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老小子也会有这么可人疼的举动啊,那张落魄的脸,加上那双泛红的眼,我发誓,如果我现在能动弹,我一定把他拉过来好好在怀里抱一抱,无助又无辜的白一君,像足了受了冷落满心委屈的小白。
然而那时候我确实是动弹不得的,我能听见大夫说低压36,稳定住了,心跳呢?护士说心跳150。好,也稳定住了,还在发烧,不过人清醒了,程老师,您可把我们吓坏了,我这么多年做了千八百个阑尾炎的手术,还是头一回遇到你这种情况啊。
我心里说,大夫不瞒你说,我也吓坏了,到现在我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呢。
大夫简单嘱咐了两句就出去了,我看着转过身来看着我的白一君,我想说,你也吓坏了吧?但麻醉的后劲和过低的血压让我没有说出这句话来的力气。这让我有点急了,更令人烦躁的是,白一君就那么站在我的床边不动,我想让他靠近一点,跟我说说话,但他却一句话也不说,好半天之后,他重重叹了口气,接着坐在我旁边,俯下身来,极为小心翼翼的避开我手上连着的输液管和侧腹部的刀口,白一君拢住我的肩膀,接着慢慢的,好像抱着一个新生儿一般的,把我抱在怀里。
"此时无声胜有声"。
当时,我那么想。
我还想,大概是虚弱让我失去了哭泣的力气吧,因为事后我在回忆当时的场景时,每每记起白一君的表情和他抱着我的时候微微颤抖的指尖,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热泪盈眶,但当时我并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感动或是感慨,我只是在想,我没死,我回来了。这个无比单纯的念头让我无比单纯的喜悦起来,太好了,我没死,我又能见着白一君了,这次我得和他在一块儿,我可算能和他在一块儿了......
后来我是什么时候再次睡着的,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再睁开眼的时候差不多是清晨的样子,苍白而又清澈的阳光透进来,照在我脸上,照在挂在支架顶端的点滴瓶子上。
好明亮。
一丝响动从背后传来,我侧过脸,看着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的白一君,他边随手关门边疲惫的用毛巾擦掉脸上的水,看见我正望着他,先是愣了片刻,随后,他走过来,坐下,把毛巾扔在一边,攥住我的手,就像我刚刚从昏迷中醒来时一样把我的掌心贴在他脸侧。
好凉,是冬季自来水的冰凉温度。
"......一夜......没睡?"我尝试着轻声开口。
"不敢睡。"他轻轻笑,"怕你跑了。"
"......跑不了。"我也轻轻笑,然后微微抬手给他看我手背上的针头。
"嗯,那就好。"叹了口气,白一君把我的手又攥紧了一些。
"我发烧呢?......是吗?"满身的焦热还在,但是比昨天好多了。
"嗯,还有点,正慢慢退烧呢。"
"......吓着你了吧?"很好,我终于能顺利说出这句话了。
但白一君并没有立刻回答我,他咬紧牙关,半天也没有吐出一个字,他似乎在酝酿,似乎在犹豫到底是该骂我还是该安慰我,我想他即使是骂我也无可厚非,我自己忽视自己的命,如果不是我正虚弱着,白一君很有可能会冲我大吼一顿,他对我,有时候就像个对自己孩子期望过高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家长一样,他不能忍受看见我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他受不了,因为他太在乎我。
于是,到最后他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有点恶狠狠的警告:
"等你病好了......再跟你算账。"
我有点想笑,却一阵鼻子发酸。
......
那两天我的情况是这样的:
手术开始时是周五早上七点多,雷震生那时候已经给白一君打过电话了,白一君扔下一个班的学生赶到医院来时是八点左右,然后就是痛苦漫长的等待,雷震生上完课也赶过来大约是九点不到,那时候正是我术后痉挛接受抢救的时间,他刚从电梯出来就看见白一君拽着主刀医生的领子说"程小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要你的命!"赶快跑过来把两个人劝开,雷震生跟大夫解释说您别往心里去,他们俩是最铁的弟兄,这是急的,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看着大夫离开,雷震生接着安抚白一君,他说你别这样,跟大夫拼命也没用,程小波肯定没事儿。白一君说:"我也知道我不该跟大夫急,可他说人可能救不回来了,你说我、我能不急吗?你说......"
"行了别胡思乱想了,肯定没事儿的,再等等他就挺过来了,他现在在里头比你难受,你多等他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雷震生是个不怎么会安慰别人的人,但是他说的这两句话让白一君踏实了许多,伸出手在对方后背上拍了拍表示感激,白一君靠在椅子背上闭了眼。
又是一段漫长痛苦的等待,将近十点半的时候,我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了,雷震生看着松了一口气的白一君,说你先陪着他,我回趟学校报个信儿说说情况,再买点吃的来。就离开了医院。
然后,就是我在半昏迷和四十一度的高烧中被白一君喊回来的那段情节了。
等我终于逃离危险,又着实沉睡了好一会儿之后,已经是周六的早晨了。
而现在,白一君正躺在我旁边的病床上,呼吸均匀,透着一种彻底的疲惫之后酣睡的踏实。若说幸福之后会疲惫,那么反过来也是成立的,我活过来了,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睡个觉了,这就是疲惫之后的幸福。
"程老师?"一声小心的呼唤让我条件反射一般把视线收了回来,侧过头看了看,发现从门外探进脑袋来的居然是吕思北。
"我都说了不让他来,这小子非来不可。"后头跟着的是雷震生,他冲我点了个头之后接着"数落"根本就没拿他的"数落"当回事儿的孩子,"这得亏是礼拜六,要不你爸妈还不跟我拼了。"
"不会的,他们绝对信任你。"耍赖般地笑着,吕思北走到我旁边,看了看沉睡中的白一君,随后把手里提着的一大袋子水果放在床头柜上,"您好点儿了吗?昨天我们听说您住院了,都吓了一跳,大伙儿说要来看您,结果他不让。"
吕思北指的是雷震生,话里多少带着点儿撒娇的意味,雷震生没说什么,只是有点傻乎乎的笑了笑。
"最嚷嚷着来看你的是哪个班的学生知道吗?"他小声问我。
"......总不会是我那个班的。"想了想,我有些自嘲地笑了。
"嗯,你那个班的学生也说要来,但是没有白一君那个班呼声高。"雷震生坐下,指了指在旁边床上发出细小鼾声的家伙,"我昨天回学校报信儿,他们班一听说你病了,当时呼啦站起来一大片说要来看你。"
"不会吧......"我怀疑他在哄我。
"真的,骗你是孙子。"雷震生边说边碰了碰吕思北,"去把粥端来,打开晾晾。"
简单应和着,吕思北站起身拿过带来的小保温桶,打开盖儿,放在水果旁边。
"你们想馋死我......"一股浓浓的清香扑鼻而来,我几乎快按捺不住了,本来就软绵绵的声音愈加有一种焦躁的无力,"这两天我什么东西也不能吃,快拿一边去,别让我看见吃的。"
"不是给你的,知道你不能吃。"雷震生把粥桶盖上一半,笑得有点坏,"给小白他爹带的,我妈今天早晨刚熬得的,这一天一宿了他什么都没吃,昨天我从学校回来给他带了点吃的,他连看都没心思看,说等你彻底没事儿了再说吃不吃饭的事儿。"
我没说话,应该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不好意思直接表明自己的感动,尤其是当着学生的面。于是,我决定岔开话题。
"你刚才说......八班的学生要来看我?"
"那可不,你不知道吧,其实学生挺喜欢你的。"
"我以为他们都挺恨我的。"
"您是严厉,但是您拿学生当人看。"吕思北插嘴,"我们私底下说过,程老师虽说给人感觉没有人情味儿,考试也特难,但是从来不挤兑学生,要是能多笑笑,多跟我们聊聊就好了。"
"......"我一时无语了,心里百味杂陈,"好,那等我出院了,我尽量多笑笑。"
"就是的,这就对了。"雷震生点着头,随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八班的孩子昨天放学之后让我拿手机录了一小段视频,说给你看看。"
接过手机,我按了播放键,紧接着,一段虽不大清晰,却格外让我错不开眼珠的视频放了出来。
是八班的孩子,他们三两个七八个的在镜头前出现,简短说着安慰和祝福的话,然后就是那个在班上最够格称之为"闹将"的孩子跳到镜头前,大声唱了一段《你快回来》。
虽然刀口被带得有些疼,我还是控制不住地笑出了声。
"这是谁教给他们的啊。"把手机还给雷震生,我问。
"这还用谁教吗。"淡淡扯动嘴角,雷震生看了看躺在旁边床上的家伙,"这叫传染,学生都聪明到极点了,知道你们俩不一般,白一君见天儿说你好,他们班的学生能不受影响吗。"
我又没能说出什么来,我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被一个有点困倦的声音拦住了。
"这一大清早的谁跟这儿鸡毛子喊叫呢......"
白一君醒了。
他晃里晃荡坐起来,看到来访者之后努力睁了睁自己的小眼睛。
"哟,你来啦。"他指的是吕思北。
"白老师。"孩子朝白一君打了个招呼,随后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保温桶,"您吃点东西吗?这是阿姨早晨起来刚做的。"
"阿姨?"白一君揉了揉眼睛,"谁阿姨?"
"哦......没有。"突然发现自己似乎说漏了嘴,吕思北傻笑了两声,"雷......老师的妈妈。"
"真恶心,还妈妈呢,我们一般都说‘雷震生他妈'。"从床上下来,白一君走到保温桶旁边,低头闻了闻那种浓粥的浓香,"另外还有,我们都得管雷震生他妈叫‘阿姨',你凭什么也这么叫啊,什么时候你跟我们平辈儿了?"
这语调简直就是揶揄了,白一君侧过脸冲我挤眼吐舌头,那样子让我又找回了和他第一次见面时的感觉:这家伙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
我想说行了都别开玩笑了,老白你要吃东西去阳台上吃,别让我看见我受不了。
我想说雷震生你回头替我谢谢孩子们,尤其是八班的,跟他们说我尽早回学校。
我想说吕思北你回去吧,现在高三了,有工夫多复习复习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
我想说的话很多,虽然我不确定自己有力气能说完它们,而事实上我真的没能把这些话说出口,因为接下来的情境让我把所有还没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程老师。"一个小护士推门走了进来,"您好点了吧?外头有人要来看您,说是......那位白老师的父母。"
第五章
雷震生把吕思北领走了,说是去楼道里坐坐,等我们谈完了再进来。我茫然的点头,却连即将进行的谈话内容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想预测一下,可还没来得及理清一点头绪就被开门的声音彻底搅乱了思路。
推门进来的是白一君的父母,依旧是上次见到时候的那个样子,严肃、严谨、严厉的父亲和风韵犹存风姿卓越的母亲,坦白的说我有点怕他们,那种气势让我招架不住,但我竭尽全力掩饰住了自己的紧张。
先开口的是白一君的父亲。
"出来。"
这话不是说我,是说白一君。
"爸......"条件反射一样的回应了一声,白一君后头没了言语,他在犹豫,但对方并不打算给他犹豫的时间和权力。
"出来,我们在外头谈。"话音刚落,说话的人就转身开门又走了出去。
"快点,别让你爸再生气了。"母亲催促着,眼神温和中透出犀利。
我没有看着白一君,我不想让他为难,因为我知道如果我看着他,我眼神中一定会流露出无比明显的疑问与哀求,你要去跟你父母回家是吗?你又要因为我和你家里人发生矛盾是吗?你能不能不走?能不能就这么留下来陪着我?你陪着我吧,因为你离开这间病房之后,我想我会哭的。
我明白,我的心理活动足够幼稚,好像纯情的电视剧台词,而且还是女演员的台词,这让我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白一君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拂了拂我微微皱起的眉头,我知道他能猜测到我为什么不看他,为什么始终低垂着眼睛,我也知道他能猜测到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对他来说,我始终太容易看透,因为我在他面前始终做不到隐藏。
白一君出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病房里,然后就是好长一段时间的等待。
我并不擅长等待,尤其是这种静候宣判一样的等待,可除了等待我还能做些什么呢?还在和腹腔感染作斗争的白细胞制造了持续了一天一宿的高烧,现在我已经没有除去说话以外的力气了,背后插着止疼泵尾梢的细管子,胸口满是心电图监视器的贴片,手背上埋着输液的针头,我除了听着监护仪里发出的固定频率的噪音,没有别的事能做。
那天,我不记得我等了多久,因为在大约一刻钟之后的体温再次升高所带来的眩晕中,我又陷入了半昏迷一般的沉睡,我也不记得我做梦了没有,我只记得在我快要清醒过来的时候,朦胧中听到了医生的叮嘱和白一君的承应。缓缓睁开眼,我看到让我等了许久的男人终于出现在我面前了。
"醒了?"白一君摸了摸我的脸颊,"没事儿吧?"
"......嗯?"我有点不明所以。
"刚才你睡着的时候,手一动,把输液的针头撤出来了。"他尽量语调平和的解释,"大夫说是反覆高烧导致的,神经性抽动,不要紧,退烧之后就不会了。"
"是吗......"我抬起右手,看了看上面凸起的血管,还有结着一块小小的血痂的针孔。
"不要紧,就是流了点血,以后输液先输左手。"白一君格外小心的覆住我抬起的手背,"......疼不疼?"
"没感觉......"我无力的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他,"对了......你爸妈,走了吗?"
"走了,早就走了,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他冲我回应一般的笑了笑,"雷震生他们俩也走了,你睡了挺长时间呢,你看外头,太阳都往西了。"
"那个......"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你爸妈,都跟你说什么了?"
"咳,也没什么,还是那天那堆废话呗......"
不对。
他撒谎了。
我没有别的能耐,但是我很清楚白一君撒谎的时候是什么语气,什么表情,当他说话尾音颤抖,断句尴尬,眼神不定,还带着掩饰的笑容时,他一定在骗我,所以我决定给他一点厉害的看看。
"如果......"我用尽了底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教育学生时的气势,"如果我今天晚上高烧不退一命呜呼了,你会后悔骗过我的。"
这一招奏效了。
"你饶了我吧......"白一君泄气的把额头贴在床梆上,攥着我的手有些用力,然后在我喊疼之前突然放开,他单手盖住脸,身子向后仰,整个人瘫软在椅子里,好半天,他才挪开手掌,我能看到他眼圈有点发红,"小波,你别再吓唬我了,你刚从鬼门关逃回来,别再说回去不回去的了行吗......"
"那你跟我说实话。"我的声音也有点颤抖,因为我心疼他那个样子,脆弱的白一君,学生没见过,我也没见过,我相信他自己也不曾想过自己会在我的问题上变得这么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