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他附耳上来,"人家都说齐凤翔吃人别说不吐骨头,连渣子也不留一点儿的。少爷小心儿点
最好。"
"知道了。到了这里,你操心也没用。"安慰他一句。
走到一个亭子,老仆停下来对我说道:"颜公子只管进去,我家相爷说不必通报。"
我站在外面看,二个小童正在小炉上扇火煮茶,齐凤翔只着素衫,斜躺在一张紫檀雕花榻上,腿上盖着
大红百子献寿薄被,头歪在靠枕上拿着一个信折子看。
榻前面一个理石檀木梅花长几,在他面前放了一叠信件卷宗,笔墨砚台。一旁站着的,正是那个墨印。
旁边放着一把楠木搭着厚厚靠背的交椅。
看见我来,老远立刻直起身子,"快进来。"
我进了亭子,踌躇不前,他坐起来,"站着做什么,快过来。"
眼中带着欢喜。
我向前走了几步,离他有些距离停下。
"玉卿不会怪我失礼吧,不能下来迎你。"掀开被子,"我的腿你也知道的,现在动不了。"
"哪里。什么时候能好?"
"说是初冬可以下地。"他伸出一只手,"到我面前来。"
我只好过去,他双手握住我的手,过了片刻道:"倒还暖和。"
想了下,对我笑道:"也许是我手凉,觉不出来。"
用手拍拍旁边,"玉卿别站着,坐下说话。"
我哪里敢坐,只站着不说话。
他看着我一笑,"那你随便坐罢。"
眼睛明如悬珠,笑盈盈看着我,满园春色光,都不如他容光独艳。
我坐下来,隔着长几,面对着他。
童子端茶上来,墨印接过来双手捧上,笑着对我:"颜公子请喝茶。"
今天他穿着粉色银线织袄儿,笑起来两个酒窝毕现,可爱之极,象个白玉雕的娃娃般。腰上还佩着一柄
嵌着明珠的短剑。
对他笑了一下,:"墨印会舞剑吗?"
墨印眼中放光,脆声声地答道:"会。公子喜欢,我就舞一套给公子看。"
齐凤翔笑道:"你别小看他,他本是武将世家,自小儿习武,跟着父辈们沙场上长大的,就算进出千军
万马亦可说如入无人之境。"
"是吗?"墨印笑着不语,束手站到齐凤翔身边。
"他的父亲,你也有耳闻。是安南将军俞柄业。"
我吃了一惊,俞将军当年兵败,以身殉国,死得极惨烈。事后有人弹劾他抵抗不力,一代功臣,竟然被
弄得家败人亡。
本以为他的家人就算活着也被流放,没想到面前就站着一个。
"我说墨印看着有些不同,原来是将门之子。"
"他的身世也是够苦的,堂堂将门之后,竟然委曲在我这里做一个下奴。"
墨印立刻道:"就算做齐大人的下奴,我也愿意。"
转眼神情已变,一双眼睛再也没有先前孩子的天真。小小年纪,却有大人都未有的果断坚决。这孩子,
不简单呢。齐凤翔把他归下门下,想来也费了一番周折吧。
可是要是一无所用之人,他会收纳吗?
我打开茶盎,未喝就清香扑鼻。齐凤翔笑道:"这是贡上的好茶,今年雨水不好,我也只得一些。你尝
尝。"
我吃了一口,果然滋味极好。
"人人都道惠泉的水好,其实我这是用附近的山泉水煮的,比那惠泉水还好上几分。"
我笑道:"你不说,我也吃不出来。"
喝完放下茶,他端起茶壶要给我添,看着我说道:"玉卿近来吃药不曾?"
"吃着呢。"
"那我只添一盎,喝多了解药,你别当我小气。"
"这是哪里话来。"我慢慢喝了一口,"你的腿还好?"
他眼睛亮起来,笑着对我说道:"外伤倒没什么,说是中了寒气,无非注意调养就是了。每当我腿疼,
就想到玉卿当日也在那里呆着,必定也受了寒气。不知你怎样了,想着看看你才放心。"
"多谢。你的伤才重,应当好好治治。"
"这几日强多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玉卿吃的什么药?看的哪个大夫?"
"是朋友引见的,也没什么名气,治病是极好的。"
"是吗?给我看病的陈太医医术极好,明天我叫他到你府上给你看看。"
"这个不必,我现在也好多了。"
他想起来,吩咐下人来。"叫祥安把那件暹罗的披风找来,送到这里来。"
不会儿下人捧着一个包裹奉上,"送给颜公子。"下人打开请我看,包裹一打开,金翠辉煌,夺目耀眼
,竟是一件百鸟羽毛织就的斗篷。
捧在手上轻软如烟,一根根羽毛连同布料一起织就,针脚细密,做工极精。
这种东西也见过不少,可从没见过用这么多鸟的羽毛拼就的。
我拿着看他,"以后天凉了,你穿着又轻又御寒。那些厚重的东西,也不见得就多暖和。"
我放下,"多谢上心。可是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实在不敢收。"轻轻放在几上,推给他。
第 68 章
他轻皱眉头,又推向我。"这个我也有一件,不然怎么给你。你也不要推辞,你身子在那里也必定受了
凉,再过几年,寒气入骨不是闹着玩的。"
我待要再说,他笑道:"光说话,快到中午了,该吃饭啦。你喜欢什么告诉我,我这就让人做去。"
然后对吉庆道:"把这个替你家公子收了。"
吉庆连忙收下来。
他笑看我,"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好,清淡些就行。"
"是吗?那倒好办。我这些日子吃得也是这些。"
吩咐下人,"拿那个木榍荷花酿来,微烫就好。别的照常,再做个糟青鱼干,油焖笋。然后做碗热热的
汤。"
一会儿饭菜酒箸摆上来,他让仆人都退下,只单我二人吃饭,吉庆在我身后,墨印站在他旁边,替我二
人布菜。
我往碗里扒了一口饭,突然齐凤翔道:"不知合不合你口味,不好叫他们撒下重做。"
"这就很好了。"我刚说完,他就夹过来一块糟鱼干儿放在我碟子里。
"你尝尝,这个味儿比你家的厨子做的怎么样。"
我一楞,夹起来放在口中,细细品了一下,"很好。"
其实哪里有什么心思品出味儿来?
齐凤翔就是站着的皇帝,他府上的厨子,岂是别人家能比的?
他拿着筷子,看着我,"真的很好?"
我点点头,他边吃边给我夹菜,不多不少,每当我吃完一样,他就夹一样。
"好了,再给我就吃不了了。"他才做罢。
我边吃边偷看他,他倒没再看我,只静静地夹菜吃饭。
慢慢吃着,心里暗想,他不会只为了叫我吃一顿饭叫我来吧?
吃得差不多了,他先盛了一碗汤先给我,我连忙接住,"多谢。"
看他又自己盛了一碗喝着,纤长的手指虽然伤痕犹在,但动作灵活,想是好多了。
"你的手,好多了吧?"我放下碗。
他笑道:"虽说伤筋动骨,有御医治着,就快好了。我身上的伤能好这么快,自己也没料到。"看着我
又笑笑,"其实也没什么,倒连累你受苦了。"
不防他这么说,想起当日我为这个责备他的,脸上挂不住,"那天我卤莽了,一时性急,说错了话,你
别介意。"
他笑着看了我一眼,"是吗?你的性子,还跟从前一样。"
跟从前一样?他没忘过?
心中一惊,我不再说话。
他看我沉默,低头倒了一杯酒,"我自病了,这酒也没喝。今天你来了,陪我一起喝一杯。"
一边的童子从桌上递给我,我接过谢了,轻嗅一下,果然清淡宜香,喝了一口,正是我喜欢的那种微醇
入口,齿唇留香的味道。喝完发现他瞅着我,黑溜溜的眼珠一动不动。我觉得有些窘,把脸挪过一旁。
"玉卿喜欢对弈吗?"
"偶来无事也做消遣,棋艺并不怎样。"
"那好,我正闲着无事,咱们下几步罢。"
吩咐童子拿来棋盘摆上。童子先倒上漱口茶来,让我二人嗽口。一边有人收拾碗筷,摆上棋来。他又吩
咐仆人带吉庆去吃饭,吉庆看了我一眼,"你去吧,不用管我。"吉庆这才走了。
"你是客,让你先布子。"
我拈起一枚墨玉棋子放下一着,他看了一下,立刻摆子放上。
看了一看,我又放下一子,这样你来我往,渐渐入局。
齐凤翔拈起一子正做思虑,外面一个人走来,"禀报相爷,吏部尚书余兴年求见。"齐凤翔皱了下眉,
"偏偏不得清静,没告诉他我不见客么。"
我抬起头,这人三十左右,一字浓眉,相貌堂堂,看衣着虽然是便服,却带着自来的威风,让人不敢小
瞧。
齐凤翔没抬头,只道了一句:"这位是颜公子,以后是我的贵客,见他来了只管叫他进来就是。"
这人听了,连忙对我行了一礼,朗声道:"颜公子,下官申子春,以后有事尽管下官吩咐就是。"
"不必多礼,在下一介布衣而已,怎敢相劳。"
齐凤翔单把他与我介绍,想必是极贴心的人。
客气一番后,他又道:"相爷,余大人说是有急报。"
"让他进来。"
手中棋子下落,对我笑道:"先吃你一子,承让了。"
光想着事,冷不防前路被堵住,连忙收下心来。
一会儿余兴年进来,是个五十多岁,瘦小的学士。这个人大家都知道,是齐凤翔提拔上来的,故而是死
忠一党。才能是有的,人也圆滑得很。其实四部那个没有他的人?
齐凤翔笑道:"余大人请坐。"
余兴年连忙道:"下官有一事不敢自做主张,想请齐少宰定夺,故此前来打扰。望少宰大人恕罪。大人
批示了,下官立刻就去办。"
齐凤翔看着棋,手中捏着一子沉呤,并不说话。
余兴年又道:"下官前些日子程上的事情,不能再拖了,朝中大人们追得紧,外面传言甚多,下官......
"
不再往后说,低头行礼,眼睛却望着齐凤翔。
齐凤翔道:"余大人见这步棋该怎么下好?"
余大人看了一眼,道:"下官愚笨......"
齐凤翔不看他,却笑对我道:"你下一步是要吃我的子罢?"
我落下棋子,压下他的白子,拈起来欲放到盒子里,却被他用二指捏住棋子。
抬头看着他,他正看着我,黑水银般的眼睛带着笑。
他轻轻把棋子拿过来,放在一旁。随后一着棋子落下,"我这步棋玉卿如何抵挡?"
我定睛一看,微笑道:"我不下了罢,败局已定,我认输就是。"
"是吗?"齐凤翔双指夹起黑子,对着一旁的余大人。
余大人连忙快走过来,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下官明白了,下官这就告退。"
齐凤翔点了点头,他行礼退后,转身走了。
我在旁看着,心里明白,不知是谁的人头又要掉了。
他和卫紫英真是像极了,谈笑风声间杀人于无形。
第 69 章
正恍惚间,耳边听到:"玉卿怕输不成?"
回过神来,看他对我笑了起来,"怎么耍孩子气来。"。
梨花浅笑,手托雪腮,真是风情万种。
这般俊美的人,世上少有。
我也不禁呆了一下,随后说道:"既然已成定局,我是不会做无用之争的。"
齐凤翔收住笑,看着我道:"玉卿倒是当机立断。"
随后吩咐道:"墨印,收拾起来。我倦了,想躺会。"
墨印应了一声,着人把棋盘收走,"大人想在这里休憩还是回到房里?"我连忙道:"既然这样,我也
打扰多时,这就走了。"
"别走,"齐凤翔道,"好容易你来,陪我一起说说话儿。"
"这怎么好,你身体休息要紧。有事以后说罢。"
他看着我,"你到我这里来。"我走过去,他伸手拉住我腰,抬头望向我,轻声道:"你陪我再坐会儿
好不好?"
我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双眼注视着我,眼里带着渴望,还有几分,让我疑心看错了的,哀求。
我该不该留下来?
正犹豫间,他看着我的眼睛,柔声道:"只陪我一会儿,你待会儿要走,我不拦你就是。"
我只好答应。他面上立刻露出喜色,把身体向一旁侧侧,拉着我的手道:"坐下罢。"
我往回挣手,"你休息你的,我坐在那里就好。"
他看着我,"你放心,没人来这里的。"转头对着墨印,"传我的话,不许放人进来。你在外面守着。
"
墨印应了一声,着人拿来滚枕被子,"再拿一套来。"齐凤翔吩咐。
看着墨印铺好了离开,这下只剩下我二人了。
他硬拉着我坐下,我只好离他稍远些坐下。
他看看我笑了,"我倒希望还在牢里头好些。"
我惊疑地看着他。他笑了又止住,没有说话。半天,他轻声道:"小时候的事情,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
他不提我快忘了。那时候两家还有往来,这些年,早断了。
我没有说话。他转头看我,"为了争一个桃子,你还记得吧?后来我送给你,叫你扔了。我一生气,扭
头走了,好几天没跟你说话。"
当然记得,那时候只觉得他讨厌之极,我的玩伴甚多,少他一个也不稀罕。也一直没跟他说话,最后两
家闹掰,此后再也没见过。算一算,有将近十年了。
他又接着道:"后来我上你府上找你,你拒而不见。咱们两个,就再也没见过。其实,我在朝里忙于公
务,这些年也快忘了。后来你的名气越来越大,我忍不住想看看你。"
他说到后来,看着我忍不住笑了。
我当然知道不是什么好名声。我的名声,自己也知道。
这些人传来传去,议论最多的,倒不是我的诗词,而是我的风流艳事,还有我的相貌。两者密不可分,
让我深受其累。
我把头扭过去,有些气恼。他拉过我身子,"别人说什么,你何必在意。我倒觉得你性情真挚,比那些
自命君子的人,不知强上多少。"
我看着他,他眼中并无玩笑之意,认真看着我。被他黑如墨玉,盼若秋水般的眼睛看着,心里有些慌。
他的眼睛,让我想起卫紫英来。那样相似的眼神,看得我心中暗惊。
转过头,顾而言他。"你该休息啦,我也该走了。"
"玉卿,"拽住我的胳膊,转回头看他,"我说的话,你不喜欢听,我不说就是了。你别走。"
说到最后,声音急促起来。他的手,掐得我胳膊疼,我推开他,用手按住被他掐的地方,轻轻按住。
他见了,连忙双手捧住,"对不住,弄疼你了。是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