不远。如果还是找不到人,你就打电话去她家,告诉她的家人,我则打电话去附近的医院问问看。再找不到,可能就要报警了。」
无计可施之下,也只能如此了。於是刘谨和徐子敬两个人分头行动,并且各自在内心祈祷,希望能够顺利找到人。
徐子敬家在闹区的巷弄内,附近很多店家,照理说,林佳盈身上没有钱,在这种地方应该寸步难行才对。一个女孩子,又是个孕妇,能走到哪里去?刘谨试著估算一下她的脚程,把沿路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著她的踪影。种种想像出来的画面开始浮现脑海,刘谨一边祈求上苍,不要让林佳盈那样单纯可爱的女孩子遭遇不幸,一边又暗暗猜测,林佳盈究竟是为了什麽,要跟徐子敬分手,把孩子打掉?如果能够知道原因,或许就能够猜出她现在人在哪里......
刘谨一边胡乱思考著,一边穿越大街小巷,寻找林佳盈的踪迹。当他看到一座隐藏在大楼後方的小小公园时,忽然灵机一动,走进那被树木包围的绿地。
公园中央,是专供小孩玩耍的溜滑梯和秋千。刘谨喘著气,抹去脸上的汗水,视线聚焦在那个孤零零地坐在秋千上的女孩。
算他运气好,人竟然被他找到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几步,生怕会把林佳盈吓跑。等距离够近了,他才出声:
「佳盈?」
林佳盈抬起头,望向刘谨。她看来累坏了,脸色苍白,神情茫然。在刘谨的印象中,林佳盈一直是个重视外表的人,每次她看到他,都会紧张地拉拉衣服,或是理理头发;此刻她却满脸憔悴,衣服皱了,头发也乱了,看来著实令人心疼。
「......经理?」她微笑,看来像抹幽魂般飘忽。
刘谨来到秋千旁,确认林佳盈没有流露出任何防备他的意思,才轻轻按住林佳盈的肩。
「你还好吧?」
林佳盈仰起头,望了刘谨好一会儿,才又别开头,「子敬告诉你了吧?」
「......嗯。」
「子敬也出来找我了吗?」
刘谨点点头,「他很担心你。」
林佳盈笑了。
「但是,」她轻声说,像是叹息,又像是自言自语:「先找到我的,是经理呢......」
这句话,也许别有意涵。刘谨再迟钝也能察觉到这点,却不明白究竟是什麽样的意涵。他选择暂时将这件事放到一边,先劝林佳盈回家休息,等状况好一点了,再找机会和徐子敬好好谈一谈。
「佳盈,我送你回家好吗?」刘谨柔声问,但林佳盈只是摇摇头,眼神茫然地望向远方。
「回家......我不能回家。」
「为什麽不能回家?」刘谨耐心地追问,态度像在劝哄哭泣的小孩。
「因为......」林佳盈用喃喃自语般的音量说,「因为我要等医院开门。」
医院?刘谨一愣,而後痛心地皱起眉。为什麽?为什麽林佳盈一心一意要堕胎?再怎麽说,那都是她和她男友的孩子,为什麽能那麽坚定地说要打掉?先前刘谨也有想过,打掉什麽的可能都只是小俩口吵架时的气话,现在看起来,事情可能没那麽简单。
「先不要去医院,好吗,佳盈?」刘谨放在林佳盈肩上的手,不知不觉地开始施力。「听我的话,先回家休息,等你精神好一点,我再带你去和子敬重新谈过。」
面对刘谨的提议,林佳盈只是一味地摇头。忽然间,她像是想起什麽似的,仰起头看著刘谨。那姿态,近乎挑衅。
「经理,以敏呢?」
「以敏?」刘谨一下子转不过来,「啊,他应该在家吧,我不清楚......」
「是在他家,还是在经理家?」
刘谨愣住了。这话是什麽意思?林佳盈在说什麽?
「我都知道喔,经理。」林佳盈咯咯笑著,握著秋千的吊绳,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盪起秋千来。「我很久以前就发现了,只是不敢确定而已。」
发现?发现什麽?刘谨脑袋一片混乱,内心深处却有个声音,明白冷静地告诉他:还能有什麽事?不就是你和白以敏的事吗?不就是你隐藏了大半辈子的秘密吗?
那个秘密啊,就要被戳破了。天底下没有秘密不会被戳破的。
林佳盈一边盪著秋千,一边看似愉快地笑著:
「以敏他啊,很可爱喔!昨天下午吃尾牙之前,我问他是不是喜欢经理,他吓了一跳,马上就承认了。他还问我是怎麽发现的......啊哈哈,好好笑,他表现得那麽明显,还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吗?」
刘谨握著拳头,感觉自己全身都在颤抖。背脊上阵阵发冷,冷得他说不出话来。他像个准备受刑的犯人,正站在绞刑台前,拿不出勇气踏上去,也无法往後退。
「我啊,觉得这整件事实在太有意思了。」林佳盈望著天空,笑意慢慢从她脸上褪去,她的表情逐渐平静下来,语调和缓得像是在陈述一件大家都知道的事实。「经理喜欢子敬,对吧?」
刘谨浑身一震。她连这件事都知道?究竟她是从什麽时候开始......她一直在观察他吗?甚至在知情的情况下,和子敬交往?她怎麽可以......
林佳盈对刘谨铁青的脸色视若无睹,迳自扳著手指头,慢慢数著,「但是子敬不喜欢经理,子敬喜欢的是我......经理,您瞧,这不是连成一条线了吗?您喜欢子敬,子敬喜欢我,而我喜欢的是经理,刚刚好,就是一个完全单向的三角关系呢。加上以敏就是四角关系,但是这样就没办法连成一条线......」
接下来的话,刘谨完全没听进去。林佳盈刚刚说了什麽?她说......她喜欢他?
林佳盈叹了口气,微笑著,望著刘谨。
「经理您果然没发现吧?」她的口吻中带著淡淡的自嘲,「因为打从一开始,您就没把我放在眼里,这点我清楚得很。」
刘谨蠕动著嘴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麽样,很有意思对吧?」林佳盈掩住脸,开始大笑。「因为我知道经理您不可能喜欢我,才会和子敬交往,很好笑对吧?我怎麽会这麽天真,竟然以为交往以後就能喜欢上本来不喜欢的人!」说著说著,歇斯底里的笑声慢慢转变为哭声。「更好笑的是,我真正喜欢的人,竟然只喜欢男人......这真是......太好笑......」
刘谨呆站在原地,看著林佳盈哭,声嘶力竭地哭。他该生气的。他想。因为林佳盈骗了她自己,也骗了所有人。同时,他也该惭愧,因为整件事说到底,终究是因他而起,他却毫无所觉,放任事态发展至今,结果没有人得到幸福。
他想起被他留在家里的白以敏,忽然好後悔好後悔,为什麽他没有好好对待他?为什麽要和他吵架?白以敏是无辜的,徐子敬也是无辜的,他们只是付出自己的爱,然後被刘谨和林佳盈糟蹋而已。
但是现在,刘谨只想哭,只想和林佳盈一起放声大哭。他们都错了,大错特错,错得离谱。
如果可以从头来过的话,该有多好?刘谨看著林佳盈不断滴落在地上的泪水,苦涩地想。如果他不要喜欢徐子敬,如果林佳盈不要喜欢他,他们四个人,是不是就能得到幸福?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恐怕就连编写众生命运的上帝,也无法回答。
哭声渐渐微弱。许久之後,林佳盈终於安静下来。刘谨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
「回去吧。」
林佳盈不作声。
「我先送你回家,以後的事......以後再说。」
林佳盈沈默了很久,终於点了点头。她累了,刘谨也累了,他们都需要休息,都需要让狂乱的情绪沈淀,才有勇气再度面对他们制造出来的难题。
刘谨伸手想扶林佳盈,她却不著痕迹地闪开他。刘谨猜想,也许她现在还不想面对他,於是走在前头,沈默地领路。
他们穿过公园,穿过大楼後方的小巷,穿过许多还在沈睡的住家,来到一道阶梯之前。阶梯不长,顶多只有十来阶,走下去,穿过大厦与大厦之间的狭小巷弄,就能回到大马路上。刘谨一口气走到底,才发现林佳盈没有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