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亲----田终
  发于:2009年0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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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会误解所以与大部分的人保持距离,相对就把了解与被了解的欲望灌注在有血缘关系的家人身上。总以为血缘关系和多年的相处可以使人互相了解,误以为所有的心情都能清楚传达,因此被误会时比被其他人误解还难过千倍、无法沟通时的失望比和其他人沟通失败还挫折万倍。
海树平日是修养极好的人,再不耐的情况都能淡然处之,世界上唯一会和他吵起来使他气到全身发抖的只有母亲。就因为母亲是母亲,就因为是教导他的人,海树才更加无法忍受母亲的不理性。即使知道人歇斯底里起来完全讲不通,海树依旧次次被母亲激怒,气愤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海萌也无法了解为何哥哥就是只会跟母亲吵架,她早就学会不要跟母亲起正面冲突,明明脾气比较好的海树却做不到。海树无法解释,他给自己的理由是自己比爱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爱母亲,因为如此才更加无法谅解,更无法对她的错误视若无睹。
据说阿机有过类似的经验,而且有个酗酒的娘。不过他早已看开,用比海萌更无视、堪称冷漠的态度对付自己母亲带来的强烈情绪--即使那样会更激怒他的母亲。海树不想像阿机那样,他相信自己的母亲比阿机的母亲能讲理,也不想放弃自己的母亲,所以他仍坚持和母亲一次次说理,再一次次被气得乱七八糟。
手机响了起来,海树伸手越过Fatima上空去拿,是阿霖。
「哈罗!海树,抱歉打扰你享天伦之乐。借我几分钟好吗?」
「没关系,我人在公馆。」海树淡淡的说。
「喔耶!你回来啦?那正好,有没有空?要不要跟我们去泡温泉?」
海树用力的笑起来,阿霖就是这样直接,连句别的都没讲。
「唉呀不对!你会回来一定是还有别的事吧?要考试吗?抱歉我没大脑那我就不打扰......」
没等到阿霖那串超高速机关枪扫完,海树笑着打断那堆阿霖招牌「想什么说什么」的废话。相交不用太久,阿霖这种天份他就已经见识过很多次了。
「好啊!去哪?」
「耶?喔。就上次社上去的那里啊!」
「什么时后?」
「现在。」
「呃......」
海树有点呆住,阿霖总是伴着没逻辑没预警的变数而来。一般来说海树不太喜欢突然的邀约,不过他现在他心情正差,想出去散心,即使知道除去阿霖之外其他人都不认识也不在乎了。套句阿机的话:一回生两回熟,朋友就这样交来的嘛!(补充说明,阿机当时的受词是「马子」,动词是「把」。)
「你们几个人?我开车吗?」
「七个。不用不用,你人来就好了。」
「那要有多安全帽喔!」
「好,十分钟后你到大门口来。」
而十分钟后海树了解了阿霖找他的原因。
「你们没一个人知道路?」
一票化学系的男生拼命傻笑,海树气结的看看他们,再看看他们身旁的女孩,不知为何发不出火来。他伸手接过阿霖递来的安全帽,然后一把用力拍在这家伙肩上。
「待会带队不要骑太快。」他说,并尽量让口气听起来像在生气。
「西低。」阿霖发动车子,边笑边说。
要嘛是阿霖骑上机车就会忘掉一切,要嘛就是海树对于「骑太快」三个字的定义与常人有异。总之海树在离开新生南路前第三次叫阿霖骑慢点被回以「风声太大听不到」之后,他就放弃了叫驾驶减速的念头。
「你刚才说什么?」遇到红灯停下来时,阿霖很体贴的回头问,还把全罩式安全帽的前罩打开好让海树听清楚他的话。
保时捷Carrera GT的极速是206mph,传言法拉利F60是328,据说重型机车可以飙到时速260公里,高速公路国道一号的全长是373,中国大陆东西径大约八千里路云和月......不行不行,海树摇摇头努力把魂拉回现实中。可惜这番努力只让他更想吐,他很确定他需要一条安全带把自己的魂绑在身上。
「......没什么。」他头昏不想说话。
「我没骑很猛吧?因为载人所以我特别小心罗!」
从公馆飙到忠孝东路保持八十以上时速叫特别小心?海树瞥往旁边赶上来的几辆阿霖同学的车,他们背后的女孩大都花容失色紧抱着前座。一阵胃酸涌上来,海树失去意识中开始萌起模仿她们的念头。嗯,不知道抱上去阿霖会不会也像他同学那样一脸爽快?
「可惜喔!后座不是女的啊?」阿霖的同学嘲笑他。
「去!谁像你们?」阿霖回骂。
「别笑他啦!人各有所好嘛!」另一个载到美女的瞄向旁边的恐龙车司机。
「干!你们骑慢点啦!」恐龙车司机一脸屎样,背后女孩贴得蛮紧的。
阿霖退出战场,决定陪被他拖出来的海树。
「怎么样?机车跑起来比较有速度感吧?」
「......」我想下车。
「你不舒服吗?吃坏肚子了?」
「......没有。」
可惜他无从得知抱上去的反应了,绿灯亮起来阿霖那台MAJESTY又成为台北街头的一匹狼,海树只能弓着背两手死抓着据阿霖形容「特别舒适」的后座把手,开始相信这趟旅程是他顶撞尊亲的报应。
「走这边喔?」阿霖在风中大叫。
「对!」海树努力保持清醒好指路。
呃,阿霖之前说什么来着?MAJESTY 125是一款特别稳坐起来特别舒服的轻型机车?冲上仰德大道时,海树深切体认到家中两老为什么宁可买汽车给他不准他骑机车。
奇怪,台北街头没有测速照相吗?
9
「呜呃......」
煞风景的反胃声搅乱擎天岗上一片虫鸣,然后被带着雾气的夜色吸收,不留半点回音。阳明山上,是个和平的地方。
「你还好吧?」
阿霖体贴的递上餐巾纸,窝在草丛边的海树接过,转回头面对黑暗继续努力。就触感判断,阿霖递上的应该是麦当劳纸巾。
「不过也好啦!吐出来会好一点。」
「问题是我吐不出来。」海树闷着声回答,一阵胃酸又涌上。
的确吐出来会好一点,因为平衡感被打乱而翻搅的胃其中容不下任何东西。海树可怜兮兮的品尝一嘴酸苦,很不幸的他从小身体比别人没好到那里去,就是胃上面那个贲门特别强健。他永远只会想吐,可是绝对吐不出来。
「要不要压一压舌根?会比较好吐。」阿霖好心建议。
「不用了。」跟用脏手挖舌头这动作比较,海树觉得自己可能比较喜欢吐不出来。
「你怎么不跟我讲你坐机车会晕车?」阿霖不好意思的问。
「......我也是刚才知道这件事,我很少坐机车。」
海树几乎没有坐机车的记忆,父亲开车,而从他上小学父亲也给母亲买了车。再外加台北的大众运输方便,一上大学又买了保时捷,所以海树除了在人行道上乱挤的经验外,几乎没有机会碰到机车。据说他五岁前父亲骑过欧多拜和野狼一二五,可是海树只对那两台车有印象,对坐上去的感觉丁点记忆都没有。
「那你心情有没有好一点?」阿霖突然没头没脑的问。
「什么?」海树莫名其妙的抬头,晕车和心情有什么关系?晕车心情应该好吗?
「嗯......刚才看到你的时候觉得你心情很不好啊,所以想说问问看......」微弱的路灯下依稀可以看到阿霖在抓头。
海树一楞,经过那番折腾他早就忘了刚才和母亲的不愉快,要是阿霖不提,他还真忘了。
「我刚才看起来心情很差吗?」他问。
「嗯,看不太出来,只是感觉啦!」阿霖的口气很不确定。「只是觉得你和之前看到时感觉不太一样,而且你明明说要回家,却又突然跑回学校这边......啊没啦!大概是我搞错了自己在发疯不要理我。」
海树脸上一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纹路轻轻笑开。阿霖真的很好玩,就像动物一样靠直觉过日子的。而且就像动物一像,那直觉的确很准。
「谢了,心情是好多了。」而且也没那么想吐了。
「喂~~霖欸~~~你要不要泡啊?」背后远方传来某男同学的呼唤声。
「赵霖,你朋友真的没问题吗?」这是一个女生的声音。
海树回头看看灯光下那群男男女女,似乎很快乐的样子,看起来跟他们这边的低气压一点都不搭轧。
「不用了!我要陪病号!」阿霖扯开喉咙喊回去。
「你去吧!不用为了我扫兴。」海树轻轻的说。
「没差啦!我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这。」阿霖转蹲为坐,轻嘘一口气。「除非你不想要我烦你。」
后面那群快乐的大学生决定不要理这两个人,而看阿霖那付赖定了的架式,海树也不再说什么。虽然他的胃好一点了,但并不想进去泡温泉。冷空气让他舒服,泡进热水可能会让胃继续作怪吧?四月底山上冷冽的空气让他心底涌起一股安和,他突然有点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母亲可以养出阿霖这样乐观开朗合群、又会为他人着想的好孩子。
「阿霖,你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海树开口问。
「咦?啊?我妈?」
「如果不想讲的话也没关系,我只是问问。」的确是个奇怪的话题,海树想。
「喔!没关系啊!可以讲。」阿霖又搔搔头。「我妈喔?很典型的客家女人,很省,我爸总被她省到受不了。然后我妈跟我爸一起开个小公司,现在又跟人家在搞什么双语幼稚园的样子。整天忙来忙去,也不太有空管我。不过那是现在啦!小时后我妈管我管的蛮严的,要我念书啦!上珠算学钢琴跆拳道,唉反正我们那个年代小孩该学什么就叫我去学,可惜我一样也没学好。不过好像除了要我好好念书以外她也没要我做什么,应该蛮普通的吧!」
「你妈常骂你吗?」
「当然我搞怪的时候会啊!还打的凶咧!我爸每次都帮我求饶,然后一起被骂。」阿霖不知道想起什么好笑的事,自己傻笑起来。「我妈很厉害啦!就是精明干练那种,典型的商场女强人。很凶很凶,吵起来我没看她吵输过。这么多年公司没被搞倒,想想应该也是蛮会做生意的,管帐又很严那样。不过说来说去还是普通老妈子一个。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很厉害的女人吗?海树倒是有点意外,他以为阿霖的妈妈会是那种很温柔的传统妇女,没想到是这样。海树周遭好像没有那种女强人型的女性,聪明的有,但强悍干练到配得上「厉害」二字的还真没有。原来是那种人,才会养出这种开朗的小孩啊?那海树还真是没希望了。
唯一和「厉害的女性」勉强沾得上边的,是海树一个没有结婚的阿姨,她待在教育界的时间跟海树的母亲一样久,现在是某所小学的校长。海树曾经觉得阿姨是很厉害的人,但外公去世后阿姨性情大变,也跟海树的母亲一样容易歇斯底里,让他非常失望。感觉起来没有结婚的女人过了中年以后真的会变得很奇怪,从前海树不相信,不过最近他有点懂了。他曾经想过,如果阿姨是他母亲,他的人生会不会变的不一样。如果他的母亲是个比较强悍,不只会自怨自艾然后把怒气发泄到小孩身上的女人,那事情会不会变的不一样?
「我也好想要那样普通的爸妈。」海树轻轻的脱口而出,话说出口才开始惊讶,他怎么总是跟阿霖谈起这些事?
「嗯,上次听你讲好像觉得你家情况蛮特殊的。」阿霖看看天空,再看回海树。「啊!我不是逼你讲。学你说:不想讲的话也没关系,我只是顺口说说而已。」
海树沉默了一下才开口,或许从上次在这里谈话开始,他心中已经把阿霖当成可以讨论这种事的朋友了吧?阿霖其实是个谈话的好对象,如果讲的人不多说他也不会深入,而且真诚到给人舒服的感觉。
海树没有跟阿机谈过这些事,一开始是因为阿机认识他父母,他心里有种奇怪的自卑感作祟,不希望阿机用看不起的眼光对待父母。后来发现两个人家里都很惨,互相吐苦水也没什么意义,只要了解就好。他跟阿霖讲是因为阿霖一开始还不熟讲起来没压力,或许有时不熟的人反倒是倾吐心事比较好的对象。也或许......是这样一片星空有让人坦白的魔力?
「就像上次我说的,我有个从未谋面,几乎跟我同年的异母弟弟。」他深吸一口气继续下去。「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生的,算起来至少我出生后不久那女人就怀了他,所以才会跟我同届......」
海树很惊讶的发现自己一开始就停不下来,而阿霖静静的听他把整个故事说完,除了「嗯」「啊」「喔」之外还会穿插问句问清楚没听懂的地方,除此之外没有打断也没有给一个字的评语。海树生平第一次把这些伴随他将近二十年的困扰讲出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冷漠到像在讲别人的故事。这个故事实在太真实也太不真实,或许他必须要把自己抽离身在其中的位置,要用别人的角度来看,才可能有勇气把整件事说出来。
但即使是如此,他还是一边说,一边觉得有什么从胸口顺着喉咙流出来。那些话语好像他身体的某部分,正扯着能量被抽离他的灵魂。讲述带给他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好像在掏挖自己的内脏准备把自己做成木乃伊。随着这个荒唐的故事接近尾声,他开始感觉自己的胸口像泄光了气的气球,突然空荡荡的,只残留下最后一点原始的形状。
10
「嗯......抱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故事结束后很久,阿霖才用这句话打破寂静。海树默默的看着他,一方面是因为需要休息,另一方面是已经没什么好讲了。藏在心里困扰的秘密,讲出来以后好像就不再那么真实,不对,是讲出来之后才成为真实。海树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可是他知道,在讲述的这个过程中,他心里有什么改变了。
「我觉得我好像该讲什么,可是讲什么好像都不对。」阿霖搔头看往星空。「毕竟那是你的人生、你的家庭。像我这种在幸福中长大的小孩实在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跟你比起来我爹娘不管吵多少架都是小事。如果说同情你说你好可怜,好像会对不起你。很想要你看开点,可是我又没资格讲这种话......」
「没关系,你不用讲什么。」海树笑得凄凉。「这种故事实在太夸张了,夸张到适合演连续剧。没人会相信这是真的,而且就发生在身边。」
就连他自己也希望,醒来那只是场梦或着是昨天陪妈妈看的九点档,不是真的。他一直不敢讲,就是觉得讲出来就成了定局,再也没办法改变......
「啊!不是,我不是说不相信你......」
「喂!小霖霖欸!」
后面温泉浴池传来呼唤阿霖的声音,打断了阿霖尴尬的辩白。两人回头看往那块有灯的地方,阿霖的男同学们似乎都洗完了,出来一边喊冷一边找阿霖。海树给阿霖一个谅解的笑容,他知道阿霖不是不相信他。阿霖很感激的收到那个笑,如获大赦的站起来喊回去同学的呼唤。
「你们洗完啦?」他说。
「一堆男人有什么好洗的?两下就出来啦!」化学系同学甲问。「你朋友怎么样了?」
「他......」阿霖转回去瞄一眼海树「好多了。」
「那些女生还在泡,然后说出来继续看星星聊天。」化学系同学乙报告。「不过她们很好心的说如果你朋友还不舒服就早点回去好了。」
阿霖的回头徵询海树的意见,海树知道他是还在担心自己,不过担心的内容大概不是晕车,是海树的心情。毕竟刚才他们谈的不是什么轻松话题,阿霖大概认为他会想静一静。
「我没关系,不用担心我。」海树笑给阿霖看,也给那些化学系的看。他向来不习惯人家担心他,更不习惯别人为他改变计划。
「他说没关系,我想就还好吧!」阿霖眉头稍微皱了一下,然后耸耸肩转回去面对同学。
阿霖那几个同学交换了一下视线,然后把阿霖拉开去旁边讲不知道什么悄悄话。海树在礼貌性应对留下来的恐龙车司机「你是什么系的啊?」「法律系」「喔。」这类对话的同时,微微感觉到似乎拖阿霖去的那一群对自己有点敌对意识,可是他不清楚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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