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亲----田终
  发于:2009年0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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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亲


楔子

酷热的夏天傍晚,多亏了台北盆地的集热效应和冷气排热,公馆巷弄中闷热到令人发疯的程度。
瘦高绑着马尾的年轻男子急匆匆在小巷里赶着路,他一脸忧心,完全没有下班人潮的轻松。背上的运动背包斜背一边,汗湿的上衣还是紧粘在脊椎两侧,他大步跨向前,用离谱的、几近跑步的高速行走着。
街上的喧嚣一下就弱了下来,年轻男子走进公寓阴暗的的楼梯间,毫不犹豫一步两格跳上四楼,进入一间分租的房子。顾不得还气喘不已,他就在进门后左转的房门前用力敲着。
「海树!海树!你在吗?开门!」
叫声持续了好一阵子,始终无回应,年轻男子无奈伸手到一旁鞋柜角落挖出备分钥匙,打开紧锁的房门。
房里不算整齐,但就大学生的标准来说也不算乱。三色虎斑猫凑上前来摩擦来人的小腿,房里除了猫之外没别的生物。
来人顾不得猫的亲腻动作,不死心翻开被窝,再走进厕所里确定房间主人的行踪,不出所料,干净的厕所也是空无一人。
「Shit!」他狠狠骂着。
窗外透来的霓虹灯光照着书桌,一堆书之间有张横格活页二十六孔笔记纸。那张纸用马克杯压着放在桌面正中央,引起了男子的注意。他快步走向前,不小心还踢飞凑过来的虎斑猫,一把抓起纸张就着微光读了起来。
那张横格活页笔记纸很快就被揉成一团大力扔往墙角,年轻男子粗鲁的抓起电话,毫不犹豫地拨下号码。
「喂?赵妈妈?海树又失踪了......」

1
「海树,别睡!」
民法亲属的教授在台前口沫横飞,旁边坐的的同学突然踢来一脚,把赵海树从沉思中吓得差点跳起来。
「我没睡。」海树懒懒的回答,他觉得同学不是好心怕他没听到课,而是需要他抄的笔记。
即使法律系长年存在着「共笔」这种东西,海树的笔记还是很重要。他的笔记不像共笔那样课堂原音字字抄录,只记有系统的重点,好记好读。就因为这样,据说他的笔记几乎是考试及格的护身符,一半以上的同学不上课都靠他过关,要是哪堂课他睡个午觉,就有很多人要挂点。
不过每次上民法亲属,海树就无法克制的陷入沉思中,因为这个课题对他而言太切身。
在别人眼里赵海树是上天不公平的良好典范,身高一七六,有点瘦的体格虽然稍显单薄,却和白皙的皮肤端整的五官配搭配恰到好处。在这第一志愿的法律系念了一年半没拿过书卷奖,也让拿书卷奖那几个压力很大。他从来不想跟人家比成绩,原则是把奖学金让给有需要的人。
父亲经商有成,母亲是工作稳定的公立幼稚园老师,赵家不算太有钱,只不过有自己的房子、几辆车子,每年总可以出国旅游个一两次,生活无虑罢了。更难能可贵的,据到过海树家的同学说,海树的父母不但有气质还一点也没有父母的架子,跟孩子打成一片。
不过那是同学眼中的情形。
海树最早知道父亲有外遇,应该是在小学的时候。有一个星期天午睡醒来,看到母亲泪流满面的在讲电话,那时听到的句子直到现在他还印象深刻:
「......我在乎的,只是我们之间有了外人。」
已经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外遇」的意义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那时候海树不懂。
海树曾经有一度非常无法原谅父亲背叛这个家庭,可是后来看开了,父亲是个好父亲这点没有改变。知道父亲深爱着他和妹妹海萌,对他们的关心和付出没有因为外遇而稍减,这就够了。
高三那年,才从母亲口中知道父母早已离婚,海树很惊讶。他知道父母早晚会离婚,但母亲口中说出的时间早到让他晕眩。强作镇定的说出「喔」,只换来母亲歇斯底里的吼叫。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你早就什么都知道对不对?你们通通都在骗我!」
海树的父亲和另外的女人有个儿子,当初为了那个孩子的户籍问题,他的父亲骗母亲协议离婚,好跟那个女人结婚。母亲不懂法律,海树可不是,即使才高三,他仍然一听就知道父亲当初的理由是欺负母亲不懂法律。怕公司经营不善拖累家人?他知道小时后有一段时期父亲的确商场失利,但不相信玩法多年的父亲不知道可以申请夫妻财产分制。
真是干得好啊!老爹!海树高三那年趁温书假跑去书店翻到国考民事题库的时候心里不由得称赞起来。用这招不但离婚有理由,连不给抚养费都有理由。后来知道他猜的没错,监护权在母亲名下,父亲不用支付一毛钱。而且是协议离婚,连官司都不用打。
海树不在乎父亲跟别的女人有什么,大半因为父亲还是照常回家、吃饭、看电视、骂人。每周有一半的时间不在家,海树和妹妹把它当作出差,这样父亲就还是个完美的父亲。而且祖父母早逝,父亲把海树的外公外婆当成自己的父母侍奉。对于这个家庭,父亲半分都没有亏待,就「父亲」跟「女婿」的角色来说,他拿满分。
但就「丈夫」跟男女关系楷模来说,海树的父亲不及格。海树的母亲从事专业幼教二十五年,他受母亲那套佛洛伊德加福禄贝尔教育理论影响极深,了解父母角色对于子女养成的影响力。父亲某种程度而言表现的看不起母亲,长久下来让海树对于男女关系失望。
海树在母亲和妹妹的围绕下长大,觉得理所当然应该对女人有一定的尊重,相信男女交往是如同朋友一般平等。父亲不是不尊重女人,却也不是符合他高道德标准的两性关系范本。
就「儿子」的角度而言他敬爱且敬佩他的父亲,但就一个男人的角度,他父亲是个烂人。
前面的老头还在继续口沫横飞,海树突然想到不知在哪里看过,好像幼年缺乏父爱的男孩容易成为同性恋或双性恋,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情形算不算?
海树自我认同是双性恋,没有特别限定自己的对象是男或女,不过他没有跟男人交往过,女人却有。对于女性,他期待一个完全不同于母亲的坚强女性,聪明、成熟、勇敢,不吃亏也不占别人的便宜,受伤了擦乾泪也会自己爬起来。可能就像他妹妹海萌那样吧?可惜二十年来他身边的女孩,只有海萌符合他的标准。
「妈的!你有恋妹情节啊?」死党阿机这样骂他。
阿机全名是廖宏机,海树最早认识这家伙在高二,两人是隔壁班同学,后来一个在乐队一个在旗队,两个人不同类组分不同班,也还是有一堆时间混在一起。阿机高中念三类组,现在在台北某医学院医学系当米虫,未来准备缩减世界上人口。他们从来没有在同一个团体里过,依旧好的莫名其妙,两人互亏的解释是孽缘,而据说学弟们的解释是某种暧昧的字眼。
海树跟阿机是一对?不是。他跟阿机两个(或许)都是双性恋,也知道对方的性倾向,更有甚者,他们的外型似乎都是彼此喜欢的典型,但怎么样就是没有变成恋人。两方的父母他们都熟,海树的父母对阿机就像对自己孩子一样,但很诡异的,他们就只是死党而已。
顺带一提,阿机那样骂他,是在他以同样理由拒绝第二个女孩之后。接着下一句话是「赵海树你有病,快回去重开【大家一起来】吧!别在这混了!」
阿机很有趣,也是个很棒的家伙,要海树举个换帖死党一定举他,但是他不了解海树的困扰。海树跟阿机说是说是死党,却有太多事不讲。海树知道阿机也对母亲角色失望,不过他的解决办法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换女友。对于家庭,这两个长子都知道自己有一定的责任,他们承担着相同的压力,也知道自己无法摆脱这种压力,所以只好心照不宣的大家都不谈、不说。
2
海树跟阿机研究过许多完美的谋杀方式,这两个高材生自高中时期就以研究推理小说为乐,对台湾检调单位轻蔑的不得了。高三得知父母的事情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海数书也不念,整天拉着阿机认真考虑干掉那女人和她小孩的方法。海树没讲要杀什么人,阿机也不问,把这个计划当作益智游戏。老实说他们真的曾经想出过些好办法,却被海树母亲一句话打消作罢。
「那女人的儿子今年也考联考,你不能输给他啊!」他妈说。
妈的!他要怎么不着痕迹干掉一个跟他一样年纪的男人?他们的计划是以异母弟弟在国中以下年纪拟定,于是泡汤。
同学再次踢动海树的椅子,这次是下课了,海树起身收起课本笔记本,揽上背包。踢他椅子的同学一伙人邀他去吃饭,他笑笑拒绝,自己搭车回到公馆。在书店里消磨个把小时后,回居所的路上顺带买了麦香鱼餐和炸鸡拎着,他今天想一个人独处。
法律系的学生绝大部分活动范围都在法学院那边,吃喝不说,连念书也是泡国家图书馆。大一的时候海树住家里也就算了,他大二嫌通车不方便在公馆租房子让许多人不解。公馆的房价贵又离法学院的生活圈远,就算离校本部男生宿舍区也远。海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初决定要租房子在外面住,他只想到住公馆。大概唯二的好理由是上通识课和玩社团方便吧!
出租的房间里有点暗,海树拉开床帘让巷弄里的霓虹灯照进来,随即又拉上。红色的光线和浅褐色到灰色的室内布置不是不配,但就是让人觉得不舒服。擦着滴水的头发走向充当电脑桌的茶几,按开电脑电源坐下来啃汉堡,因为有些凉了,面包粘粘的沾着包装纸。
三色虎斑猫跳上电脑桌,凑近食物纸袋咕噜着,海树抢回自己的晚餐,咬着炸鸡和猫一样咕噜着抱怨。
「Fatima,去吃你自己的饭。」
Fatima是海树搬出来住时发现房间闹老鼠,去猫店要来的流浪猫,他才养它半年。虽然海树把纸袋拿在手上,Fatima还是在桌上坐下来,瞪着大眼喉咙咕噜响。海树把猫推离滑鼠运作所需范围,之前家里养的都是狗,相较之下他有时候会觉得猫难以沟通。
电子邮件信箱里有一大堆广告、病毒和阿机的信,信上大约是说到最近发生的某杀人案件,还有千篇一律恶心叭啦的不要太想我之类废话。
BBS信箱则是只有社团学妹寄来的讯息,提醒他下次聚会答应要带的书。信的末尾结语是说很期待聚会时能跟「明艳照人的海树学长」再次见面,海树第一点不了解明明每周要见面两次有什么好期待的,第二个不了解为什么自己总是被和这类形容女性外貌的形容词扯在一起--他明明长得一点也不像女人。不过也罢,推理研究社本来就是怪人聚集处,这种程度的怪没什么了不起的。
把装着柠檬红茶纸杯的纸袋从Fatima嘴下抢救出来,海树意外发现敲门声响起,来了没预约的访客。
起身去开门,但门外不是他想像中来借钱借笔记借电话借厕所的好同学,而是个陌生的男生。那个男生说出了一个海树没听过的名字和错误的门牌号码,很显然是没找对地址。
「对不起,这里没这个人。」
海树客气礼貌的说完,接着就打算关上门,Fatima却抓住了门要关上的一刹那,一溜烟钻了出去。
「Fatima!」
海树怒骂出声伸手抓猫,没想到外面的男生动作比他更快,一把捞起了那只虎斑猫递还给主人。
「Fatima?你看五星吗?」他说。
「五星?」
海树把门开大接过猫,这才仔细的端详起来人。这个人一身标准的大学生打扮:运动衫、卡齐裤、运动背包、球鞋,比他稍高一些,皮肤是略偏棕的健康色,微卷的短发也是自然的黑色。笑着的五官深刻充满活力,黑框眼镜应该度数不深,看起来精明而诚实。这种型的男生应该跟自己完全不一样,很受女生欢迎吧?──海树在心中悄悄下注脚。
「五星物语啊!永野护的漫画,Fatima不是从里面取的?」
「不,Fatima是法文中的菜市场名,意思是完美的女性。」
「啊?这样吗?」
那个男生再次尴尬的笑了,让海树有点后悔回答太快──他知道五星物语里面有种人造人叫fatima,可是当初帮猫取名字的时候不是因为漫画而取,他是从一本讲动物行为的科普书辑中学到这个名字。
「那不好意思打扰了,那么,再见。」
那个男生不好意思的搔搔头,转身要走,走没两步,在海树关门前他却又转回来补充一句。
「啊!对了,我叫赵霖,很高兴认识你。」
「喔。」
海树对这莫名奇妙的补充感到不解,但没有问出来,也没有跟这位敲错门的同学自我介绍回去。反正世界上怪人多的很,认识阿机的他并不意外遇到其他更怪的人,所以他只是礼貌的应了一声,甚至没有想到要自我介绍,然后关上门。
赵霖吗?海树把猫丢回地上,想到这跟一个国中同班的女生名字同音,字应该不一样吧?即使是同姓他也没放在心上。世界上的人一箩筐,为什么都要取这种玲啊霖的俗名字他不懂,这是那一晚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想起这件事时的想法。
可惜他不知道,世界上的事情比法院打官司还乱,套一句和玲啊霖的俗名字
一般俗的话来讲就是:命运的齿轮正悄悄运转着......
3
因为有课所以到得晚些,海树走进社聚场所时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推研社本来就小,这天说会到的人又不多,屈指可数的社员正分成两小团各聊各的。刚进门口处的桌子有群狂笑中的女生盘据,那是推研的名产同人女集团,据说以观看及猜测男人间的暧昧情事为人生目标,寄信给海树说他明艳动人的学妹就是其中之一。
「学长~~~~」
看到海树进门,那个学妹立刻高兴的扑了上来。幸好旁边一个海树的学姊一个同学立刻眼明手快的把她架住,不让海树受到攻击。
「唉呀!海树你终于出现啦?」绰号小果的女同学手上忙着压制学妹,脸上忙着招呼他。
「嗯,有点塞车。」海树礼貌的笑。
海树对这些同人女的疯狂行径早习以为常所以见怪不怪,也相信她们虽然怪异但不会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他保持微笑卸下背包,拿出约定好要出借的书放在她们面前桌上。
很好玩,即使知道这些同人女对男同性恋情不排斥,甚至爱好到病态的地步,海树依然不会想跟她们谈论同性恋或双性恋的问题,更遑论自己的性向。同人女爱好的同性情事与现实同性恋情间有段很大的差距,BL和同志更是天差地远。有时海树会猜想,要他真的与个男人交往带来给她们看,这些同人女真的不会有排斥的态度?真的不会说出「不会吧?我们只是说说而已耶!你竟然......」这样的话?
海树不知道,目前也还不想试着去知道。说出自己是双性恋往往就直接被异性恋贴上同性恋标签,被同性恋贴上异性恋标签,没有这种自我认同的人根本无法理解。不管校风如何开放,海树从不敢想像跟同学谈论同志议题的结果,连跟同人女也不愿谈。或许,他只是没办法承担真相带来的后果。最好的方法,就是维持一贯礼貌保持距离的态度就好。不深入,就不会有伤害。
藏在那群同人女后方的一个学长出声招呼海树,海树这才注意到这放映室里有他不认识的人。他走上前招呼,发现那人有些眼熟,想了一会才记起来是几天前敲错门的那个男生。学长向那人介绍他,也向他介绍那是要入社的新社员,化学二的赵霖,希望大家叫他阿霖。海树很有兴趣的看着那人,下学期还有新生入社已经够神奇了,而学期过了一半才来更增加了这件事的神奇度。
「欸?你是那个Fatima的主人嘛!」阿霖抬头对海树笑。「真巧。」
「是啊!」海树坐下来。「你也喜欢推理小说?」
「喜欢归喜欢,还说不上迷的程度啦!」阿霖有点不好意思的搔头,那似乎是他的招牌动作。「我只是对你们今天要放的片子有兴趣,没想到来看看就被学长说服入社了。」
海树看向学长,学长正开心的笑。海树可以理解学长的兴奋,推研社被同人女霸占太久,男性同胞都很高兴能够增加己方兵力,不然哪天让推研社变成同人社或卡漫社分社就太对不起创社元老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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