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观不正----林苏
  发于:2009年01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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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晚安。」
「晚安。」
气死了,傅磊本来想着应该在暂时离开前和谭彦说一声,结果收到的反应只有一声"哦"。妈的,真想把这个男人一脚踹出他的公寓。而更让他生气的是,他竟然会因为没有得到男人的回应而生气这件事本身。
于是第二天一早,傅磊负气地早早起床,提着行李箱一声不响就打车去了机场。过了安检口,坐在候机厅等候登机,去得太早,一时百无聊赖,也懒得打开笔记本上网,居然在候机厅的长椅上睡着了。
「醒醒,咖啡。」
「唔......什么?啊!」
穿着黑色风衣的英俊男人,带着有如晨光般的笑容站在他面前。递过来的咖啡,非常温暖。直到进入机舱,男人扬了扬手中的登机牌,得意地坐在他身边的座位时,傅磊才搞明白,原来谭彦也要去洛杉矶。
「跟屁虫。」
「谁规定只准你一个人去LA?」
「谭彦,你真的惨了,我看你是爱惨了我,无法接受与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男人也不搭理他,翻出随身携带的《经济学家》杂志,一边翻一边说:
「听墨远说你要去棕榈泉,我过几天办完事就过去找你。」
「不敢劳您费心。」
「其实我有两位朋友在棕榈泉,早就想找机会介绍给你认识。」
「谭彦你少自以为是了,我才不稀罕你的什么朋友。」
戴上防光眼罩,放低座椅,假装睡觉。傅磊发誓他绝对不要和谭彦再说一句话。下了飞机,他抢先取到托运行李,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出洛杉矶国际机场。
傅磊的母亲年前从波士顿老家搬到了棕榈泉养病--从洛杉矶往北开出200多公里,棕榈泉是一座沙漠中的城市。和它的名字不一样,棕榈泉常年少雨,一年365天就有364个晴天,冬季平均温度也在二十度以上,还有不少硫化温泉,非常适宜修养。相比较老龄化严重的佛罗里达,刚五十岁出头的傅磊妈妈选择了西海岸的这座沙漠城市。
傅磊这次打算在棕榈泉陪母亲过完冬天,三月再接她回中国。母亲为何执意要到中国养病,难道......?
他和母亲的关系,从开始懂事就一直处于疏离的状态。终身未婚的母亲,作为前州议员在事业上一直都很忙,从傅磊记事起,一年中他有一半的时间是在隔壁墨远墨近兄弟家度过的,还有一半则是守着只有他一人的"家",中文家庭教师每周来两次为他上课。总是在等,总是收到昂贵的圣诞节礼物却等不到母亲回家;能吃到知名餐馆送上门的牛排,却吃不到母亲做的甜甜圈;他曾经以为在学校里拿到全A就能让母亲回家多呆几天,可是当他选择辍学,母亲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随便。母亲总是以冷漠的态度纵容他,从不叫他的小名,却会给他买所有他喜欢的游戏机和游戏碟。从小到大,只有一件事,母亲曾用强硬的态度逼他做出承诺。
「你的名字叫傅磊,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十八岁的少年砸碎了喝牛奶的玻璃杯,碎片掉在厨房地板上,一间几乎没人进去过的厨房。
「哼,在外面你是呼风唤雨的州议员,这算什么?用我的名字来纪念一个抛弃你也抛弃我的负心男人?你不觉得可笑吗?」
他想激怒她,其实他并不在乎用什么样的名字。从小学到大学,因为他那张混有东方血统的面孔,其实没有人质疑过他的东方式名字。母亲依然用平静的语气说:
「反正我不准你改名,别的随便你。你想想,我有没有要求过你任何事?我保证只此一件,请你不要改名。」
「你活得很可怜,我诅咒那个抛妻弃子的男人,用我的名字诅咒他!」
父亲,是这个家里的禁忌。无论傅磊用怎样恶毒的言语攻击,母亲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他的生父。有一个金黄头发皮肤白皙的母亲,那么注定他还有一个黑色头发黄色皮肤的精子提供者。在傅磊眼里,父亲--不过是精子提供者而已。
站在漂亮的白色俳屋前,门开了,母亲给了傅磊一个拥抱。他知道,这个曾经名噪一时的女政客,现在不过是个受癌症折磨的中年妇女。去年傅磊回国签保险合同时,母亲的乳房淋巴切除手术进行得很成功,但那并不代表彻底根治了乳腺癌。她一直在接受长期的后续治疗,而且政治生涯也因为这场病痛,在去年中就画上了句点。
这个女人一生的骄傲,被一场疾病终结了。傅磊这样想着,终究心软了,不要再和她作对,说不定真的能当个孝子。
「你什么时候又开始抽烟了?医生嘱咐过......」
「一样是烟鬼,你没资格跟我讲这个。」
「好吧,你到中国想住哪里?要不要我帮忙安排?」
「放心,我不会和你住在一起。」
「住得近一些,有什么事我也可以关照一下。」
「傅磊,你把我当什么了?」
「女人,病人,弱者。」
「我也想过,如果给你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现在的你会是什么模样。」
「笑话。」
「你想要家庭吗?自己的家庭。」
「傻子才相信所谓的家庭幸福。不负责任的男人和女人,上亿个精子争夺一个卵子,一个无辜的生命,去他妈的家庭!」
「傅磊,对不起。」
这句道歉,整整迟到了26年。傅磊冲进洗手间,拼命地用冷水洗脸。每十个美国的家庭就有四个是单亲家庭,他并没有享受怜悯的特权。而他也从未觉得自己可怜,他要证明自己活得很好,比来自完整家庭的孩子更好:参加童子军,念全区最好的教会中学,甚至考上了一流大学。忽然,他厌倦了这样活给别人的看的生活,沉溺游戏,缺席考试,主动退学,直到飘洋过海去了中国。逃离母亲无所不在的阴影,去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傅磊十九岁时第一次在陌生的东方国度找到了安全感。
家庭,对傅磊来说,莫过于世上最滑稽的笑话。
上午去集市购买食物,中午回家做饭,下午陪母亲接受治疗,晚饭后一起散步。傅磊觉得这几天他和母亲共处的时间,甚至超过了之前的二十多年。有时,他觉得她并不是他的母亲,只是一个倔强又可悲的女人。他一直没说破,母亲执意要去中国疗养,不就是抱着"死也要死在心爱的男人身边"这样愚蠢的想法吗?
可恶的男人,可怜的女人。可笑,他竟然是这场肥皂剧曾经发生过的唯一证据。
到棕榈泉之后,傅磊依然一直开着黑莓手机,保证不会错过任何一封邮件,然而除了墨近发来几句废话,就剩几封垃圾邮件。五天之后,他才接到谭彦的电话。男人来的时候,傅磊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做三明治。从后面被抱住,男人靠近他的肩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谭彦,不请自来,从来不是你们中国人的美德。」
「你不知道吗?棕榈泉是全加州同性恋人口比率最高的城市,比全国平均水平高七倍。」
「风马牛不相关。」
「以前念书的时候,除了实习,每次假期我都会到这里打工。这座不到五万人的小城里有超过三十家只对同性情侣开放的爱情旅馆,每年三月和十一月都有大规模的同性恋游 行和同性恋音乐祭,这座城市最近十年连续两任市长都是出柜的男同志......」
「你TMD有完没完?老子不是同性恋!」
说完两人都一怔,客厅里的母亲听到动静,走了过来。谭彦的双臂一松,稍显尴尬地站在傅磊身边。
「您好,我是傅磊的朋友。」
「在棕榈泉没人介意同性恋,傅磊,你该早点告诉我。」
「你误会了。」
「我又不会反对。」
「跟你没关系。我想做的事情,就算你反对也没用;我不想做的事情,就算你支持也不会去做。」
谭彦在屋后走廊的台阶上找到了十五分钟前扔掉围裙冲出房间的傅磊,他在抽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吐烟圈的动作好像在叹气。逆着夕阳看过去,那是他熟悉的瘦削的侧颜;谭彦第一次觉得,傅磊是一个孤独的人。
「你要是敢说什么"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容易变成同性恋",老子就打断你的狗腿,让你一辈子呆在这个同性恋之都。」
「和你母亲聊了几句,我问她要不要回国找一找你的生父,但是她好像没有这样的想法。她准备去皖南乡下养病,说是喜欢那边的明清古建筑群。」
「你以为你是谁?少来多管闲事,你知道了我的家事又怎样?老子不需要你的怜悯!」
「对,你是家庭不幸,导致你生性乖戾;相比,我的家庭完整,父母和睦,所以我心理健全。我的确是比你幸福,你敢吗?敢面对这样的我吗?敢面对你自己的心意吗?你不敢,因为你嫉妒、你胆怯、既羡慕又痛恨,我的出现,是你生命中绕不开的一座山,你怕了。傅磊,你是胆小鬼。」
「老子什么都不怕!你这个混蛋!」
他把胡话连篇的男人扑倒在台阶旁的草地上,傅磊一拳打在男人左脸,自己的胸口也重重地挨了一下,两人扭打着,谁也没手软。
「呼...傅磊,看不出来,你打架不弱啊......」
「废话!呼......老子以前是...是不良少年。」
「我想带你去见两个人。」
「什么人?在哪?」
被谭彦带到棕榈泉当地一家相当有名的中餐馆,傅磊在包厢里见到两位年近50岁的陌生男人。
「Alex,真高兴又见到你!我们有两年多没见面了吧?」
「我来介绍了一下......他刚来棕榈泉没几天,不认识你们这对明星市民。」
「你新认识的partner?」
傅磊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却没有出声反驳。交谈中他得知这两位便是上个月震动全美国的同性婚姻案的男主角,谭彦翻出来他在飞机上看的那本《经济学家》杂志,傅磊大吃一惊,连着这样权威的金融杂志都报道了他们的案子。他们不仅是加州历史上由法律承认的第一桩同性婚姻,更开创了美国历史上允许跨州同性婚姻的先例;而另一个在2004年率先承认同性婚姻的马塞诸塞州,只允许本州公民之间的同性婚姻。
「25年?」
「没错,我们在一起已经有25年了。四年前我们领养了两个孤儿,现在大儿子都快上小学了,两个人都当爸爸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什么时候举办婚礼?」
「年底吧,我们的婚礼将在棕榈泉市政厅举行。」
「啊?市政厅?」
「对啊,棕榈泉的居民都很支持我们。到时候儿子就是我们的花童,亲爱的,你觉得怎么样?」
那种相濡以沫,让傅磊觉得莫名其妙的刺眼。什么同性婚姻,什么两个爸爸,什么家庭孩子,这样的人只是特例吧?一百个家庭不见得有一个能够得到这样的幸福。
「你叫Rudy是吗?我们很惊奇,从我们搬到这儿认识Alex有十年了,从来没有见他带任何partner来过。他啊,以前花心得很,仗着自己长得帅又年轻,钓人和甩人一样神速。每次跟他说找个人定下来,考虑一下稳固的家庭生活,他总是不屑一顾。Alex,你是反婚主义者吧?」
「没错。但是......你们的婚礼我一定会送上祝福的。」
「哈哈,你不用急着撇清,我们明白。你遇到了对的人,我说的没错吧?」
傅磊听得似懂非懂,忍不住打岔问到:
「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在一起25年,为什么要在乎一张法律合同?」
「看来,你和Alex一样是反对婚姻的。婚姻在我们看来是给予对方一个神圣的誓言,但我们并不强迫别人接受这样的理念。你认为婚姻是一纸合同,也没错。我以前是做律师的,坚信人生来平等。异性恋拥有结婚的权利,为什么同性恋不能拥有?哪怕结局都是离婚,那也是个人的选择。」
「嗯,你说得很对。虽然我反对婚姻,不过我支持你们结婚的权利。」
「Alex,你真的找对人了。Rudy和你当初说的真是一模一样。」
「亲爱的,该去接孩子们了。」
「那我们先告辞了。Alex,Rudy,希望你们俩都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这一天回家的路,傅磊走得很慢。在棕榈泉,根本没有异样的目光或窃窃私语,同性恋几乎是这里的城市标签,所以他也没有认真地拒绝谭彦执意与他十指交缠。
「傅磊,你考虑过不是一个人的生活吗?」
「我听着怎么就那么别扭呢?有人一分钱房租没交在我家都睡了好几个月了,还好意思问我什么"不是一个人的生活"?之前你怎么不问我?虚伪!」
「那我可以住下去吗?」
「等回去先把房租算清。得去问问我住那个公寓现在的市价是多少,我才不做亏本买卖!」
口风好像松了,要全面攻占对手就不能放过一丝缝隙。
「你答应了?」
「谭彦,你要我再说一遍吗?」
「什么?」
「我不是同性恋。」
他松开男人的手。摸出一根烟来抽,低着头,继续朝母亲俳屋的方向走。
谭彦没有再追上去,只是跟在他身后走。第二天一早就要离开,傅磊知道他赶着回国继续工作,也没多问什么。开车送男人到洛杉矶,一个人回程的时候,沙漠中笔直的道路变得模糊不堪,似乎有液体滑过脸颊。他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头,上床也就算了,男人只要爽到就可以;而两个不相信爱情不支持婚姻的人,TMD谈什么情说什么爱?
一个月后,国内传来狂徒游戏董事会即将解雇谭彦的谣言,众人纷纷猜测:因为谭彦一月份的加州埃尔文之行,未能达成狂徒主营游戏的代理合同续约。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傅磊又开始讨厌自己,讨厌这个一听到关于谭彦的谣言就寝食难安的自己。
他一宿没睡,在笔记本里敲完最后一个词,点击更新。不到十个小时,大洋彼岸的许多中文网站,都翻译转载了这篇题为"谁更懂网络游戏?"的博客文章。而这时傅磊已经坐上了当天飞往中国最早的航班。
「谭彦,你TMD是男人就一定要撑到老子回去!」


第一季E
打开公寓的门,第一眼看到的是10把整齐摆放在桌上的钥匙。想起男人曾经说过「为了防止被你一时气昏头,在那之前我已经照样子配了十把同样的钥匙。」
这一次,大约谭彦不止是被气昏头那么简单。曾经让出书柜的一半给他摆放随身带来的那些商业管理类书籍,现在也变得空空如也。傅磊放下行李,打开电脑,盯了屏幕上狂徒游戏最近两天呈直线下跌的股价走势图,他再也坐不住了。
「谭彦,开门!!老子才离开一个多月,股价就从30美元跌回25美元,你这个没用的男人!」
公寓走廊里路过的清洁大婶走过来,善意地劝说傅磊不要再费劲敲门或按门铃了。
「这户人家大概有十多天没回过来了吧,分类垃圾袋一直是空的。」
电话拨过去直接转信箱,对公司里前台小姐猛放电结果却被告之谭CEO不在办公室。这大活人还能人间蒸发不成?
沮丧地走到墨远公司附近的一间咖啡店,也不管上班时间,死活把老板叫出来听他挖树洞。
「小磊,你那篇博客日志现在成了大红文!翻译转载的版本在业内网站被炒得沸沸扬扬,讨论回复过千,可真有你的!不过,我还没想到你会力挺谭彦。」
「讲实话而已。」
「是吗?我记得你以前挺讨厌他的啊。」
「老板,我和他的个人恩怨跟工作没有关系好不好?」
「噢,什么时候小磊变得这么豁达了?」
「实事求是是分析师的立足之本,你少来消遣我。」
「"谁更懂网络游戏?",几乎就是一部谭彦个人的编年史。从一年前入行时面临困难窘境的空降兵,写到一年后熟谙国际及国内市场的操盘手,你把谭彦这一年来方方面面的变化都分析得头头是道。结合狂徒游戏过去十二个月几次成功的大动作,以股价及营收作为根基,有理有据,观者无不信服。就连好多业内人士都以为以为你给他写枪文呢!现在主流舆论都倾向于你的观点,认为谭彦上任以来明显功大于过,也不看好狂徒董事会解雇他。股价的波动你也看到了吧?」
「股价也有受续约失败的因素影响吧。」
「还拧着呢?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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