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书----道格拉斯
  发于:2009年0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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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位姑娘被带过来站到道格拉斯先生面前啦,她是个金色头发、长得相当讨人喜欢的年轻姑娘,但是这会儿,在陌生人面前显得有点儿局促不安。
道格拉斯先生和蔼地望着她。
"别紧张,任谁看到像您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士都会忍不住心生恻隐的。......啊,我只是想问一个小问题,希望不会给您造成尴尬。您交给您旁边这位英俊潇洒的男士的那些情信,您是请谁写的呢?"
"不,先生,请您......"
"我猜您实际上并不识字,对不对,姑娘?因为您刚才从街角走过来时,墙上用粉笔写着一句警告,『请不要沿着此处墙角走,屋顶积雪随时可能崩塌下来』。但是您茫然地看了那些警示一眼,还是非常大胆地沿着墙角走过来。不过看来您运气足够好了,没有哪一片雪团舍得落到您漂亮的裙子上。"
因为这直白的证据,姑娘的脸刷地一下子涨得通红,几乎快要哭出来啦。
"您说得对,先生,"她羞愧得用手捂住了脸,"我很高兴收到来信,可是我一个字儿也不认识,更不可能回信啦。"
"那您是请谁写的呢?"
"我请我们家的夫人写的,我拿信去求她,她是个好人,总是很容易心软。"
"姑娘,请问您是在为哪一家工作?"
"我在牧师威斯利先生家工作。"
"那末您的意思是,您的回信都是威斯利夫人帮您写的吗?"
"是的,先生。"
"好的,谢谢您告诉我这件事情。"
"请问您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先生?"
"不,没有啦,啊,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道格拉斯先生突然想起了点什么,"您还记得,在本月九号,您是和您的主人们一起呆在家里吗?那天晚上下着很大的雪。"
"不,一般来说,我得一直陪在夫人身边,可是那天我回去得很晚。"
"为什么?"
"因为......"
姑娘的脸红起来了,她偷偷瞟了一眼站在她旁边的马丁。
同时她也用不着回答了,因为道格拉斯先生已经代替她说出了答案。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姑娘,那天晚上,您正在和这位英俊潇洒的男士在诺森伯兰咖啡店里甜蜜的约会呢。"
"是的,先生。那天晚上还是和夫人一块乘马车出去的,因为夫人说,她还要去那附近拜访一位朋友。"

咱们的爱德华小勋爵还只不过是盯着天边掠过的一只乌鸦看了几秒,等他再回过神来时,他突然发现,道格拉斯先生已经不见了。
该死的,有任何有趣的事情都是不可以少了他的!
他急切地想要冲出去,但是要命的是,迟了一步。因为,他这号称是全康弗里津公学最快的跑垒速度的少年,还没有等他迈出第一步,就已经被打铁巷咖啡店的女店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后衣领,强行拽了回来。
"噢,得了吧!早觉得你们很可疑啦!听着,在付清帐单之前,你是别想离开一步的!"
等这位可怜的爱德华小勋爵终于重获自由、冲上街道,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道格拉斯先生跳上一辆出租马车,丢下他,扬长而去了。

这时候终于只剩下一对男女留在原地了。
姑娘脸色绯红,最后终于哭出声来,她一边抽泣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我向您说了谎......我根本不认识字,我只是一个来自肯辛顿的乡下姑娘......那些漂亮的回信都是夫人帮我写的......我每次出来约会穿的都是夫人借给我的衣服......我根本不是我之前跟您说那样的是位千金小姐......唉,我说了谎,您会因此再也瞧不起我吧?"
"不,我得说这简直妙极了!"
"什么?"
"因为我写给你的那些情书也没有一个字儿是我自己写的,全是我家爱德华少爷帮我写的。"
"什么?这么说来,你也不是你之前告诉我的,是阿里克塞·马克西姆·凡·维奇别诺克爵士?"

※※※z※※y※※c※※c※※※

德沃特庄园的女佣人玛莎可以说是心情极好的了。当她去街上一趟、买了一些五颜六色的针线回来后,然后继续她在熨衣房里的工作时,打开衣橱,她突然发现德沃特公爵的那件海军蓝厚呢子大衣仍旧挂在钩子上,--干干净净、烫得平平整整的,连个褶子都不起,就像是它丢失的那天那种样子。她简直是高兴极了,她将这件衣服看了又看,好像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最后才恋恋不舍地将它挂回衣钩上。
远处教堂的钟打了起来,缥缥缈缈的,穿过乌云和浓雾,才抵达到耳边。这让玛莎突然想起来,方才在百货店里的情景,远处也是传来一阵一阵的铃声,小男孩在街上吆喝着、用力地卖着清晨时未卖完的报纸,两种声音一远一近、一高一低,缠到了一处。店员告诉她,那是打火警的铃。
她将双手擦了擦,下到厨房去。那只苏格兰猎犬还蜷缩在壁炉前,炉子里杉柴烧得白烫白烫的。这可怜的畜生不知怎地弄瘸了一只腿,天气这么冷,它就更不能像往常一样肆意跑动了。她从壁橱里取了一些早上剩下来的肉汤喂给它吃,但是它耷拉着脑袋,一动也不动。
但是玛莎很快就无暇顾及它了,因为她看到道格拉斯先生掀起了厨房里的绿色羊毛毡子,这位校长先生看起来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镜片后面的灰色眼睛是冷冰冰的。
他在她面前取下帽子,低声说:
"玛莎,你能给我一些牛奶玛?"
"当然,我现在就给您煮一杯。"
"不,这太少了。"
"您要多少,道格拉斯先生?"
"七八品脱,要是没有的话,五六品脱也可以。"
"好的,我一会给您送上去。"
"不,我现在就要。早上剩下的也可以,越多越好。"
这个女佣人有点吃惊地看着对方,但是出于服从的天性,她还是很快回答:
"是的,道格拉斯先生,我现在就给您去拿。"

卧室里天鹅绒窗帘紧紧拉着,煤气灯也没有点,屋子里显得又暗又潮。壁炉里的杉柴虽然在竭力地烧,却顶多只照亮了它前面地板上铺着的一块波斯地毯,暗红暗红的。道格拉斯先生弯下腰,取了一根通条,小心翼翼地翻动着炉火,好教它烧得更旺些。
这时候他身后传来床帘卷起来的悉倏声,咱们故事里另一位主角的声音也响起来了。
"我求求你不要再给我喝牛奶了,我简直要被你治死了,雅各。"
但是道格拉斯先生并不理会他,而是拉开一张椅子、舒舒服服地坐着,将双脚伸向壁炉。
"您不打算起诉威斯利夫人,是吗?"
"当然,我可不希望我会上明天报纸的头条,一个字儿也不希望!她只需要为哈德逊夫人的案子负责,这样迪肯警长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您的枪打得可真准,您打断了屋子里报火警的铃绳,弄得整条街都能听得到报警声了。"
"打得不准也没有关系。我不怕死,雅各,我不在乎。那股砒霜的味道我一尝就感觉出来啦。但是仍然感谢你救了我,雅各,你来得真及时。"
"我来得不及时也没有关系,我亲爱的德沃特公爵,"道格拉斯先生取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好啦,我们聊点别的吧。您知道头一天现场曾经丢过东西的事情吗?威斯利先生最后承认说,是他妻子的帽子,一顶黑色蕾丝边小圆礼帽。也许因为只是一顶女帽,自然而然会被认定是哈德逊夫人的物品啦。"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一天还是我送威斯利先生去的呢。"
"您没有记错,因为我出来后,还碰到了您的马车。不过,我始终疑心凶手还有一位,公爵先生。"
"什么?"
"因为威斯利夫人只承认,她开枪击中死者后,便匆匆逃走了。而您曾经告诉我,您是十点半到十一点钟之间抵达圣保罗教堂街十二号寓所的。就在您进入哈德逊夫人躺着的那间书房里时,我恐怕另外一位凶手还没有离去。"
"你说什么,雅各?难道他还逗留在屋子里,潜伏在黑暗中的某处,冷冷地观察我的一举一动吗?这太可怕了,雅各。"
"这不是没有可能,公爵先生。您那时没有感觉到呼吸不畅吗?"
"也许,可是那时候我除了紧张没有别的感觉,我简直觉得我要窒息昏倒了。"
"这不是没有原因的,我亲爱的公爵先生!您有没有注意到,现场客厅里的壁炉,是木头全都烧尽后,炉火才熄灭的。但书房里的,却还残余着不少木块。这里有一个细节,这幢建筑里,两个壁炉并不公用一个烟囱。您肯定记得,书房窗外挂着梯子,但这梯子的作用可并不是为了方便您跳出来,而是供给扫烟囱的清洁工们使用的。但是烟囱还没有扫过呢。我特意爬上去看了一下,里面的灰像是从亨利八世一直堆到现在那么厚。而且,整个房间--壁炉烧着,门和窗户都关着,这种情况下,会产生很多有毒的气体,实际上,它叫做一氧化碳。您还说过,为了烧毁那些该死的信件,你用光了一整盒火柴。因为尽管您打开了房门,可是那时还是缺氧。"
"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呢,雅各?"
"我的灵感来自于,您亲口告诉过我的,......那个令人恐惧的粉红色。"
"我们不要谈这个了,雅各,这是迪肯警长的事情,你应该去和迪肯警长谈。"
"事实上,在您清醒之前,我已经和迪肯警长聊过这个话题了。"
"我们......我们说点儿别的吧,我求你了,雅各。"
"是的,我们不要谈那个了,我听您的吩咐。但我想说的是,要是这会儿您不怕冷的话,我想拉开窗帘,把窗子打开。"
"你尽管这么做好了,雅各。"
道格拉斯先生放下通条,站起身。窗户打开了,冷风飕飕地往屋子里灌,盘旋成一股怪叫。书桌上摊着的几本书被翻得哗啦啦乱响。
没有来由地被什么触动了,道格拉斯先生突然问。
"啊,我突然想问您一件事儿,公爵先生?"
"什么事情?"
"一点小事情,啊,您不用紧张。我求您别露出那种表情,我并不是想问您跟哈德逊夫人之间的事情。......事实上,我只是想问,您还记得以前住在我们楼上的--我是指,在康弗里津公学时,住在我们楼上的两位学长的名字吗?那时候我们俩刚上六年级,他们是九年级或者十年级。我猜您不记得了,因为我是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不,我当然记得,雅各。他们一个叫克瑞斯、一个叫达尔第,对不对?"
"好像是的,您记性可真好。"
"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要开同学会吗?"
"......不,那末你后来听说过他们怎么样了吗,公爵先生?我是指他们被开除了之后。"
"很不幸我听到一些风声,克瑞斯我不清楚,但是达尔第我还是多少知道一些。因为达尔第家算起来还和我有一点点亲戚关系。可是你要听吗,雅各?"
"洗耳恭听,公爵先生。"
这让德沃特公爵稍微犹豫了一下,但是他最终还是说出了口。
"实际上,他最后被送进疯人院了。......据说是,他退学之后,因为试图引诱他的男家庭教师、并且与之发生关系。他的继母紧紧抓住了这个机会,这是只有精神错乱的人才会干出来的丑事,就把他送进疯人院了。这事情容易得很,只要有个医生证明就够了。我想你大概不会很爱听这种故事,雅各。"
"恰恰相反,公爵先生,"道格拉斯先生再一次从口袋里取出怀表,"时间过得可真快,我们连茶也没有吃,但是却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我的车票是下午五点最后一班回伯明翰火车,很抱歉,我得告辞了。"
"我刚才看到今天的报纸了,雅各,我也看到你登的售房广告了。"
"您认为效果醒目吗,这么一小块版面可花了我十个先令!"
但是这位脸色苍白的公爵抬起一双蓝眼睛,盯着对方看了一会,最后还是答非所问。
"是的,我不能总是......我想我总是太依靠你了,道格拉斯先生,我总以为我一个人什么也干不来。"
"但事实并非如此。公爵先生,我们在人生当中常常会产生一种错觉,认为离开了什么就活不下去。但事实是,这样说的人往往还是独自生活得很好。只有一种情况是例外,那就是,离开了金钱我们是活不下去的。"
"我想说,非常感谢您无私地给予了我很多帮助。"
"不,很荣幸为您服务。"
"雅各,那求求你告诉我,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句话让道格拉斯先生沉默了半晌,最后他慢慢地说:
"将一切都交给天上的父,"
他的声音听上去和这天气一样冷冰冰的。
"终有一天会尘归尘、土归土。"

轻轻关上卧室的门,道格拉斯先生转身下楼,一直到他走到没有人看见的拐角,才从口袋里取出记事本来。
--原来里面夹了一绺栗子色的发丝。
他将这绺发丝放正、夹好,然后才重新合上记事本。他将记事本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才珍惜地放回口袋。
但是他并不打算回头。
他一直快步走,走出了德沃特庄园,外面竟然亮得刺眼。有一瞬间他以为是天晴了,但实际上并不是,只是铺天盖地的雪反射出来的冷光,耀得眼睛发烫。
一根树枝承不住上面积压的雪块,啪地一声折断了,又跌落在雪砾中。
尘归尘,土归土。

尾声

今天的冬天确乎比往年来得更漫长、更冷些。画眉还没有在枝头鸣叫,知更鸟也还没有回来。太阳虽然出来了,雪却不仅没有化,反而冻成一块块的硬冰。门口的那株筱悬树的树干都被冰冻住了,好像裹了层油皮,滑溜溜地亮得耀眼。
裹着厚貂皮的德沃特公爵小心翼翼地从马车上下来,望着前来迎接他的秘书,问:
"老威廉先生,我拜托您的事情办妥了没有?"
他的秘书摇了摇头。
"还没有呢,公爵先生。"
这个不爽快的回答使他的雇主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是吗?"

书房里的银盘子摆着一些最近的信,都是秘书挑选出来等待德沃特公爵亲自处理的。公爵脱下手套,他细长的手指在这个浅盘子里拨来拨去。这时他注意到有一封是道格拉斯先生寄来的,他急切地将它打开了。
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致爱德华·A·德沃特公爵:
我是出于一种愤怒的心情来向您写这封信的,我希望您能尽早停止您那些愚蠢且不合身份的行为。
自从我在报纸上刊登了出售房产的广告后,我的房产代理商告诉我,我代售的房子的行情出乎意料的好,短短一周内,已经先后有三位买家前来咨询并表达了购买的意愿,并且,实际上,他们开出的可考虑的价格一位比一位更丰厚。这让我产生了我可能会就此发一笔横财的错觉。
第一位客人一见面就请我称呼他为蒙特贝里尔先生,我这样照做了。可是要命的是,无论是他随身带的小手提箱、还是他帽子内衬绣的花边字母,都在明目张胆地向我显示,这是一位首姓名是T的先生,而不是M。我带他在房子里参观时,您知道的,由于靠近山,这房子是如此之冷--因此这位先生打了个大喷嚏,他急急忙忙地掏手绢,但是手绢掉在地上。我帮他捡起手绢,这样我就能看清手绢上绣的名字了。巧得很,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的秘书老威廉先生的现任妻子的闺姓与这个一模一样。于是我假装随口问他,贵姐夫在公爵府上的工作还顺利吗?腰痛好些了没有?他立刻回答我,好得很,姐夫的腰痛是老毛病了。当说完这几句话后,他终于发现他失言了。他紧张不安地看着我,最后落荒而逃。这场面让我感到很内疚,过早地揭穿对方看起来不是一位绅士应有的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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