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亲----田终
  发于:2009年0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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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之间或多或少还是存在一点尴尬,除去在网路上聊天的机会,面对面的场合他们两个几乎谈不上几句。说夸张一点,他们其实见了面就尴尬。而为了弥补这种尴尬,为了实现海树「可以继续做朋友」的承诺,只好补偿作用的网路上越聊越长。
泛着尴尬又要努力维持「好朋友」的状态,海树跟阿霖之间就一直持续着这样子一个多月。他没有想要变动,也不知道该怎么变动。一直到期末考逼近眼前,事情才出现转机。
那天中午,海树照着父亲的安排,到公馆附近一家餐厅跟父亲一个姓洪的朋友吃饭。那个朋友定居在美国,是个执业律师,这次是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到台湾。海树曾跟父亲提过他毕业后有出国念书的打算,所以父亲很热心的替他到处打听在美国的法律界人士。因为这是难得的机会,又对未来有帮助,所以海树给了自己名正言顺的理由翘掉下午第一二节的课。
海树不太愿意错过任何一堂正课,可是把未来的计划和现在的课程放在天平上秤过的结果,他决定这个机会比较重要。不过他千衡万量都没想到,这个机会竟然大到足以改变他的一生。
那天那位洪先生不是单独和海树共进午餐,而是带他的儿子一起。他的儿子是个不到九岁大的男孩,典型的美国好人家独生小孩,又是老年得子。爸妈宠得要命,一付自己什么都知道的德性的小鬼。海树不太擅长应付小孩子,实际上他完全法理解用正常逻辑和语言无法沟通的生物。面对那小鬼没大没小的一口美式英语,海树只能笑;他试着跟小鬼说话,结果是换来小鬼问他爸可否离座出去玩。
「很抱歉,现在小孩越来越厉害了。」那位洪先生抱歉但又自豪的笑。「你很喜欢小孩喔?对不起我们家Aaron不太有规矩,太宠了。」
海树陪着笑,当然他不敢说他一点都不喜欢小孩。他的笑容是礼貌,不过洪先生接下来的话让他笑容完全僵住。
「你弟弟小时后也这样吗?他皮不皮?」洪先生说。
海树很确定自己停在那里半分钟以上才反应过来,洪先生说的是「那个孩子」。他瞬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话,父亲跟这位先生说了多少?他该说多少?
「呃,我没见过他。」他努力挤出抱歉的笑。
「喔?你跟你父亲现在这个家庭不熟啊?」
的确是不熟,海树只在某次父亲办展览的场合见过那个女人,那个孩子他是一次也没见过。海树据实回答,不过他知道自己的所有表情都僵在脸上。他努力装做那是件大家都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毕竟现在这个离婚率这么高的社会,他父亲离婚再婚另外有小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表面上看起来。
「他上次带另外那个男生来美国住在我们家,你弟弟跟Aaron玩的好好喔!」洪先生转头笑着对儿子说。「对不对?Aaron?你还记得那个哥哥嘛?」
海树实在不知道洪先生为什么要讲这个,他只觉得,他的胸口像是有什么哽住,好闷好闷。父亲带那个小孩去美国?
「你有什么感想?对你父亲现在这个婚姻?」洪先生让儿子跑去玩,然后继续话题。
「没什么感想啊!」海树礼貌的笑着。「只要开心就好。」
「谁开心?」洪先生好玩的问。
「大家都开心就好了。」标准回答。
「那,你妈开心吗?」
海树一口茶差点咽不下去,他很努力的继续笑。维持礼貌,礼貌!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她应该不太开心吧?她没有再另外结婚什么的。」洪先生边吃菜边说,就像跟个好朋友在话家常一样。
海树只是笑,一直笑。虽然他觉得心底有个声音在抗议,可是对方是长辈,良好的教养告诉他不要反驳长辈。
「不过也好啦!你妈看得开就好。我看你也是很看得开的样子,对喔?」
海树不知道洪先生那句话是称赞还是怎么样,他继续点头陪笑吃菜。这家餐厅的菜很好吃,不过他现在觉得肉吃起来都像石头。
「嗯?他们分手多久啦?几年?」
每一句话都像针山一样刺进海树耳里,他很听话的努力算计时间。几年了?十五年?十八年?洪先生知道那个孩子的年龄吗?知道海萌的年纪吗?他该怎么回答?什么才是最好的答案?父亲到底对外界说法是什么?
「我不太清楚,很久了吧!」海树继续笑。「大概是我小学的事情。」
「嗯,我想也是。」洪先生满意的说。「过了这么久都没感觉了喔?应该也是习惯了。你当初有没有反应很激烈什么的?还是年纪太小不知道?」
习惯?这种事情还可以习惯的吗?被骗了十几年还得努力粉饰太平,这种事情有人能习惯吗?海树接下来已经听不清楚了,他努力把耳朵关起来。陪笑就好,他什么都不在意,点头说是就好。他今天是来谈人生规划,不是谈家里的!
「我看你是很懂事的样子,那你妹妹呢?她怎么样?」还在继续。
海树觉得自己已经在崩溃边缘了,他真想跟桌对面的那位先生说对不起我妹妹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我们全家都在粉饰太平,我爸到现在还是天天回家跟没事一样。我不想再谈了!难道是说我伪装的太好,好到没有人看的出来我很痛苦吗?为什么这个人可以继续问下去?
「我不知道,我没跟我妹妹谈过这件事。」他不懂自己为什么还可以在笑。
「嗯,我看你也是那种什么都没关系的人。你跟你妹妹一定是各有各的生活,谁也不管谁喔?」
「不,我跟我妹妹感情很好。」要笑,因为这是他最骄傲的事实。「我只是没跟她谈过这件事,毕竟等她比较懂事我也上大学,离开家住在外面了。」
「嗯?嗯?你真的觉得她不懂吗?」洪先生不苟同的皱皱鼻子。「别小看现在的小孩,他们可是什么都知道的,像我儿子那样。」
海树已经不想接下去了。现在小孩都很懂事,所以他也是吗?因为他很懂事他很礼貌他很成熟他看起来很能接受事实所以活该被这样对待吗?他不懂为什么自己一定要坐在这里接受凌迟,懂事是他的错吗?如果可以选择他不要这样被当大人对待,他不想谈这件事!明明是心里最深处的痛,却被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人这样当家常便饭拿出来讲。他也知道再婚没什么,但像父亲这样说谎?这样欺骗?现实与幻想、他人与自己认知的不协调撕扯着他。他很努力在外人面前装作爱父亲尊敬父亲支持父亲的好小孩,但他已经快要笑不下去了!
还好那位美国律师终于把话题转到别的方向,海树麻木的把自己切换到专业模式。只要在那个模式下他就不是他自己,只存在着一个念法律的脑袋,脑中只有专业和未来,其他什么都没有。在那个模式下他所有喜怒哀乐都只牵连到知识,就像具不食人间烟火的电脑或机械。只要他是机械,他就不会疯狂,他就不会心痛。
离开那家餐厅,海树没有依照原定计划赶回法学院继续剩下来的课,他直接背着书包回家。下午上的正好是民法亲属,他已经受够了,不想再跟那些事有牵连。脱下那副面具后他脆弱不堪,现在在回去上课他一定当场崩溃在教室里。他现在什么都不要看、不要听、不要想。他不要跟那个世界再有任何有接触,不然他一定会毁灭,不需要等任何人攻击,自己就崩散瓦解掉。
他穿过下午行人稀疏的公馆人行道,毫无知觉的回到住处。没有愤慨、没有激动,他只是关了门任由背包滑落在地上,然后慢慢缩进书桌椅子里。他摘掉眼镜,把一双过长的腿收起来抱在胸前,头顶着膝盖把紧皱的眉头撑开,双手紧紧环着自己。他的胸腔涨满了某种物体,几乎难以呼吸;心跳没有特别快,可是沉重到他担心它要罢工;脑袋空空的,里面空无一物,却回荡着某部描述一个女孩对父亲再婚心情的小说。
当他发现的时候,他自己正在描写一个跟他同样遭遇的女孩,一字一句的刻划每个细节。只有用这个方法,他才能面对刚发生过的事。可是他没有力气把那部小说写下来,他的心实在太痛了,痛到动不了。他只能缩在这里,这是他仅有的世界。在这个世界外动一根指头都觉得更痛,他也没有力气动,因为已经痛到动弹不得,或许马上他的心脏就会跟胸部的其他地方凝结成一块,再也动不了。
这样也好,凝结成一块至少他就不会瓦解成一坍粉末,随风成为台北空气污染的一部分。至少他还能有什么东西残留着。
海树搞不清楚自己有没有睡着,他只知道当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天已经差不多全暗了。他对过去数小时的逝去毫无印象,僵硬的瞪着不知何时跳上桌躺平的Fatima,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脑中还有一部分残馀清醒,告诉他应该去楼下拿洗好烘好的衣服、吃晚餐,然后复习今天漏掉的课程。可是他完全不想动,他好想继续陷入那个状态,逃开这一切。
他知道这样不行,努力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根本什么事都没发生。没道理他高三第一次听说整个事实时只感到晕眩,这么久了却突然感到这样的打击。他明明就知道每一件事情,甚至知道父亲带那个女人出席所有商业性场合,没道理现在才开始感觉强烈啊!
或许是因为当时讲的人是母亲,是跟他同一阵线的人,多少了解他被背叛的心情;这次是个对面阵营的人,毫无知觉这件事对他的伤害,逼迫他淌着血作战。不,或许最伤害他的是父亲曾带那个孩子出国,还介绍给朋友。海树一直说服自己是正确的,是大太太的小孩、是正室的长子。相信父亲重心在自己这个家里、相信另一个家庭只是父亲为了弥补错误的权宜之计、相信自己是父亲最大的骄傲,这些是这是他唯一仅存的安慰。可是他刚才得到的事实告诉他,他根本什么都不是,那一边的才是正统。
「我到底是什么?父亲?」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脑海里说话,一遍又一遍。
为了甩脱那耳底的低喃,海树用力强迫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戴上眼镜。脚接触到瓷砖地板的那一刹那,他突然发现Fatima瞪大了眼睛端坐着,用一种从没见过的表情看着自己。他不解的看往桌前窗玻璃,这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惨--没有哭出来,但跟在哭几乎没两样。
「我没事,Fatima。」他在心里对猫说,然后大手盖上猫的小头。可是他这句话竟然说不出口。他本来想说的,没料到自己竟然连对猫说谎都办不到。没事?骗谁啊?
海树最后搔搔猫的尖耳朵,把钱和钥匙塞进口袋然后出门。不管怎么受伤、不管怎么痛,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缩在那里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帮助。该吃的饭还是要吃,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只有继续这些柴米油盐的琐事,他才觉得自己还在存活。
13
海树吞完索然无味的自助餐回到家,几乎是反射性的打开电脑登入BBS。他惊讶的发觉,每天跟阿霖闲聊打屁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反正阿霖永远都在挂站,不管上课睡觉吃饭洗澡还是出去玩,rainboy帐号一直都挂在那里。阿霖曾笑称自己是BBS长驻程式,就像化石一样固定在那个地方,永远不会变。
曾有某个通识课老师抱怨过「挂站」是种浪费网路资源又无意义的事,并且显示了现在大学生精神生活的空虚、暴露出他们强烈的被注意以及被需要。海树赞成这个说法,的确挂在站上动态显示「上课」或把腻称改成「外出中有事打手机」,跟电脑关着没两样。但是他很高兴的看到阿霖一如往常挂在站上,他现在非常非常需要不会更动的东西,即使那只是个没人坐在前面的帐号也好。
To rainboy: 在吗?
阿霖状态显示的发呆时间超过两分钟,海树想他人大概不在,丢水球只是试试看而已。或许根本也没想要接到回应,阿霖在不在都无妨,他只是想确认那个帐号可以丢水球进去。这种无意义的举动给他安全感,也给了他比安全感更好的东西--没多久就有了回应,阿霖就跟所有习惯打b的大学生一样打字很快。
★ rainboy  刚到家,怎么?
To rainboy: 没什么,打个招呼而已^^
★ rainboy  喔,谢谢 我很好
To rainboy: ^^;
因为没什么话题可讲,水球对话就中断在这里了。塞满肚子的食物让海树心情稍微好转了点,不过效果有限。他无聊的转进笑话板,把时间浪费在一堆冷笑话里,或许笑一笑就可以忘记一切吧?海树还记得他当中医的外公曾说过:人不管遇到什么,只要大家哈哈一笑什么事都没了。某种程度而言那算是真理,笑是治疗许多问题的良方,但也没那么神奇。
★ rainboy  你心情不好啊?
海树意外的盯着萤幕下方那行字思索,他刚才有说什么不对的话吗?阿霖为什么会觉得他心情不好?
To rainboy: 为什么这样问?
★ rainboy  不知道,感觉你心情好像很糟
海树一度想说谎掩饰过去,可是为什么要说谎?他找不出来自己不说实话的理由。对象是像动物一样没心机的阿霖,回应一下他的关心也无妨。
To rainboy: 是有点^^;
★ rainboy  喔?怎么了?
To rainboy: 没什么 一点家里的事而已^^;
★ rainboy  需要谈谈吗?
To rainboy: 不用了 也没什么好谈的 就那些事 不用浪费时间了
的确是没什么好谈的,几乎所有的事他都跟阿霖讲了,现在再讲一次除了浪费时间浪费网路钱之外没有任何作用。他没办法解释已经可以主动说出来的事为何可以再度伤害他,他以为能够讲出整个故事以后就表示接受了那个事实存在。就阿霖这样的旁观者看起来,像他这样一再反覆叙述同样一件事很白痴吧?
★ rainboy  如果讲出来你可以快乐点的话,我愿意听你讲啊
★ rainboy  我希望你可以快乐起来
★ rainboy  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咩 :P
海树真不晓得阿霖怎么可以光明正大讲出这种话,或许是人在网路上用打字的时后会比较放得开吧?不过这种恶心巴拉的话在这种场合还挺管用的,很确实达到让海树心情好转的效果。
跟阿霖讲应该无所谓吧?反正该讲的都已经讲过了,他只是需要有人听他讲、让他发泄情绪而已。其实男人是种很寂寞的生物,朋友之间几乎不会分享心事,所以即使一大票人在一起宣称是哥儿们依旧言之无物。高中时海树曾有大群大群的朋友,大家称兄道弟一起练习一起吃东西,却没有一个交心。他对这种情形已经失望透了,所以上到大学以后就不再试着与人接近,仅仅维持日常生活互助的层级。阿机不用说是海树拥有的唯一真正朋友,或许,阿霖可以成为第二个。
To rainboy: 其实也没什么 只不过今天中午跟我爸的一个朋友去吃饭
★ rainboy  恩恩
To rainboy: 那个朋友问起我家的状况 和我爸在外面生的小孩
To rainboy: 让我有点食不下咽而已
★ rainboy  ^^;
To rainboy: 就这样 没什么
本来事情可能说说就算了,反正有个对象可以讲让海树心情好了许多。没想到就在这时候海树的父亲打了他的手机进来,一下让海树的心情降到冰点以下。
To rainboy: 接个电话
★ rainboy  喔
To rainboy: 是我爹
★ rainboy  @@
就海树记忆所及,那通电话他只讲了「很好」、「是」、「手机很贵回去再跟你说。」和「再见」这三句话就被他切断了。父亲是来问他今天会面的情况的,而他不想谈。他不想听到父亲的声音,不想再听欲盖弥彰的谎,不想忍受因为愧疚而格外亲切的人渣。事实在那里没错,但他总有权利逃一下吧?
To rainboy: 回来了
★ rainboy  这么快?
To rainboy: 没什么好说的啊
★ rainboy  ^^;;
方才好不容易稍微平复的情绪再次铺天盖地涌来,海树突然强烈的想知道,究竟什么是爱?究竟有什么感情可以相信?究竟什么样的心情会使人想去追求另一个人,然后跟那个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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