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没用!你到底知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在到这里之一叫,你不是把公司机密泄露给那两个人知道了
吗!」
他尖锐的叫声让裕一耳朵都痛了起来。
「今藏先生,拜托你不要用叫的说话好吗?」
亢奋起来的男人仍自顾自地继续叫嚣。
「我本来就很不喜欢你。大家都说你能干,我却不这么想。你只是一个会做表面工夫的没责任男人而已!」
会做表面工夫有什么不好?那你自己又怎么样?後辈同僚讨厌你到连厌恶的情绪都懒得隐藏。所以你才会指
定要我这个『原本就不喜欢』的部下同行,还不是因为只有我会做表面工夫,不会让你感到不快?气到全身
发抖的裕一,忍住了『你这头猪』这句已到嘴边的怒骂。像猪一样的上司,不屑地抬眼瞥了裕一一眼。
「像你这种没有能力的人,只能靠谄媚上司往上爬真是令人不齿。我看杉木制药也没什么将来可言了。」
裕一仿佛听到自己脑神经断裂的声音。
「……吵死了,你给我闭嘴。」
他低声骂完之後才回过神来,今藏脸上充满了黑色的愤怒。裕一赶紧低下头,对方再怎么烂还是自己上司
啊。
「抱歉,我不应该这么失礼,大概是有点焦躁起来……。呃……从这里往东边走就有房子吧?我们要不要
先撤退到那里去?就算是空屋,起码可以遮风避雨。」
今藏沉默地抱起包包,背对裕一往空屋方向走去。裕一也背起背袋,跟在胖子的身後。为了经营好自己在
公司的人际关系,他下了不少苦功,没想到今天会败在今藏身上。刚才的抱怨虽让自己以往的努力化为泡
影,不过想想,被他讨厌也没什么坏处。既不会再有成堆的工作上身,也不用再陪他出差。一想到搞不好
被他讨厌日子还比较好过,裕一就不禁为自己以往的忍耐感到悲哀。
——接到制药公司男职员打来的电话,滨松渔港的渔会职员吉原多惠,立刻用无线电联络上渔船藤原号。
藤原号是已经有七十高龄的渔夫严造的船。严造立刻回电说『已经接到两个人,正在回港口途中』。挂断
无线电的多惠心中疑惑地想,制药公司的男人说没有船来接,严造却说已经接到人了。严造不是个会说谎
的男人,应该是制药公司的男人打电话来後没多久,船就到了吧。为了预防万一,多惠回电给制药公司的
人,却好像没电似地怎么也打不通。她挂断电话後,就把写有男人手机号码的便条纸揉成一团,丢到垃圾
桶里。
但是多惠不知道,来回程接送的船不同。只负责接人的严造,把去程船家说的『有两组两人』听成『只有
两个人』。所以当船接近无人岛的北边时,刚好看到野鸟研究所的两个人就让他们上船,而没有开进港口
。野鸟研究所的男人讶异地问『咦、不是还有制药公司的人吗?』,但一开始就以为『只有两个人』的严造
却回答『今天就只有你们』。野鸟研究所的人对於制药公司的人只带那么点行李,是否真的要住下感到疑
惑,但听船家说得那么笃定,也就没再追问了。只是个事务员的多惠,自然不知道只因为一个小差错,就
让两个男人被丢在无人岛上的事实。
久无人住的空屋充满了尘埃的臭味,天花板上结满了蜘蛛网。窗帘已经变白、窗玻璃也出现多处裂痕。破
掉的纸门後面仿佛会飘出幽灵似的,不过裕一也只能安慰自己反正只待一晚,而穿鞋踏上了被土弄脏的杨
榻米上。他打开衣橱门,看到里面有几床棉被和床垫。不知放了多久,但肯定已经变成跳蚤的温床。即使
如此,不愿意直接睡在脏污榻榻米上的他,挣扎片刻後还是拉出了只铺在下面的床垫。
「今藏先生,你要不要也在身下铺点什么?榻榻米太脏了。」
站在昏暗室内中的今藏冷笑著说:
「你居然敢睡在不知道谁用过的东西上面?神经真的有够大条。」
早知道就不问了。裕一自顾自地拿出床垫,铺好后往上面一躺。他虽然肚子饿,不过白天实在走了太多路
,睡意立刻来袭。他边打哈欠边想著,自己怎么会跟这个讨厌的家伙被留在无人岛上?本来就不应该跟他来
出差,早知道就随便敷衍他算了,也省得到这里来受气。
『你太喜欢扮好人了。』
同性恋酒吧的妈妈桑,也是自己好友的友晴,常喜欢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友晴有一副健壮的好体格,却总
是用娘娘腔的口吻对裕一说教。
『不过你真的是个很同性恋的同性恋耶。待人处世都那么温和,表面工夫做得实在有够到家。身材又高,
脸蛋也够帅气,要不是有恋少男癖,可真是合我口味呢。真不知道你为什么就是对那种连毛都没长齐的腿
间感兴趣』
他边说边叹气。说起来,裕一才无法理解自己这个好友的癖好呢,为什么不在乎脸蛋、胸肌、翘臀,只对
长毛男人有兴趣。
裕一从国中时代就知道自己是同性恋。从小学开始只对同性有兴趣,疑似初恋的对象是同班的一树。他对
自己的性向抱著疑问,但在国中时幻想跟男人在一起而梦遗之後,疑问才一口气攀上最高峰。後来看了忘
记是谁带来的同性恋杂志,知道这种人属於少数族群後,他便知道自己应该被归类於『同性恋』。除了罪
恶感之外,他更怕被人轻视。於是就这样从国中、高中、大学,一路隐瞒自己的性向过来,就算强迫自己
交女朋友也不持久。如此压抑下来的性欲,在找到工作的二十二岁春天爆发出来。在公司受气的裕一,摇
摇晃晃地走到同性恋出入的场所,跟第一个对上眼的男人直奔宾馆。一晚上不知道射了多少次,把对方折
腾得半死之後,一脸神清气爽且初次晨归的裕一,便对家人出柜了。家人原本以为他在开玩笑,但看到长
男认真的表情後才沈默起来。裕一对无言的父母道歉。
『你们就当做我这个长男无能,不用期待我会娶妻生子了。但我会努力当一个好儿子。反正……』
裕一抓住当时年仅二十岁,还只是个大学生的弟弟修司的衣襟说:
『这家伙会代替我履行传承东山家香火的义务。』
裕一的计划进行得相当顺利,弟弟在去年春天跟他介绍的女孩子结婚,而且像被威胁似地立刻有了孩子。
既然已经完成了对父母的义务,剩下的就是寻找自己的幸福了。可惜裕一总是遇不到合适的对象。向他搭
讪的男人不计其数,偶尔也会遇到感觉不错的试著交往,却总是无法持久而分手。对保持沾酱油状态的裕
一,友晴耸耸肩说是他的理想太高了。
『又要年轻、又要皮肤白的美少年上哪儿找啊?不管再美的少年,总有一天都会变成老头,稍微有点年纪有
什么关系?你只要答应的话,多好的货色我都可以介绍给你。上我店里来的客人,也有不少人相当中意你
呢。』
即使友情这么说,裕一还是无法改变自己喜欢白皙美少年的癖好。说出来或许会惹人失笑,但裕一的梦想
是,把小男生从小……对、就像光源氏跟小紫之上一样,依照自己的兴趣和嗜好培养长大。但这个梦想实
在太花钱和时间了。反正又不可能实现,想想也无妨。怀抱著无法实现的梦想,寻找著白皙美少年的裕一
每天留连在花丛中随便找男人发泄性欲。
现在想想,他本来预备今天回去之後要去友晴店里。之前友晴说,裕一公司所做的保险套用起来很舒服,
他就答应下次送几盒过去。所以那名为『LIKE A VIRGIN』——虽是自家公司出品,名字实在取得不怎么样
的新产品,现在就躺在自己的背袋底下。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应该带几瓶能填肚子的维他命才对。裕一在
床垫上翻来覆去快一个小时,可能是昼短夜长,睡意竟不知何时又消失了。他听到唏唏窣窣的声音睁开眼
,就看到今藏趴在榻榻米上不知道在干什么。仔细一看,原来他打开衣橱正从里面拉出棉被。刚才还逞强
说不要,现在终於知道在榻榻米上很难睡了吧?
『一开始不就跟你说了吗?谁叫你无视别人的好意?白痴。』
在心中叨念几句觉得爽快了些的裕一,闭上眼睛时,忽然听到类似塑胶袋摩擦的声音,而且还随著声音飘
来一股巧克力的香味。心想应该不可能才对,但是半晌过後声音和甜味仍旧没有消失。今藏似乎在吃什么
东西。虽然看不清楚……不过凭声音和味道就猜测得出来。他应该是在偷吃着什么东西……。一想到这里
,裕一心中莫名泛起一股悲哀。有带食物的今藏,却等裕一睡著後才偷偷吃起来。他明明知道裕一同样没
吃晚饭饿著肚子,却连一点都不愿意分给他。而裕一也无法开口要他分自己吃一点。
反正东西是他的,当然应该他自己吃。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分一点互相帮助有什么关系?要是他有带食物,
一定会分给今藏。因为不管是多讨厌的男人,想到他会肚子饿也觉得可怜。在甜食的刺激下,裕一又忽然
强烈地饥饿起来,他打心底觉得这家伙真是有够令人厌恶。
裕一在震耳的鼾声和令人颤抖的低温中醒来。四周仍一片昏暗,看看手上的表,已经早上六点了。他瞪了
那只鼾声跟青蛙叫声有得比的白猪一眼,轻轻拉开卡住的纸门走了出去。早晨的空气清新,但周围却笼罩
著浓雾,形成一种诡异的气氛。虽然听得到鸟啭声,却无法判定是从哪里传来。
裕一本来想到港口去,不过能见度只有几公尺便放弃了。他在空屋屋檐下坐了下来。打算等雾散去之后再
说。他揉揉眼睛,觉得脸上异常黏腻。于是走到庭院后面扭开水龙头,不料半滴水也没有。一抹类似放弃
的笑从他腹底深处涌出。
坐了半天之后忽然想上厕所,他绕到空屋后面发现了一样奇妙的东西,是一口古老的水井。他把盖在水井
上的旧铁板拉开,往里面看去,一片黑暗中看不出有没有水。丢了块小石头下去试试,几秒钟后就听到噗
通的水声。他赶紧到隔壁空屋的仓库找来水桶,兴奋地绑了绳子後垂入水井。汲起来的水相当清澈乾净,
喝了一口也没有什么异味。裕一用力喝了几大口水後,用剩下的洗脸。
「东山……东山!」
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那种急切的声调让他以为有船来接了,赶紧回到空屋门口,结果却看到今藏
一脸欲泣状地在前庭走来走去。一看见裕一回来,他就安心似地把手放在胸前。
「啊啊、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丢下我一个人走了呢。」
我又不像你,怎么可能做这种事?裕一暗暗在心中吐槽。
「我是被冷醒的,就起来在附近走走。你也起得很早啊。」
今藏哼了一声。
「从昨天中午就没有吃东西,我可是被饿醒的。唉、好想吃妈咪烤的巧克力松饼喔。会变成这样都是你害
的,妈咪一定很担心我吧。等回去之後,你要去跟我妈咪赔罪。」
今藏说个不停的嘴边,还残留著类似巧克力的深褐色渣渣。裕一不禁佩服起这家伙,居然可以神色自若地
撒谎什么都没吃。
「後面有一口水井,你要不要去洗把脸?那里的水乾净,也可以喝。」
「哦、是吗?太好了,我从昨天
「我也知道那是你买的东西,但我真的很饿……」
今藏的表情本来还有点过意不去,这下却像豁出去似地厚颜起来。
「这是『我的』零食,没必要非分给你不可,就算不分给你也没有错!」
裕一没想到今藏的态度居然这么强硬。这已经不是谁花钱买的问题,而是应该合力度过这个难关才对。都
到了这种非常时期,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任性的上司,让裕一从厌烦感到失望。他没想到今藏居然是这么小
气的人。後侮著不该向上司提出分食的裕一,居然又看到他像炫耀似地咬了一大口巧克力棒。
「呼,这下可以光明正大地吃了。我也是有顾及到你的感受耶,只有我在吃而你吃不到不是很可怜吗?所以
我才得偷偷摸摸地吃。」
裕一心中涌起了一股有生以来,第一次气到想杀人的恨意。他好想把眼前这条白猪揍得面目全非,然後扔
到海里面去。
今藏用他那细线般的小眼睛瞥了一眼裕一後,又噘起嘴抱怨。
「别这么渴望地看著我好不好?这样我很难继续吃下去耶。」
难以言喻的悲惨烧灼著裕一全身。他握紧拳头,浑身颤抖地冲出了空屋。奔到後面汲起井水死命地喝,顺
便洗把脸看能不能让自己冷静一点。急促的呼吸声在静谧的四周响起,他捧著水桶,凝视著自己倒映在水
中的表情。吹拂在耳边的风声让他缓缓回头,看到映照在月光下的荒废庭院。他踉舱地走到庭院一角,摘
了一片类似蒲公英的叶子放进口中咀嚼。那种苦涩的感觉刺激著舌头,草的味道难吃到让他想吐出来,但
为了止饥,还是强迫自己吞了下去。一串热泪不知不觉从脸颊滑落,不知道是因为草的难吃,还是因为今
藏无情的行为。
他在门前坐了近一个小时。虽然已是五月下旬,晚上的气温仍然很低,他几乎快流鼻水了。尽管百般不愿
跟那只肥猪呼吸同一个房间的空气,但迫於想念柔软床垫的无奈,他还是回到空屋中。今藏躺在杨杨米上
,四周弥漫了一股香甜味。听到脚步声,肥胖背脊转了过来。
「你到哪里去了?」
裕一没有回答。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本来想说你要是真的想吃,我可以同情你分你一点。可是因为等太久,我就全
吃光了。」
少来了。吃都吃完了,你当然什么场面话都说得出来。裕一忍住怒意笑著说: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你还是好好珍惜自己的食物吧,谁知道船何时会来?」
裕一嘲讽地说。
「当然是明天会来啊。」
今藏的表情信心满满,裕一实在不知道他的自信从哪来。
「我从来没有不跟妈咪联络就外宿,所以妈咪一定会来找我。我出门前有跟她说要出差两天一夜,虽然没
告诉她要去哪里,但去问公司就知道。我想她今天大概有什么事耽搁了,明天一定会来接我。」
就算今藏的母亲不找来,自己没请假却两三天没上班,也会引起公司的注意而找来吧?那么船应该最迟明天
或後天就会来了……。想到刚才边哭边吃草的自己,裕一心情悲惨地躺在充满霉味的床垫,闭上眼睛。
——今藏隆的母亲今藏芳江,脸色苍白地站在『杉木制药』的公司门口。她虽然同样肤色白皙也不高,却
没有像儿子胖得那么离谱,芳江紧握著白色蕾丝手帕,凛然地仰望著公司的名牌。自己最爱的儿子从昨天
就没回家。这还是他第一次没联络就外宿,满怀不安的母亲担心到整夜都无法入睡。
自从丈夫二十五年前意外丧生後,芳江就独力将儿子一手养大。一想到心爱的儿子会不会遭到绑架,或是
遇到什么意外,芳江几乎要晕厥过去。她打了数次电话到儿子所任职的杉木制药公司,却因为忙线一直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