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街----道道岭
  发于:2009年0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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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从乐静静看着,男人注意到他,朝他友善地笑了笑,李从乐点头回礼,突然问:"回家去?"
他不习惯同人搭话,所以,表情和语气里,都带着点生硬。他意识到了,便又笑着加了一句:"我也在这块儿打工。"
男人会意地点头,脸上满是笑意:"老婆生孩子了,爸妈急着看,就正好回去休息,也让爷孙俩见个面。"
李从乐伸手去碰了碰婴儿胖胖的小脸,温声问:"很可爱。叫什么名字?"
"还没起,老人家说要到一周岁才算数。不过,我俩已经想好了。"
女人笑着插嘴:"嗯,求个平安喜乐,这孩子,就叫平安。"
李从乐笑道:"好名字。"
"人也就求这个。现在好歹挣了些钱,给他存着,让他过点好日子。"男人说着,紧了紧怀里的包。
又说了几句话,孩子醒了,大概是饿,咬着手指哇哇大哭。女人大方地撩起衣服来喂奶,李从乐倒十分尴尬,匆忙别过头,起身到车尾去抽烟。
他们一同坐到终点站。男人把包甩到背上,费力提起那几个布袋,护着妻子往前走。
站台上的人很多,李从乐跟在他们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一只手伸向男人背后,轻巧地挑开背包拉链,摸到鼓胀部位,把一叠用几层塑料袋仔细包好的钱顺了出来。人多嘈杂,男人和女人始终没有发现。
李从乐大步走上去,捏住那只手,带着它往上,把钱重新塞进男人的包里,拉上拉链。
等男人渐渐走远,李从乐才把那只一直颤抖的手松开。
小偷跑到远处,回头啐了一口,小声咒骂,却又不敢上前。
李从乐并没有看他,只是倚在墙上,默默注视那一家三口。平安喜乐--他笑了笑,忍不住又送了他们一程,才闪进人群里。
李从乐想,他出生前就忙着起好的名字,大概也有些这样的意思。
不过计划总是跟不上变化,他刚出生,脐带一剪,他妈就羊水栓塞,在手术台上闭了眼,他的哭声和手术室外男人的嚎叫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
但他还是要哭,要争夺空气,才能活下来。尽管对男人来说,他不过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李从乐长到十岁,对女人仍然没有丝毫概念。
因为他爸不许。即便是和隔壁的小女孩说了一句话,男人也会把他拖回去,狠狠地打一顿,边打边问:"小杂种,你又想害死谁?"
小小的李从乐抱着头,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一直紧闭着嘴。
他那时还小,不懂事,时常因此挨打。到后来,就算还是不懂,也记住了不能和什么人说话。
即使如此,男人仍然以揍他为乐,有时候喝醉了,却又总是温柔的注视他,抚摩他的脸,好像他是他的情人一般。
"阿乐。"只有满身酒气的时候,他才会这么叫。
李从乐走上去,男人便抱紧他,力气太大,手简直要掐进他的肉里。
"你不要走。"
虽然很痛,但李从乐从不挣扎,心里甚至还有些欢喜,恨不得多回答几次:"爸,我不走。"
那双手却在话音落下的瞬间离开,男人喘着粗气,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把他踹到地下,曾经帅气的面孔变得十分狰狞,过了许久,才又重归冷漠。
"不许这么叫我。"他警告道,颓然坐倒在沙发上。
李从乐不知道该不该点头,于是只静静趴在地上,把脑袋埋进手臂里,拼命地想:不叫爸爸,还能叫什么?
这个问题总是让他想到头痛。
那时候的小孩子还很野,皮得像猴子,喜欢占山为大王,最好能带着一堆小跟班,和"仇人"当街对骂,出尽风头。
李从乐念书的小学里,就有很多这样的小老大。
而对那些小孩来说,李从乐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整治对象。长得瘦瘦小小的,胆子也小,一看到班上的女生,就躲得比兔子还快。最重要的是,他每天都带着青青紫紫的伤痕来上学,显然是被欺负惯了的,不是吗?
于是,李从乐上到四年级,不过几天,就被高年级的胖小孩堵上了。
胖小孩让小跟班架住他,叉腰站在他面前,神气地告诉他:"我要揍你!"
"哦。"李从乐偏头问他:"为什么?"
胖小孩很愤怒,觉得他表达恐惧的方式很奇怪,十分不符合他的设想。于是他冲上去,用力朝他肚子揍了一拳,揍得很重,李从乐和他的两个小跟班都退后了几步,才勉强站稳。
"因为我不喜欢你!"胖小孩这才甩了甩手,得意地回答,走上去掰他的头,想看清他害怕的表情。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走近,李从乐突然像发疯了一样,猛地踹开他的两个小跟班,朝他扑过来,把他死死压倒在地上,一口咬住他的脖子。
他痛得大叫,拼命折腾,却动弹不了半分,那野狗一样的牙齿撕开了他的皮肉,用力拉扯,脖子上顿时一片血肉模糊。小孩子们毕竟没见过这种场面,都吓得目瞪口呆。
"不打了、不打了!他会死的......呜呜。"终于有小孩子吓得哭了。
李从乐抬起头,冷冷地盯着快要晕过去的小孩,过了几秒,才抹干净嘴边的血,站了起来。
"就你们?"他偏头问,走到一旁拣起了自己的书包。
直到他走远,小孩们还是不明白哪里弄错了;就连年少时的李从乐自己,也并没有意识到。
--他爸打他的时候,他的确从来不曾还手。但是,这并不代表什么,他只是自觉地在忍耐,而不是天性乖顺。
相反,李从乐其实是生来就带了些反骨的。
十岁生日过后的第八天,芳姐来到了他们家。
李从乐对于自己生日附近的日子总是记得最清楚,因为,这也是他一年里挨打最频繁的那几天。
男人把芳姐带进来的时候,他正在墙角拣菜。芳姐一进门,就轻快地走上来,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好可爱的小朋友。叫什么名字?"
李从乐几乎从来没有这样接触过女人,因此有些局促不安,垂着头,不知道该不该答话。
男人不耐烦地说:"别闹他。"
芳姐却又点了点他的额头,朝他眨眼,"怎么不叫人?"
那张年轻俏丽的脸上满是温和的笑意,李从乐仿佛受到蛊惑,轻轻地叫了一声:"姐。"
芳姐一笑,还来不及说话,男人突然从旁边大步走来,甩了他一巴掌,凶恶地骂道:"乱叫什么?进屋去!"
李从乐偏开头,沉默的把青菜带进厨房,继续挑拣,耳边断续传来芳姐柔和的声音,似乎是在埋怨,"还是个孩子,这么凶做什么。"
男人只重重地"哼"了一声。
芳姐又笑道:"好了,我再不闹他玩了,你别生气。"
果然,从那一刻开始,即使是在狭小的餐桌上,芳姐也再没有看过他一眼。房间里虽然有三个人,却好像只有他独自一人存在。
这种习惯了的氛围反倒让李从乐觉得轻松自在。
到了深夜,李从乐抱膝坐在床头,突然有人轻轻推开了他的房门。
李从乐吓了一跳,想要出声,芳姐却笑眯眯地闪进来,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你爸爸睡着啦。"芳姐走近他,拧开那盏微弱的台灯。
突然而来的光线让李从乐眯了眯眼。
"现在我们可以偷偷说话。"芳姐笑道,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药瓶,轻柔地扯过他满是青紫的胳膊,把跌打药倒上去,慢慢揉开,问:"痛吗?"
李从乐一愣,局促地摇了摇头。
芳姐问:"爸爸打你的时候,怎么不会跑呢?"
李从乐偏头想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回答:"不想。"
芳姐敲他的额头,轻轻笑了,说:"真是傻孩子。下次一定要跑,等你跑一圈回来,你爸的气就消了。懂吗?"
李从乐没有摇头。芳姐的手带着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令人安心的温度。
后来,芳姐留在了他和男人的身边。
学校里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因为很多人想教训他所以一直打架,因为打架又招惹了更多人,简直像是恶性循环。
每次放学的铃声一响,就总有一场恶战。
李从乐已经习惯,到了后来,甚至还隐隐有些兴奋。
每次看到他新出现的伤口,芳姐都会心疼地帮他上药。但是,芳姐从来不告诉男人,也不告诫他不许打架,只是温言提醒:"打不赢的时候,不许硬撑,要记得跑。"
李从乐记下了,却不常用。
就这样一路打到小学毕业,名气越来越大,连邻近学校的坏小孩也知道这里有一个打架拼命的小个子。
似乎是因为名头太响的关系,上初中的第一天,居然就有人来找他单挑。
李从乐虽然疑惑,但还是一言不发,丢下书包就上场。反正说完话还是要打的,他想。--对他来说,拳头是比嘴巴远远有效的沟通方式。
初中高年级学生的体魄自然不是以前的小学生可比,最后,李从乐虽然用尽力气揍趴了他,自己却也遍体鳞伤,再也爬不起来。
等到天色已晚,他才勉强从地上站起,摸到自己的书包,跄踉着往家里走。男人还没有回家,芳姐见到他的样子,匆忙丢下菜刀跑上来,拉着他的手问:"怎么打成这样了?"
李从乐摇了摇头,把手藏到背后,笨拙地安抚芳姐:"不痛。"
芳姐把他轻轻抱住,骂了一句:"傻孩子。"
陌生的怀抱让李从乐感到害怕,但是,他的手扬了扬,始终还是没有把芳姐推开。
他贪恋那种温度。
才过几秒,门突然发出"砰"地一声,被狠狠踹开了。男人从门外冲进来,揪着他的头发往外走,把他甩进昏暗的储物间里,边狠狠踢他,边凶暴地锁上门。
李从乐不敢出声,芳姐在外面拍门,大声喊着男人的名字,男人却置若罔闻,俯下身来,把他瘦小的身子完全压倒在地上。
"你又想抢走我的女人,对不对?"
男人喘着粗气问,牙关里喷出汹涌的酒气。
李从乐不明白他说的话,只能疑惑地摇头。男人死死捏住他的肩膀,似乎是在喃喃自语:"你别想跑。我只有你了,不准你跟别人走。我不许!"
男人翻来覆去地说着,眼睛里充满血丝,突然大力撕开了他的衣服,手重重拧上他的胸口,边低下头,凶狠地咬上去。
十三岁的少年李从乐第一次感到了害怕。男人胡乱咬着他,要去脱他的裤子,他全身颤抖,许久才反应过来,在暗沉的光线里摸到一块厚重木板,稍稍一顿,还是朝男人的后脑砸了上去。
男人一声闷哼,瘫倒在他身上。李从乐提起裤腰,顾不上芳姐惊恐的目光,仓皇跑出了家门。
那天晚上下起了雨,李从乐茫然地在街上奔跑,一直跑到街道尽头才停下,长长地喘了口气,像幼兽一样,发出一声微弱的悲鸣。
雨越下越大,他蹲在墙角,用手狠狠抹了把脸上的水。
垃圾堆的另一头突然传来几声钝响,李从乐呆了几秒,站起身来,猫腰往前走。那边场面混乱,似乎是在打架,有个男孩儿正掐着一个人的脖子,身后还有另一个人,拿着铁棒,要朝他挥过去。
李从乐飞快几步,往前一窜,凌空踢翻了背后使招的那个男人,惯性让力道去得大,男人松开铁棒,歪着头"哗啦"砸进垃圾堆里。铁棍在空中顺势摔下,正好落在李从乐的小腿上,李从乐呲了一下嘴角,一瘸一拐地走近那个男孩。
"会死人的。"他搭上男孩的手,示意他松开。
男孩耸了耸肩,抹了把眼角的血,手下却又紧了一些,笑道:"是他们先要我死,我也没办法。"
对面的男人双腿虚软,舌头耷拉在嘴边,已经将近昏厥。李从乐敲上他的肘窝,说:"你没死,够了。"
男孩笑了笑,松了手,转身拿起铁棒,在两个男人头上各补了一棍,让他们彻底昏了过去。接着又从垃圾堆里翻出绳子,熟练地翻转,把他们绑到一起。
"抽烟吗?"他问,从男人身上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坐倒在地上。
李从乐摇了摇头,也蹲下来。
男孩把烟塞进嘴里,烟头在雨里受了潮,他点了好几次才点燃,每吸一口,都需要用很大的力气。
"谢梁。"他咬着烟嘻嘻笑,"你呢?"
李从乐说出他的名字,谢梁笑了,问了些奇怪的话。
于是,李从乐狠狠揍上他的鼻子,把他打翻在地。
谢梁倒并不介意,反正全身上下都是伤口,大概也不在乎多这么一个。被揍以后,他只是靠在墙上,好笑地看着李从乐努力对付那根烟屁股,然后教导他:"记得呼气,不然会被呛到。"
李从乐这才松开嘴巴,呼出一口烟圈,不很习惯,还是呛了一口。
谢梁偷偷笑了一下,凑近去说:"今天多亏你帮我,我记下了,以后再谢你。"
"不用,"李从乐摇头道,难得有点好奇,便问:"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谢梁耸肩,自来熟地靠到他的肩膀上:"每次不小心睡着都会被绑架,真无聊。"
"被谁?"
"不清楚,大概是那些青虫帮和野菜帮吧。"谢梁看着李从乐仍然迷惑的侧脸,突然眼神一亮,笑道:"既然你跟我了,不如我们也弄一个帮来玩玩?"
李从乐自小独来独往,对帮派这种东西并没有什么概念,但是,听他一说,似乎也并不反感。
他向来只终于自己的直觉,便不再多想,点头说:"好。"
谢梁满足地眯起眼,靠回墙上,手指敲打着膝盖,似乎在想些什么。
街角只剩下雨声,他们静静坐了一阵,李从乐觉得困倦,几乎就要睡着,谢梁却突然朝他打了个响指,"我想好名字了。"
李从乐偏头看他:"嗯?"
谢梁说:"你叫阿乐,所以我们就叫昌乐帮。"
李从乐皱眉问:"为什么要用我的名字?"
"因为你是老大,我是小弟。"
谢梁问:"不好听吗?"
李从乐摇了摇头。
"那就好。"
谢梁似笑非笑,从裤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弹开来,在自己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凑近他的嘴巴,朝他笑道:"喝了我的血,以后就是我的兄弟。"
李从乐倾身上前,嘴唇覆上那道伤口,用力地吸允,感受到铁锈味的液体从喉间滚下,填进他的胸口,让他觉得更加饥渴,嘴唇被鲜血味吸引着,无法松开。
"够了、够了。"谢梁轻拍着他的头,轻笑出声,"怎么像野狗一样。"
李从乐这才松开口,舔了舔嘴唇,把自己的手臂也伸到谢梁身前。
谢梁深深一笑,翻转刀口,却只在李从乐的食指上轻轻开了一道小口,把头伸过去,舔干上面的些许血迹。
年少的阿乐闭上眼,默默享受着这一秒的感觉。手尖温热的触感,让他真实觉察到了,他的第一个朋友、第一个兄弟,他的昌乐帮,他生命中第一样拥有的东西。


番外:有点苦的小配菜(阿乐的打架王养成之路)
因为打架的事,班主任终于找上门去。
男人松散坐在沙发上,咬着烟头问:"他打死人了?"
"呃,这倒没有。"年轻的女老师显然还不习惯家长这种犀利的说话方式。
"别人把他打瘸了?"
"......也没有。"
"那有什么好说的。有这种闲工夫,不如好生去泡个男人。"
男人耸耸肩,把烟蒂掐灭,附上一个好走不送的眼神。
女老师悲愤跑出,从此清心寡欲,不问尘事。

第6章 戒指。
推倒和重建,似乎是每个城市的统一步调。
时代广场中心的商务大楼正在重新装修,改建格局。项目进展到了尾声,楼前堆满水泥和沙石,钢筋散落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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