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从来没有被铭记的权利。
为了快速提高自己的战斗力,一年之后,我投入师尊的"天劫会"门下。与我一样得到师尊真传的,还有另外五个同门。至于我们是如何幸运地获得这种机会,自然各有各的方法和机缘,旁人无从得知。
而对于我来说,那是唯一的奋斗目标。我用尽一切最残酷的方法来训练自己,不停地用厮杀来维持自己的战斗意志,以至于连最彪悍的同类都觉得我嗜血得有些变态,就像一只饥渴过头的野兽,只有对手的血肉才能满足我的疯狂。
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偶尔还会想起那个有着春风一样温暖气息的人。但我一再告诉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将来战胜他,其余的一切记忆统统与此无关无关无关,而且早就忘得干干净净......
师尊将自己二百多年积蓄的毕生功力分别传给我们五个同门之后,飘然离开了魔王岛。我的力量因此得到百倍的提升,再不是那个空有一身蛮力的半魔人。我们凭借自己的能力和本事征战四方,建立起令整个大陆闻之色变的"伏魔岛五大巨头"的声名。与此同时,我也不断听到那个人在江湖上备受赞誉的声音。
我开始派出最好的隐行者去调查他的行踪,为我们日后的对决做好准备。他的经历和背景倒不是什么大秘密,只花费不到一年的时间,我便基本摸清了他的底细。我把收集回来的资料全部保存下来,一一整理好锁在盒子里,空闲时就拿出来研究,几乎可以背得出那一年每一天他都做了什么。
但我还是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彻底打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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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长久的筹备,向"灵剑之盟"发动总攻的日子终于来了。按照师尊预想的计划,由我和海狼神各领五万魔兵,从正面扫荡、攻占108座灵山,其余的同门则另作安排。
因为与那位神秘的总领主风舞阳暗中有协定,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所谓的抢夺灵剑、占领灵山不过都是幌子,最重要的是,在这次战争中各自抢夺地盘,趁机扩大己方的势力。
可我依然渴望这一天的到来,等不及要见到那个浅绿色头发的人。分头发兵的时候,我毫不犹豫选择了四季灵山这条路线。
师尊果然是深谋远虑,早在十年前就埋下冬灵山领主这着暗棋。我只要稍作安排,很快制定出声东击西、引诱他下山的计划。风舞阳已经事先调走春灵山的守卫军,加上冬灵山领主的偷袭--他铁定逃不出我的掌心!
云台之战,堪称状况惨烈。
我其实很早就在山顶上站着,远远看他一个人击毙八大统领,冲破"血狱修罗阵",被富洛林逮住那两个小兄妹加以要挟......我就知道他一定会屈服,因为他自己也有一个自小疼爱的亲妹妹。
说来令人难以相信,我之所以没有立即现身,是因为我居然开始紧张,不敢想象应该如何面对五年不见的人?他看上去并没有多少改变,还是那么亲切随和的气质。他的剑法倒是更精纯了,虽然只是一把普通的宝剑,威力丝毫不减,教人望而生畏。
当然,我的实力一样不可同日而语,足以跟他一决高下!
后来,我们终于正式交手。目光交汇的一刹那,面对那双仿佛比从前更纯净、透彻的翠眸,我必须极力抑制内心的激动--多少年了,我终于又一次站在他的面前,拥有成为他的对手的资格,可以堂堂正正向他挑战,再毫无愧色地击败他!
他的功夫果然名不虚传,竟然跟我不相上下。而且,他真的没有认出我,眼里只有一闪而过的狐疑。
一切都如同预料中发展。他明明可以独自脱身,却为了那些根本不认识的村民,甘愿弃剑投降。除了把剑交给我的手下这点,令我有些许不快。
--好吧,至少我有足够多的时间,就让你尝尝被彻底击垮的滋味!
我的心情总体来说还算不错。特别是当我亲自把他押进雪牢,亲手开启锁灵柱的魔咒,用索魂锁链穿透他全身骨骼和关节的时候,对他痛苦支撑的样子可谓十二分满意,甚至有点嗜血的亢奋。
虽然再次遇上他冷静淡然的眼神,依稀似那晚月色下淙淙的小溪,我又觉得无聊和空虚起来......
我不明白的是:在我亲手活捉他,让成为我的阶下囚之后,为何还是不痛快,没有一点属于胜利者的喜悦和自豪?
百无聊赖之中,我去审问那个身上带有灭影剑的女人。
我对她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只是在第一眼看到她头上戴的玉簪花,下意识就想起那个人,也曾经把一朵玉簪花别在我的衣襟上。
--"......你有没有发现?每到三月初三,佩戴玉簪花的人特别多,因为在这时候,它们开得最大,最美,也最香。"
--"下次向小姑娘献殷勤的时候,就摘一朵玉簪花插在她的头发上,肯定能哄得她心花怒放,对你大有好感哦。"
见鬼!我怎么会记得这些?
为了驱散不愿触及的记忆,我故意叫修布去羞辱那个女人。然而,当我在她裸露的肌肤上看到那朵文刻的铃兰花,简直是压抑不住的痛恨。
--又是铃兰花!偏偏又让我看到这种东西!我曾经试图用五年的时间来忘记它,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挑衅我的神经?
那个女人一定想不到,她的命运因此注定。我毫不客气地叫人把她剥光衣服,拴在偏殿里。
后来,是修布告诉我,富洛林又去了雪牢威逼那个人。我一听就有预感:肯定会出岔子!
最迅速赶到雪牢,正好看到那个人用月牙刺要挟,解救那男孩子的性命。
--果然很像他一贯的风格,他总是光顾着别人,就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我当然不会给他机会,三两下出手就打断了他的双手腕骨,和几根肋骨。
一方面是为了让他不再造成任何威胁,同时也是惩戒之意--我是一个有仇必报,而且冷酷无情的人。当初他也曾打断我的手腕和胸骨,如今不过是以牙还牙,一报换一报而已。我对自己这样解释。
唔,还要加上百倍的利息--十二月十二那天,我要拿他来祭净魂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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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大会的结局,的确出人意料。
最令我震惊的,还是他那招"春风万里"。实在太强大了!有一段极短的时间,我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五年前,站在春晖殿的大殿上。
--依然是令人沉醉的力量,依然是暖洋洋、和睦的春风,像他体贴备至的关怀,温存动人的细语......我又一次忘记了抵抗,只有无法释怀的迷茫。
这是什么原因?难道我始终放不下他?那些刻意被忽略的东西,原来一直深藏在我的记忆里,从未片刻消褪。
"......你并不是拿我来发泄,你只是对自己生气。因为在你的心里,已经开始动摇--你其实很想再见到他,却又不敢面对他,害怕在他面前,会无法掩饰自己。"
这是那个名叫玲珑的女人后来告诉我的,我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很对。我确实是对自己充满愤怒,尤其厌恶这种混乱不堪的状况。
所以,把他重新押回雪牢的雨夜,我强占了那个女人。正如她所说,我不过是想摧毁一切可以令我回忆起那五天四夜的事物而已。
接到报告后,我又去了雪牢,因为我不想逃避,更不想向他显示我的软弱。
我逼迫那个人服下玄水,强行毁去他的功力,完全无视他恳求的目光--虽然在心底里,我曾经痛了一下......他的眼睛如此令人心动!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没有下手杀死他,反而救治他的性命?唯一可以说服的理由,就是我的两个同门也不愿意看他白白丧命。
来自烟霞宫的通灵师果然洞察人心,轻易看穿我的心事--虽然我绝对不会予以承认。
倒是他,一点都没有认出我。
这并不奇怪,他是江湖上声名赫赫的春灵山领主啊!一定救助过多少身陷困境的人,终日被无数的赞誉和欢呼所环绕,凭什么独独会记得我?何况当日,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
至今忘不了那天,他第一次向我低头,请求我留下照明的火把。我想,他也许是承受不住这么长时间身体和心灵上的双重折磨,很快就要崩溃了。原本,我应该趁机羞辱他,看他拜伏在我的脚下求饶。而我只叫手下搬来一张座椅,陪了他整整一夜。
......就像那年在春灵山,他也是这样坐在我的身边,陪伴我整整四个夜晚。
我们没有交谈一句话。看见他在火光中蜷缩的身影,像小动物一样惶然,无助,忽然很想抱住他,好好安抚的冲动......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有一种深深挫败的感觉:作为毫无疑问胜利的一方,何以每次面对他时,我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总会沉溺在无谓的往事中?
出于充分的理由,最终,我决定尽快处死他,用的是"雪牢摄魂"这种最残忍的方法--只为了要他,至死都无法逃离我的掌控。
只要他死了,我就会从此忘记他。从此没有任何人,扰乱我的心绪。我当时的确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十二个时辰之后,那些劫牢者出现在我的面前。
直到我收到雪牢被袭击的报告。
直到那个淡金色头发的人背负他,躲过我的龙蛇枪。
披风滑落的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他苍白的面容,手上无意识一顿,龙蛇枪掷出的力道就此偏移。虽说日帝就在附近,但我决不会因为任何人的阻止放弃目标,除非是我自己开始动摇......
或者说,还是我自己不忍夺去他的性命,宁愿放他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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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隔了一个多月,我没有想到这么快再见到他。
风雨楼上,当那个绿色的身影从竹帘后面走出来,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窗外的夕阳也仿佛失去颜色。寒江的浪潮,顷刻无声。
所谓绝代风华的人,我不是没有见识过--譬如师尊,和此时坐在对面的银月亲王。然而唯有他,才能牢牢吸引我的视线。
他的神情依然憔悴,功力也不见恢复的迹象。始终隐藏不住的,是他无可匹敌的神采。
毫无疑问,那时的风雨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八千多魔兵,以及明里暗里来自各路的人马,也只衬托出他一个的光芒。
--这样一个人,叫我怎么可以放开他?宁愿要他死在我的手上,也不能任由那些卑劣的人,用卑劣的手段,哪怕伤害他一分一毫!
回到军营,我立即派出隐行者暗中跟随他,时刻向我汇报关于他的一切境况。
后来,他在路途中遇险,夜帝城被袭,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因为有烟霞宫出手相助,我才静观其变,没有亲自采取行动。
优昙花会的夜晚,我到底忍不住赶去夜帝城。并不打算惊动他,只想确定他是否平安。
那一天,夜帝城里不许点灯,我唯一想的是:那个人这么怕黑,该怎样度过漫长的夜晚?所以,一看到客栈里的昙花灯,我就下令全部放出去,全然没有留意这些花灯的特异之处。
我不知道花灯为什么会跟随着他,彻夜不熄?我也不关心所谓优昙花会的传说,如果不是烟霞宫的公主来到我的客房,我甚至不了解那一夜有何意义。
那个女人说她爱我,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爱?
--真是可笑!"爱"是多么飘渺的东西,我从来不相信它的存在。
然而她说,我的心里其实已被另一个人所占据。
我实在很想大笑。我当然明白她指的是谁。但我认为她完全不理解:我和那个人之间,根本就不是爱!
也许,我是真的没有体会过爱一个人的滋味。如果她说的爱,就是那种男女间两情相悦的话,那么,我对那个人的感情,可谓超越一切情爱之上。
因为,我不仅渴望把他当作朋友,更是高于一切的梦想和目标。
如果一定要把这执着归类为"我爱他",对于他而言,无疑是一种亵渎。
--唉,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可以与你为敌,可以百般折磨你......唯独没有勇气,去靠近你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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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城的馆舍,我起初只是路过,克制不住冲动,就是想悄悄看他一眼。
房间里没有别人。我站在床前,凝视烛光下他沉睡的样子,不由得想起那天,他趴在我的膝上睡了一夜,也是这样安静温顺......
我终于敢伸出手去,小心翼翼抚摸他垂落的绿发,顺便触到他苍白清瘦的脸颊。他的皮肤很烫,双眉紧皱,不安地动了一下,明显正在发烧。
我轻叹一口气,帮他盖好被褥。
就在这时,一声炸雷惊醒了他,我慌忙闪到床后面。
......看见他摸索着想去斟茶,差点栽倒。我实在忍不住,站出来一手扶住他。
黑暗中,他大概是把我当成他的朋友,一下子扑进我怀里,昏迷过去。
我的心跳得那样剧烈。从来没想过,他会主动靠近我!感受他火烫的呼吸和体温,紧紧拥入怀里,我怎么也不舍得放手--就算与全天下为敌,我也要保护他今晚的平安!
替他挡住几轮攻击,他很快苏醒过来,我赶紧递上斟好的热茶。
几口茶入口,他抖了一下。我猜他大概是感到气氛不对,已经隐约知道我是谁了。但他并没有拒绝我,还对我喊出别人的名字。
我的心情实在复杂:既欣喜,又有一丝失望。而他的感受,应该也跟我差不多,难以言说的矛盾混乱。
......直到我们都无法隐藏自己,无法继续彼此的假装和逃避。
伤痛发作得厉害,他就伏在我的胸前宣泄。他说,我是故意没有杀他,才让他活下来忍受种种痛苦。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只能对自己苦笑。
--与其说我在折磨你,你又何尝不是在折磨我?我要用一个月的时间,来化去你的毕生修为;你只用了短短五天,就让我忍受一辈子难以忘记你的煎熬!
他说,永不会对我哭泣。但我分明觉察到,有温热的液体在胸口流淌,沾湿了我的衣襟。
他曾经是多么坚强的一个人!即使在净魂台上遭受最惨烈的酷刑,也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我蓦然明白过来:他一定是想起某个枕在我的膝上安睡的夜晚,触目伤情,所以才会控制不了自己。
那么说,他其实是记得我的。他会不会原谅我所做的一切?
而他的回答,是故作淡然的"无所谓",仿佛我们从不曾有过恩怨纠缠的过往。
我知道,他说的根本不是真话--他是为我们无法追回的从前伤心,怎会对我没有一丝怨恨?
我甚至因此而得意--我能令他为我哭,为我笑。无论爱或恨,也只有我,见过他最真实、脆弱的样子。
从来没有人比我伤害他更深;同样没有任何人,比我更在乎他。
我们就是宿命中的对手,天生的敌人。
不管在哪一种结局里,注定我们不能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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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蝶岭的火光,驱不去我们心头的阴霾。
除了在他闯入围阵,带我冲出火海那刻,我们又像从前那样,站在了同一阵营。
众目睽睽之下,他为我吸毒疗伤,还是一样的耐心细致,使人怦然心动......
发现我手掌上包扎的丝巾已经不见,他露出了然的笑容--那是我在半路上毅然丢弃,一如当年,抛弃掉那条沾满铃兰花香的白丝帕。
不过擦破一点皮而已,只有他会关心在意。我总觉得是小题大做,未尝不是在赌气,故意不领他的情。
他低声说了一句话,除了我,没有任何人听见。
"你呀,还是那么好强......该怎么对你才好?"
似怨似嗔的细语,是他最甜蜜的宠溺,足以拨动被冷酷冰封的心弦......
我的心陡然一跳:这是说,那天他曾经亲眼看见我逃离春灵山,又亲眼看着我在小溪里丢弃那条丝帕,洗净他为我精心敷好的伤药?
--也就是说,他终于承认我们共同拥有的过去,不再装作不认识我!
可惜,他从不肯承认一件事。
"我们从来不是朋友,以后也不可能是!"
--这是他坚定无疑的回答,不留一点余地。
真是个固执的家伙!
和他并立在观景台上,我不禁兴起恶作剧的念头:如果出其不意抱住他吻一下,会有什么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