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传记Ⅰ人间春色篇----满袖灰尘[下]
  发于:2009年0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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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也和他的人一样飘渺而不真实。似乎还很年轻,又仿佛历尽了数百年的沧桑。
"我愿意!我什么都愿意!只要不是像现在这种......毫无希望的生活。"他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大声向他请求。
--管他是诱惑的魔鬼,或是圣洁的天使,他只要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就从那一天起,冰洋的人生开始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仍然回到庶民苑里,偷偷修习那个人留下的练功图谱。每逢旧疾发作的时候,总会有人及时送来救命的药丸,帮助他渡过险情。不到一年之后,冬灵山的领主沈万江前来挑选继承人,毫无意外地一眼看中他的资质和天分。
梦寐以求的一切都在面前,唾手可得......终有一天,他会成为人人敬仰、名震四方,排名第七位的冬灵山领主--沈冰洋。
很多年以后,他才会想起那个下雪的清晨,那个银蓝色头发的人离去之时,他曾经锲而不舍地追问他的名字。
那个人似乎笑了笑,宽大的白袍像一叶孤帆消失在天地间。雪地上留下三个龙腾凤隐的大字:
"柳长卿"。
也是在很多年以后,他终于知道,这个名字,原来是近二百年王朝历史中令人谈之色变的禁忌......

*****
窗外的雪下得正紧。
冰洋坐在庆天府最负盛名的藏书阁里誊写经文,笔走龙蛇,墨迹淋漓。
庆天府是靠近冬灵山脚下的西北重镇,城里的藏书阁,是冰洋最常去的地方。此时,一群闲散的学子和读书人正聚在大厅里互相出题考辩,品评诗文,一派宏论滔滔。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衣着朴素、自顾埋头抄写的沉默青年,只当他是个落魄的穷书生而已。
早在九岁那年,冰洋就有"神童"的称号。他没有上过学堂,仅靠自学读遍了庶民苑所有的典籍。他出口成章,过目能诵,信手写下的诗赋令饱学的宿儒也为之惊叹。虽然后来,他成为灵剑之盟的一位领主,没有走上从文之路。在骨子里,还是不愿意将自己与那些终日打打杀杀的江湖豪客划为一道。
记得有一回,烈海心血来潮,不知上哪里找人写了篇洋洋洒洒的情诗,用来向心仪的西灵山领主大献殷勤。偏又藏不住,献宝似的在冰洋面前炫耀。
"文辞粗鄙,空洞浮夸,了无新意。最重要的一点,这是古体诗,平仄完全不对,也没有押韵。写这诗的人,一定是在街边摆卖字摊的。"
冰洋只瞄了一眼,毫不客气作出如上评论。
烈海尴尬得耳根都红了,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他最信赖的春城和秋原。
秋原倒是干脆,一口回绝:"别问我,我没研究过。我们家里也不用修习诗词歌赋。"
春城面露难色,搜肠刮肚回想了半天:"这个啊......我那时是跟小杰一块念书,太傅们一教到写文章,就教不下去了。姨父也说,我们不需要学这些......嗯,好像是要讲究什么平仄相间,三十六部韵脚之类......"
事情的结果,冰洋硬被逼着帮烈海足足抄了九封情书,以致后来一听到西灵山乔西领主的芳名,立即反射性抽搐,坐立难安。
至于那九封情书,据说还曾经流传坊间,害得多少相思成疾的少女夜不能眠,反复吟咏。
......
总算有人发现这个一直没有开口的孤僻青年。
"这位兄台,我等方才在联文赋雪诗,切磋辞赋而已。敢问兄台可有佳句?"
冰洋并未作答,下笔一挥而就,一幅劲瘦酣畅的狂草呈现在案纸上。
楼下有人惊慌呼叫:
"城外又有魔军到了!好多人被下了毒蛊......"
众人眼前一花,刚才还坐在案前的灰衣青年已经不见。一个纶巾长袍的文士捧起案上的草书,越看越惊奇,击掌称赞:
"好诗,好诗!果然是妙手天成,神作啊......"

*****
庆天府城外的山神庙里,仿佛成了恶鬼横行的人间地狱!
数百个中了毒蛊的魔人在疯狂厮杀、搏斗,嗬嗬怪叫......他们原本是失去家园的难民,眉间和腕上均有一抹鲜红的血痕,正到了蛊毒集体爆发的时候,此时已被魔性所控制,不知疲倦地自相残杀。
洁白的雪地上,到处都是血水、碎肉和断肢残骸......
因为毒性的种类不同,这些魔人有的变为皮肉溃烂的骷髅,有些化为一滩腥臭的脓水,还有些则变身形状可怖的半人半兽。而无论哪一种类型,最终都会被其他同类所搏杀,形神俱灭,连转世重生的机会都没有。
当冰洋赶到的时候,三四百个魔人已杀得七七八八,剩下几个在苟延残喘,怎么看都不成人形。其实,他就算早一步到达,依然改变不了任何结果。所有中了毒蛊的人,从一开始就无药可救,只有发作快慢轻重的区别,迟早有一天会以惨不忍睹的方式悲凉死去。
冰洋漠然穿行在一堆堆死尸和骸骨中,心里面并没有多少特别的感觉。也许是这种场面见得太多了,他的心已经麻木,更不会有丝毫愧疚。
一转头间,他居然看见庙墙的角落里,蜷缩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其中一个约十岁的小男孩,还是他认识的--
小石头!
曾经在清河镇上送给他一碗面汤,又与他共度危难的那个山里孩子。
"小石头!你怎么在这里?"
冰洋一阵惊喜,大步走过去。然而很快,他的心就沉到谷底--这两个孩子,额上都有一抹血痕,显然也是中了蛊毒,暂时没有发作出来。
小男孩紧紧抱住身边只有五岁的妹妹,一张小脸白得吓人,茫然抬起头:
"沈哥哥......我们是和后娘,还有村里的人一起逃难的。他们都死了,全都死了......"
他的目光掠过庙前内外遍地尸骨,却又如何分辨得出谁是后娘?谁是村长?谁是跟他讲过无数神奇故事的王大爷......
冰洋的胸口在发痛。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魔军的势力如今遍及半个大陆,这些手无寸铁的村民就算被人数度营救出来,终究难逃悲惨的命运。
他蹲下身去,查看小女孩气息奄奄的面容,柔声询问:"小石头,你的妹妹......她怎么了?我带你们先离开这里好不好?"
"她饿了,想吃煎饼子。我们有七天没有吃东西了。"小男孩很是认真地回答。
冰洋实在后悔,身上没有带一点可以让两个孩子果腹的东西。这时才去找,恐怕是来不及了。
"沈哥哥,小铃铛是不是快要死了?她会不会变成和那些人一样?"
小石头睁大一双失神的眼睛,倒比悲伤欲绝看得更让人难受。
"不会的。她也许是累了......睡一觉就好。"
冰洋含着热泪,却觉得自己的手止不住在发抖。
一直窝在哥哥怀里的小铃铛突然坐起身,眼里闪出雀跃的光,"哥哥,我要吃糖串葫芦!"
她伸出细瘦的小手,另一只手突然拗下自己一根食指,放进嘴里脆生生嚼着,好像真的在咬一节节糖串一般,咬得嘎嘣作响,连皮带骨咽进肚里,淋漓的血滴顺着嘴角流下。
"糖串葫芦好甜,哥哥你要不要吃一根?"
她紧跟着又拗断第二根中指和大拇指,没有半点痛苦的神色,瘦黄的脸上还带着甜笑,把一节带血的断指送到哥哥嘴边。
冰洋的心在刹那间被抽紧了。他当然看出,这小女孩的神志已经彻底失控,再过一会儿就会变得和其他魔人一样,狂性大发,情态可怖。
然而这样天真无邪的笑容,即使在咬噬自己手指的时候也惹人怜爱......
他黯然轻叹,银光一闪,剑尖颤动,快速而轻柔地刺入小铃铛后心,小心翼翼拔出,没有带出一滴血迹。
小女孩就像倦极睡着一样,慢慢合上眼睛,嘴边还挂着一丝憧憬的微笑。
"哥哥,糖葫芦......好好吃。我要阿娘......"
小石头依然搂住妹妹的身子,一面喃喃自语:"小铃铛乖......睡醒之后,我们一起去找娘亲......"
他忽然对着冰洋咧嘴一笑:"沈哥哥,你说爹爹、后娘、阿健,还有王大爷、村长......他们都去了哪里?我们是不是也要去那个地方?我不想再跟后娘一起......可是,如果在那里可以见到娘亲,还可以跟阿健他们一块玩,听王大爷讲故事......我也很想去。"
冰洋看着他渐渐迷糊的眼神,还有那一抹越发鲜红的毒蛊印记,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卑微的人们,想要活着,竟是如此艰难;连苟延残喘,也是一种奢侈!
他轻轻抱住小石头,竭尽所能地给与安慰:
"会的,你会见到所有想见的人,开开心心地永远跟他们在一起。无论去到哪里......小石头,你答应我......跟妹妹一定要快乐哦。"
"沈哥哥,你也要快乐呀......"
小男孩温软的语音在耳边回响,冰洋的理智终于崩溃,泪水夺眶而出。手上一振,流雪又快又准地插入孩子后背,然后极慢极稳地拔出,生怕弄疼他一样。
他这才放开怀里的躯体,把小兄妹并排靠在雪地上。
"好孩子,你一定会比我幸福得多。而我已经......万劫不复。"
他站起身来,迷惘四顾,发现大雪早就停歇。茫茫天地间,除了遍地尸骸,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寂静却很快被打破。山道上转来一队骑着魔兽的人马,一看就是伏魔岛的魔兵。领头的正是龙岩大人手下的统领富洛林。
"进去看看里面还有没有活的!"
富洛林大声吩咐,这才看见站在庙里的冰洋,吃了一惊:"原来是冬灵山的沈领主!领主是否要见我们的冥风大人,或者龙岩大人?"
他的脸上满是狐疑。虽然明知这位冬灵山领主与魔军早有协议,却也拿不准他此时出现在这里是何用意。
"这些人是你们下的毒蛊?"冰洋面无表情地询问。
富洛林还没答话,一名魔兵上前汇报:
"报告统领,全都死了,也省得我们多费手脚。"
冰洋勃然变色:"你们为什么要对这些无辜村民下手?"
富洛林为之一愣:"嘿嘿,为什么要对他们下手?领主这话问得奇怪,莫非领主大人是同情这些可怜的村民?既然这么有恻隐之心,当初为何要与我们魔王岛合作?原来沈领主只愿意出手对付自己的盟友,却不忍心向这些普通百姓动手,真是少有的仁慈心肠!哈哈--"
跟随的魔兵都在纵声大笑,笑得那样肆无忌惮。
冰冽的剑光冲霄而起,搅起树上的积雪,漫天飞散,倾泻而下,盖住所有的讥笑和回响......
天地无声。
只有冰洋还站在原地。面前的富洛林和上百名魔兵,全部凝结成一座座失去生命的冰雕,木然挺立。
他举手一扬,将这些冰雕击成冰屑和碎片,和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将眼前的一切尽皆覆盖,连成白皑皑一片,再也找不到半点痕迹......
灰色的身影融入风雪之中。

****
斜辉照入神庙,慢慢融化地上的积雪,暴露出一具具形貌恐怖的尸首。
无论多么厚重的冰雪都会融化,只要有充足的阳光和热度。何况已是暮冬时节,春天很快就会到来。
一个浅绿色头发和淡金色头发的人,伫立在庙前,良久无言。
"伏魔岛的血魔毒蛊,又是一笔血债。"
"我在想......那天在磨蝶岭放走两万魔军,我是不是做错了?"
淡青色的人影悄然步入庙门,停在小石头和小铃铛旁边,弯下腰去:
"是小石头那个孩子,还有他的妹妹......"
身穿杏黄衫的人细心查看伤口,下了结论:
"冰洋的流雪剑,两个孩子都死在他的剑下。"
"也许见到冰洋,才能知道答案。秋原,明天我们就到冬灵山了。"
"是的,终于到冬灵山了......"

王朝历二十年三月初一。大雪。正午,魔军进占庆天府。共七万城民沦为魔人,约五万余人死于非命。
没有人记得死者之中那一对小兄妹的名字:
小石头,男,北州饥民,卒年10岁。
小铃铛,女,北州饥民,卒年5岁。

残雪(二)
在四季灵山中,若论风景最为壮美的,既不是繁花似锦的春灵山,也不是五色斑斓的秋灵山,而是矗立在雪域高原上的冬灵山。
这一座终年被冰川所覆盖的冰雪之岭,位于北部十六州的奇寒之地,也是整个大陆地势最高绝的所在。因为人烟稀少,空气纯净而稀薄,又被誉为人间大陆最圣洁的一片净土,接近神明居住的天堂。是以数百年来,引得多少英雄豪杰为之向往?
所谓"天上广寒宫,人间踏雪阁。"
站在高耸的山崖下仰望,你会发现,整个冰雪覆盖的山体,并不是白皑皑一片,而是呈现淡淡的冰蓝色,间以透明的纯白色。如果恰好有阳光映照在积雪上,整座山峰都会变得金碧辉煌,瑰丽不可方物。
就在雪山的峭壁之顶,有一座恢宏雄奇的建筑--"踏雪阁"。
每一座灵山均有一幢专供领主居住议事的正式处所,规模和大小不同,各自的名称也不同。例如,中灵山的议事厅名为"未央殿",春灵山则是"春晖殿",夏灵山为"御风堂",秋灵山为"秋名居"......无论建筑的样式和风格千差万别,无一例外都是灵山的核心地带,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冬灵山上的"踏雪阁",同属这样的建造。全以采自冰层底下的青玉白石砌成,共有三层,高逾百尺。远远望去,犹如架构在云端里的天上宫阙,美得完全不像真实,和它的主人一样,清冷,孤傲,不容轻犯,难以接近,更无人能够窥探它的秘密......
只有时间流逝不变,就这样走到了这一天:
雷武王朝二十年三月初二。

*****
空旷清静的大堂里,一应摆设均极为简朴,却整洁有序,可见主人是个富于主见,而且心思冷静、极有条理的人。
云石的几案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瓷瓶。冰洋坐在旁边,怔怔看着瓷瓶发呆。
在他身后,一个铁褐色眼睛的男子推开窗户,凝神远望窗台下那一片含苞欲放的花丛,其中有一棵迎春花开得分外娇艳。
--是谁说过,当迎春花开的时候,也代表着春天即将来临?
冰洋的视线投到那丛鲜花上,喃喃低语:
"想不到冬天这么快过去,明天就是三月初三了......我们冬灵山上,从来没有开过这么多花。"
一名守卫进来通报:"禀告领主,秋灵山的秋原领主到访。"

庭院内,一辆双乘马车停在门口。杏黄色长衫的年轻人站在旁边,向他点头微笑:
"冰洋,好久不见。"
"秋原,你来找我有事吗?"他淡然问道。
"是有点事。除了我,还有一个人也来了。"
秋原让到一边。车帘微动,一抹浅浅的绿色映入眼帘。
"冰洋,不打算请我进去?"
冰洋的脸色变了。

*****
大堂上重新摆出茶水和清酒。
春城在上首的位置坐下,眼光掠过案上未及收起的瓷瓶,似乎毫不在意。秋原体贴地替他用掌心热力将清酒加温,端到手上。
他颔首一笑,接过酒杯。"冰洋,我们好像有几年没有来过这里了。"
"大哥,听说你的伤还没好。这种寒凉之地,很是消耗元气,实在不适合大哥来。"
"是啊,气候寒冷倒不要紧,有什么比得上那一招千里冰封?只不过几个月不见,功力越发精进不少,可以冷到人的骨髓和心里去。"
冰洋抿住嘴唇。
春城慢慢转动手里的杯沿:"想不想听听我对你的剑法,有些什么评价,冰洋?"
"愿听大哥教诲。"
"冬灵山的剑法,向以攻势凌厉狠绝见长,杀气惊人,剑术的精髓却全在一个‘死'字。犹如冰封大地,万物萧条,看似毫无生机,其实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于山穷水尽之处重获新生。你的天分和悟性都极高,性情冷静倔强,对自己和别人却还不够狠心绝情,难免走向偏激,钻入牛角尖。这就像走进自己设下的死胡同,转来转去总是绕不出来,也导致你的剑法专走偏锋,始终无法突破最后一层障碍,达到绝处逢生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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